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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赴任

 

 

 

我出生在奥尔塞纳地方的一个古老家族。我记得童年是在圣多明各街的旧式府邸和赞塔附近的农舍间度过的,那段岁月平静、安宁而又富足。每年夏天我们来到这里,我已能陪伴父亲、骑着马在他的领地里漫游或者查核管家的账簿。在奥尔塞纳城著名的老牌大学里我完成了学业。不乏幻想的天性和母亲过世后留给我的财产使我无须急着寻求职业。过去的几个世纪以武力战胜非基督徒建立的战功和从与东方贸易中获取的巨额收益,使奥尔塞纳这个城市共和国在这种庇荫下得以生存:她犹如一位苍老而又高贵的长者,远离尘世,尽管财源枯竭,一蹶不振,其声望依然足以抵御债主的冒犯。她行动迟缓但举止安详,虽饱经风霜但看上去俨然精神矍铄,使人无法相信死亡在向她迫近。奥尔塞纳古代贵族的戍国激情仅只具有传奇色彩,公共事务如今面临岌岌可危的境遇,对沸沸扬扬、无拘无束的青年人不再有什么吸引力。人愈是步入暮年,愈能胜任国家高级职务。某种带有浪漫色彩而又未曾被利用过的东西在闲散的生活里飘逸,从许多方面看,这种生活对城里年轻贵族后裔很少具有教益。我心甘情愿地和他们一道寻欢作乐,一天一个兴致,一个星期一种狂热——过早地玩世不恭,这便是历来高高在上的贵族阶层所尝到的恶果,我很快便溺于逸乐,那是一种被城里的纨绔子弟们诩为自寻高级烦恼的欢乐。我的时光是在读诗与乡间独自漫步中打发的。夏日的夜晚,暴风骤雨降临时,奥尔塞纳城像是蒙上了一层铅衣。我喜欢在这时钻进城郊那片林子里去。经常自由自在地骑行能给人带来不少乐趣,时间越长,我的兴致越浓,宛如一匹骏马并不因疲惫不堪而放慢奔跑速度,夕阳西下时分我才掉转缰绳。我喜爱在沉沉暮霭冉冉升起时踏上归途:天幕下旌旗仿佛为我们增添了无与伦比的荣光,因为这荣光是从几个世纪的雾色中升起的,奥尔塞纳城里的拱穹和屋顶只有在雾色中才显得更为清晰。这时坐骑载着我返回城里,它那舒缓的步子在我看来,仿佛是由于受到某一秘密的胁迫,才显得这般沉重起来。晚上我的消遣很无聊:与同龄的年轻人展开柏拉图式的辩论。由于上议院对此缺乏热情,这种经院式的辩论在奥尔塞纳越来越活跃。我对爱情游戏颇为关注,激情与放纵并不比别人逊色。有时情人会离我而去,起初我只是有些不快,而当我突然发觉自己几乎没有另觅新欢的愿望时,才真正惊诧起来。在我生活的大网中仿佛被钩破了一个不起眼的裂缝,那些脱线的网眼日见松弛,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骤然间,裂缝就把我不久前还认为可以接受的现实都撕成了碎片:在我看来,生活变得百无聊赖,无可救药,我漫不经心地构筑的那片土地正在我脚下塌陷。我突然间萌发了远行的念头,于是便向市政议会申请在边远地区谋求一个职位。

奥尔塞纳政府,与所有商业性的城市共和国一样,对其官员甚至军队和舰只的下级军官向来抱有戒备心理并不信任。在战事频繁时期,奥尔塞纳政府不得不在前沿地带部署强大的军事力量,据此,在奥尔塞纳的贵族们看来,即使让军官们完全听任市政权力的调遣,也远远不足以防范军事政变和阴谋。很久以来,有声望的家族把自己的后裔安排在军事长官身旁,从事一种极其近似间谍活动的使命,以达到将军事阴谋扼杀在萌芽状态的目的,对此他们绝不认为会有损声誉。因此,市政议会便有了这些著名的“耳目”:他们的权力看来并不明确,但实际上得到心照不宣的认可:古老家族名望的支撑给他们带来难以估量的权力,即便在战场上也是如此;在奥尔塞纳的军事行动中,这些“耳目”的干预造成一种互不相信的气氛,使指挥优柔寡断,迟疑不决,从而对军事行动中的见解一致和战斗士气经常产生不良影响。尽管如此,人们反而认为,人为的假象正好可以使那些为市政议会充当耳目的人得以较早地增长政治见识和外交才干。长期以来,受派遣充任间谍,涉足这种身份不明的职业便能使那些贵族后裔在充任一段时期的耳目之后将来能派上大用场。如今奥尔塞纳的军事力量陷入衰颓不堪、一蹶不振的状态,它或许可以不冒多大风险,松弛一下疑虑丛生的警惕。然而,如同所有摇摇欲坠的帝国一样,当惰性在政府机构和经济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作用公开地显现出来时,习惯势力重新变得强大起来:他们将嫡系派往前方进行盯梢,这种做法和别的地方人们把孩子送到国外去旅游或参加规模盛大的猎狩活动一样习以为常。这种派遣从未中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仪式掺入了半滑稽的成分,但依然被人们恪守,甚至起着类似罗马人成年袍①的作用。我的父亲还未完全退出政界,常为我挥霍无度的生活担忧。他高兴地得知我的新想法,并利用他那依然很高的威望在市政议会里支持我的活动。不久他被告知已经做出对我有利的决定,即上议院将颁布一条指令,决定派我去城市共和国在西尔特海域设置的轻装部队所属的指挥所任观察员。

我父亲决意要我离开首都,使我习惯一种艰苦的生活,他的愿望正合我意,或许他的帮助超出了我所追求的改变现状的模糊目标。和奥尔塞纳领土上的于尔蒂马·图勒一样,西尔特省位于南方边陲。几条零星的坑洼不平的公路穿过一处半荒漠地区,将它与首都连接起来。海岸平坦,险滩遍布,根本无法营建有实用价值的港口。沿岸的海域空空荡荡,几处古代遗址和废墟更增添了它周围凄凉的景象。事实上,这片不毛之地曾经有过一段灿烂的文明盛世,那是在阿拉伯人入侵时期,他们用高超的灌溉技术使这一地区获得了繁荣,但是自那以后,生命便从这片遥远的土地销声匿迹了,仿佛一个木乃伊般的政权躯体那过分吝啬的血液流不到这里似的。此外,人们说,这里的气候逐渐变得干燥起来,极为罕见的几片绿色地带由于受到来自沙漠干热风的吞噬正在逐年缩小。国家公职人员通常都把西尔特当作因犯有过失而被发配去的地方。在那里,人们将常年忍受无尽烦恼的折磨;那些凭个人兴趣而坚持留在那里的人,其行为在奥尔塞纳被看作是未开化半野蛮之举——当有人不得不进行一次去“西尔特腹地”的旅行时,便成为一连串无休止的嘲笑的对象。在我临行前款待那些花天酒地的朋友们的告别晚宴上免不了会有这种取笑;然而,觥筹交错和欢声笑语间,宴席上有时笼罩着一种难以填补的沉寂,它像一种难以察觉的困扰,给这种沉寂蒙上了一层伤感的阴影:我的流放显得比当初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流放地似乎也变得更遥远,每个人都意识到生活对我来说真要改变模样了:西尔特这个粗俗的名字已将我排除在寻欢作乐的圈子以外。破天荒次,由纯真的友谊铸成的小圈子出现了致命的裂缝——裂缝早就有了——我使他人感到不安,甚至可以说自己已经成为多余的人。他们隐隐约约地希望,我的离去能够堵塞这一裂缝,使他们对这一切变得麻木。当我们在科学院门前道别时,奥尔朗多突然紧紧拥抱我,神情紧张而专注,与晚会上轻薄的言语迥然相异,他用严肃的语调祝我“在西尔特前沿交好运”。次日一早,我乘上去西尔特传送官方邮件的快车离开了奥尔塞纳。

黎明时分离别自己亲近的城市,踏上前程未卜的旅途别有一番情趣。奥尔塞纳冷清的大街上毫无生气,棕榈树那扇形的叶子在黑魆魆的墙上展得更大更宽;教堂打点的钟声在古老的建筑物间激起了一阵沉闷而又令人专注的颤动。我们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它们毫不犹豫地把我带向一个遥远的、不知其详的地方,这一切使我感到这些街道是多么异乎寻常。我对此次离别并不忧心忡忡:我需要领略那酸冷的气息和我的明亮的双眼离开昏睡万物所能感受的乐趣。我们按规定的时间启程。市郊的花园从我身边闪过,不再具有吸引力。冰冷的空气笼罩着潮湿的乡村,我蜷缩在汽车里兴致盎然地清理一个大皮夹,那是我前一天晚上宣誓就职后从市政府领到的。我手中拿的正是我新的重要性的具体标志。我太年轻了,一想到这些,不可能不感到一种孩童般的乐趣。皮夹里装有几份有关我的任命的官方文件——数量不少,对此我颇感欣慰,有一些关于我的职责以及岗位守则之类的说明,我打算从容不迫地读一下。后一份,是一个用市政议会的徽章封口的黄色大信封,手写的笔迹一丝不苟的封面立刻吸住了我的目光:“一俟收到紧急的特别指示即可打开。”这是密令;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向地平线那边望去,目光坚定。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既荒诞而又神奇的回忆,它自我被指定到那个偏远的地方任职以后一直令我激动不已:在我将要去的边界线上,奥尔塞纳处于临战状态。实际上,事情并非那么严重,因为三百年来,这种局面一直延续至今。在这个城市共和国,人们对法尔盖斯坦的情况所知甚少,它位于奥尔塞纳疆域的对岸,在西尔特海的那一端。自古以来屡遭入侵——后一次是鞑靼人——使法尔盖斯坦这一地区的人口犹如流沙一般变迁,当一个沙滩刚刚形成时,随即便被另一个覆盖、吞没。它的文明史是一个粗糙的拼凑物,东方典雅的细腻与游牧民族的粗放混合的产物。在那片并不坚实的土地上,政治生活像跳动不齐的脉搏,变化急剧,令人困惑:忽而国家陷入争斗纠纷,自我削弱,趋于分裂,在那里,封建领主由于种族矛盾相互仇恨,尖锐对立;忽而来自沙漠之谷的一阵神秘浪潮又平息了一切狂澜,使法尔盖斯坦暂时成为某个雄心勃勃的战胜者手中高擎的火炬。在奥尔塞纳,人们对法尔盖斯坦的了解仅限于此——而且并不希望知道得更多,人们只知道存在着两个国家——这在小学里就学过了,它们处于正式的敌对状态。实际上,三百年前——当时在西尔特海域上的航行尚未绝迹,在法尔盖斯坦人沿着海岸线频繁的劫掠下,奥尔塞纳人决定予以反击,他们远征敌方的海岸,无情地轰炸他们的港口。随之小规模的冲突接踵而至,直至后来,相互敌视的局面不再使任何一方感兴趣,战火才烟消云散,趋于平息。各种势力之间的争斗使法尔盖斯坦的港口长年陷于瘫痪;与它一样,奥尔塞纳一方也进入了休眠状态:船只相继离开了不复重要的海面,贸易交往不知不觉地衰竭了。西尔特海因此逐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死海,没有人再会想到穿越它。港口被沙漠吞噬,无法容纳靠岸船只,即便是载重量极小的船只也罢。如今,奥尔塞纳在其已经衰败的昔日基地上看上去仅有几艘威慑力微不足道的那种护卫舰,它们的作用便是旺季时在沙滩上监视采集海绵。然而,在这种瘫痪局面下,双方既无依法结束冲突的愿望,亦无使用武力继续对峙的意图。奥尔塞纳与法尔盖斯坦两个城市共和国唯恐自己那段引为自豪的悠久而光荣的历史受到某种损害,更何况双方都认为,从前那些不惜任何代价加以维护的东西如今已变得无关紧要。因此,对于是否初步拟定和平协议,他们都保持缄默态度。要么关闭自守,要么孤芳自赏,双方对此心照不宣,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对方发生任何联系。奥尔塞纳宣布禁止在海岸线以外水域航行的权利,不难相信,法尔盖斯坦一方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由于多年来孕育着冷战的胚胎,在奥尔塞纳,人们普遍认为,采取外交程序不啻是一种无节制的活动,含有过于武断、强烈的动机,还会使许久以来已自行消亡的战争不幸死灰复燃。这种不确定的局面为奥尔塞纳毫不掩饰地替自己歌功颂德提供了极大方便,并且成为维持普遍和平的一大保障。尚未完全熄灭的战斗士气便从纪念大举轰炸周年的节日活动中找到恣意发泄的良机。上议院改弦易辙,决定拨出专款,该款原拟用于派遣一个外交使团,后被用来修建一尊塑像,以兹纪念战争时期指挥奥尔塞纳舰只的海军上将。奥尔塞纳人对此普遍赞同,称之为明智决定,他们认为通过这张铜嘴可以宣告,法尔盖斯坦战争奄奄一息,已经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