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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荒井晴彦作为电影剧作家的早认识,是在北京电影学院初学电影的时候,看到《W的悲剧》时,自己的人生因为和这样的电影相遇,而产生的震撼。电影描述了青春在绝望现实中和命运的搏击,也在冷峻的社会观察中表达出一种温柔情感。

看过这样的电影,对写出这样的故事的电影编剧,充满着好奇心。

 

荒井晴彦1947年出生在东京。母亲荒井悦子是日本著名画家石井林响的次女,可以说荒井出身于书香门第。

年轻求学的时代,荒井晴彦考入了早稻田大学,进入文学部就读。1970年代初,他进入电影界,以职业电影编剧为目标开始奋斗。但是荒井并无从业经验,不可能直接进入大制片厂谋求生路。加入小型的独立制作公司,以拍摄粉红电影起步,对他也许是更好的选择。许多和荒井同一年代的电影创作者,都走过这条道路。他们在日后转入主流电影的创作,成为日本电影的中坚力量。

荒井晴彦进入的公司,是著名粉红电影导演若松孝二的独立制片工作室若松制作。荒井晴彦首次参与编剧的电影,是1971年的《秘花》(导演:若松孝二)。在若松制作时期,荒井并没有独当一面的作品产出,但这一时期他全方位地接触到电影的制作流程,并有了和若松孝二、足立正生这样优秀导演共同工作的经验,为日后的创作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荒井晴彦作为独立的电影编剧,真正开始创作之路的起点是1977年。这一年,他独立完成电影剧本《新宿混乱的街区》(导演:曾根中生)。这是一部日活出品的浪漫情色电影。在这部电影中,已经出现荒井晴彦此后创作中不断重复出现的主题:关注社会边缘人的生活,展现青春时代的迷茫,探讨日本民族的性观念。

荒井晴彦在粉红电影领域的代表作是1979年的《红头发的女人》(导演:神代辰巳)。同年的《神赐给的孩子》(导演:前田阳一)是他对生活喜剧的一次尝试。故事讲述了一对同居情侣,为寻找男方旧情人所遗弃的孩子的亲生父亲,一同踏上旅途的故事。这一时期的荒井,开始在创作中表现出对于各种故事类型成熟的驾驭能力。

 

拍摄于1981年的《远雷》(导演:根岸吉太郎),是真正奠定荒井晴彦在日本电影界地位的成熟之作。故事充满现实生活的质感,表现了在城市化浪潮的冲击下农村青年的日常生活。影片朴素平实的风格让人耳目一新,上映后获得一片好评,并在当年《电影旬报》评选的十佳影片中名列第二。

1984年,荒井晴彦创作了《W的悲剧》(导演:泽井信一郎)。影片取得巨大成功,并斩获众多奖项。女演员药师丸博子因为这部电影作品广为人知。而此时的荒井晴彦,终于跻身日本编剧之列。

1988年,荒井晴彦完成了自己后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粉红电影《咬人的女人》(导演:神代辰巳)。此后,他基本上转入了主流影片的剧本创作。

 

1997年,对荒井晴彦来说重要的创作尝试,是他初次作为导演,拍摄了电影《身心》。影片讲述了两对中年男女的情感纠葛。影片有很多大尺度的性爱场面,但与之前的粉红电影不同,这是一部探讨男女情感关系的严肃作品。影片获得了当年《电影旬报》年度十佳的第七名和次年的新藤兼人奖金奖。

2002年,荒井晴彦和阪本顺治导演合作了政治惊悚电影《绑架金大中》。这部电影因为题材引起了很大争议,也因为故事和真实历史出入过大而受到许多批评,但荒井晴彦和阪本顺治导演的这次合作,却为日后的《大鹿村骚动记》埋下了伏笔。

2003年,荒井创作的电影《震颤》(导演:广木隆一),成为他的又一代表作。《震颤》是一部公路电影,讲述了被幻听折磨的女子,在便利店遇到一名陌生的长途汽车司机,跟着他踏上旅途的故事。影片中也有大量的性描写,但其本质上,还是一部探讨女性内心情感生活的严肃电影。这部影片赢得广泛赞誉,荒井也凭借这一剧本获得了《电影旬报》剧本奖、《每日映画》剧本奖、横滨电影节剧本奖。

 

2010年开始,荒井晴彦又进入了一个创作的高产期,并且维持了稳定的高水准。

2011年,他再度和阪本顺治导演携手,贡献出佳作《大鹿村骚动记》。影片讲述的,是一个有歌舞伎传统的小山村里发生的趣事。此后,荒井创作了《战争与一个女人》(2013)、《相残》(2013)、《再见歌舞伎町》(2014)、《感受大海的时刻》(2014)、《这个国度的天空》(2015)等多部优秀作品。其中《相残》改编自获得芥川奖的同名小说,描述了因性暴力癖好在父子间遗传般的宿命所造成的人生悲剧。荒井凭借本片再次获得《电影旬报》剧本奖。《再见歌舞伎町》则是他与广木隆一导演的又一次合作。故事围绕一家情人酒店的现实空间,白描式地展现当代日本社会的众生相,剧作精巧,兼具幽默调侃和社会批判。而《这个国度的天空》则是他多年之后再次亲自担任导演,讲述战争背景下一个平凡普通的少女的性觉醒。

 

纵观荒井晴彦的电影创作,年代时间跨度大,题材种类丰富,在战后日本社会成长的不同时期,故事主题的侧重点也有不同。

日本的经济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腾飞,在此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日本的社会结构、道德观念、生活方式等各方面,都发生了巨变。普通人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迷失,曾经一直是荒井晴彦创作的主题。

《新宿混乱的街区》中,一群初对电影还怀有梦想的年轻人,终还是迷失在大都市灯红酒绿的欲望深渊。影片对娱乐圈和都市文化采取了批判的态度,并对都市现代病有着独到的见解。在之后的粉红电影中,荒井也往往用性描写,表达个人在冰冷的现代社会中的孤独处境和精神迷失。《红头发的女人》中的两位主人公身处社会底层,每日重复的是枯燥而劳累的体力活,情感与现实,已经完全异化。他们对性的知觉和感受,也退化到了动物一般的状态。而女主角红发女郎则是备受凌辱的妓女,她只能用身体,用性的方式,来绝望地对抗社会。

《远雷》直接把城市和农村,放在了两元对立的矛盾冲突结构中来加以描绘。主人公满夫是一个对土地和传统的耕种生活怀有深刻眷恋的青年,他对城市的繁华生活没有丝毫向往,并鄙视抛弃土地跑到城市里的农民。但影片也没有单纯地把满夫塑造成淳朴善良正直的脸谱化人物。他对待性也是一种颇为随便的态度:和酒吧女一夜情,和绫子次见面就上床。对于自己固守土地的行为,他也并未将其视作一种理想,而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活儿好干。作为对照,他的好友广次则不安于平淡的乡村生活,卷了家里的钱和陪酒女阿枫私奔,终沦为杀人犯。影片并没有简单地把满夫和广次作为正反面的代表人物对立起来,而是采取了一个更加疏离的视角,展示两人的日常生活。他们都是平凡普通的农村青年,只是因为不同性格的原因做出的选择,使他们终面对结局截然不同的人生。这种全景式的对现代化冲击下农村生活的描写,使《远雷》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2003年,荒井晴彦和广木隆一导演合作的《震颤》是表现该主题的又一杰作。《震颤》和《远雷》探讨的问题有所关联,但是方法技巧,却完全不同。《远雷》是全景式、白描式的,从农村的视角,展现了现代化、都市化背景下的各种社会问题。而《震颤》全然关乎私人体验,讲述现代都市中个体灵魂的迷失。电影剧情的推动,完全靠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并且几乎没有外部冲突,也没有剧作技巧上的高潮段落。影片在形式上非常写意,用字幕表现女主角近乎呓语的内心独白,辅以大量风格迥异的背景音乐。影片以这种迷幻疏离的氛围,准确表达了女主角因孤独感和爱的匮乏,而产生的内心痛苦。影片没有从社会背景层面解释或挖掘是什么造成了女主人公的困境,而是用类似私电影的方式,只从女性视角出发,只是感性地传达现代社会中渺小的个人所体验到的精神危机和情感痛苦。

除了对现代性的探究和展现,荒井晴彦也擅长探讨和表现青春主题。荒井的入行之作《新宿混乱的街区》,就是以一群迷失的年轻人为主角,展开描摹都市生活浮世绘。从他后期的重要作品,也可以看出他对青春题材的迷恋。《身心》虽然是写的四个中年人的情感纠葛,但他们人生交错的根源,正是他们充满激情、曾经动荡的青年时代的经历。

W的悲剧》是商业上比较成功的荒井作品,但是影片并非一部一般意义上的青春偶像剧。影片的场戏,就是药师丸博子饰演的三田静香和前辈演员发生性关系。影片对性的展现和讨论,都基于现实的严肃语境,而丝毫没有避讳。影片在描述女主角的爱情和为了成为知名演员而奋斗这些常规青春片的情节之外,还触及到演艺行业内部的诸多问题,并对现代社会中女性所遭受的不公平对待提出批评。三田静香是荒井创造的人物中,影响力,让观众难以忘记的角色。影片对静香的日常生活和心理活动的描写,非常生动细腻。三田静香充满青春活力,她热爱和追求表演事业的成功,但并不是为了成名带来的虚荣。她只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表演。但是生活现实的残酷让她后悲哀地发现,只有靠接受谎言与自我出卖,她才能终触摸到自己的梦想。

《再见歌舞伎町》讲述了位于歌舞伎町的一间情人酒店24小时里发生的故事。这部影片在限定的时间和空间,让所有角色在这个舞台上轮番登场,短短的一个昼夜,演绎出人生百态。故事线索复杂,几条线索同时展开,但是完全不失章法。用饱满戏剧张力铺陈出的五组人物,面对各自荒诞、乏味和悲伤的人生现实,或多见趣味,又不乏冷峻,是荒井晴彦一贯的功力与方法,看后令人难以忘怀。

作为电影创作者,荒井晴彦见证了战后日本社会的整体变迁。从日本电影行业学徒制的年代环境成长起来的他,四十年的创作生涯和日本电影界的起伏息息相关:早年粉红电影的创作,到中期的商业化类型尝试和独立制作的软色情片,再到后期高质量的严肃电影。从荒井晴彦的电影创作经历,我们可以一窥1970年代以后日本电影史的脉络。

此次出版荒井晴彦电影剧作选集,其意义也正在于此。我们可以从一个优秀电影剧作家的文本出发,以文字在内心唤起画面的想象,再一次体会他电影作品本身的魅力,同时也再一次感受他所观察过的人生,感受他所存在过的年代。

 

梅峰

2017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