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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章卿因爱我而不愿迁就家族劝他娶妾的主张,上文已经讲过;

后来我觉得章卿倘若当时肯迁就家族的建议而娶妾,简直可以暗中

实行,同时尽可以瞒着我,尽可以使我一点不知道这件事情。况以

中国宗族观念的牢固,养成严肃的气概,讲到家里彼此的个人关系

方面,即有问题发生,为顾全家族的和平与尊严起见,彼此都缄默

淡漠,不事张扬。在这种情形之下,就是章卿娶了一个妾,和我一

起住在他的大家族里面,我一定也是糊里糊涂的,不至猜疑他娶了

一个妾。

上面所说的那几种情形,有的我自从到了中国以后就知道的;

有的是章卿从家乡回到上海那天和我谈起才知道的;还有其他的,

是后来渐渐知道的。但是自从章卿由家乡回到上海的那天起,我们

俩的关系更是海虽可枯,石虽可烂,而我们的情爱是始终如一的。

我们俩更十二分的永远相信,无论什么极小的事,彼此都不致使对

方失望。在我的心坎里,觉得发生了一种心灵安泰的热烈情绪,好

像点了一盏永远发亮的灯。我们俩从前本是互相恋爱,经了这番波

折,我们更深信我们的爱是透心彻骨,无丝毫疑虑存在之可能。我

们经了这番波折之后,彼此的愉快非可言喻;好像青春乐趣复现,

满腔的高兴,满腔的热望;好像秋杀的气候将临,忽然由不可思议

的魔术,一变而为温和可爱的春天。

自从那次章卿回到故乡去走了一趟,他的家族也就时常有信

来,并且时常附笔向我道候。这个时候我们和他家族显然已恢复了

友谊的感情,但除了这种友谊的感情之外,也就没有再进一步的接

近。这种好结果已经是我们初意所不敢希冀的,现在居然达到这种

地步,我们也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我想章卿一定有一次去信提起他的身体日渐衰弱,所以他母亲

有一封很挂虑的信来,叫他再回乡去走走。章卿以事务羁绊,难于

脱身,决意不回去,写了回信去婉却她。

有一天早晨,我正坐在走廊上从事针黹,我们的仆人阿秦忽

然走到我的面前,用洋泾浜英文,很镇静的对我说道:“主人的母

亲,她在楼下。”我听了莫明其妙,对他望着,既而问道:“你说什

么?”阿秦听这一句,走得更近些,举起一只手,慢慢的按次屈着

手指,算着他嘴里所说的字眼,很忍耐的用洋泾浜英文问我:“主

人不是有一个母亲吗?”我说“是的!是的!”他又用洋泾浜英文

说:“对了,就是她来了,她在楼下!”

我立刻立了起来,心慌意乱得了不得,为生平所未有。幸而

我当时穿了一套中国衣服——穿了一条黑裙,一件蓝色的绒袄。

我当时站在那里,极力要使自己镇静的时候,因为穿了一套中国

衣服,心里觉得这样衣服在我见婆婆的仪式方面,很有好处,很

是重要。我要和婆婆相见,心里本已想了许多次数,现在居然到

了这个时候了,反而觉得手足失措,不知所为。我心慌意乱的向

着楼下,很快的跑了几步,又倏然停止,再慢慢的向前走去。假

使当时章卿在家,我便可向着他跑,一切可以由他主持;但是当

时却凑巧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当时心里只想到一个意见——就是

要尽力使我自己能够获得婆婆对我的爱。就主观方面说,我所听

过的关于中国做婆婆的许多事实,却很使我担心;我记得在此事

发生以前,章卿也曾经对我谈过中国做婆婆的威严,他说:“做

母亲的在中国家族里所占的位置异常重要。她的丈夫因有公事,

常常在外,无暇顾及家务;除了她丈夫之外,她在家里简直是好

像一个专制国的皇帝,对于她的儿子、媳妇、仆人、亲戚,以及

其他各人,简直有无上的权威。她自己年轻的时候虽须领受限制

和训练,一到她年岁大了,做了一家的主人,便完全相反。”我

走到客厅的门口,忽然停步,次看见了我丈夫的母亲!我未

见她以前,心目中好像把她当作神怪小说里所说的可怕人物;现

在实际看见了她,觉得她也是真的活的一个人,倒觉得有些奇怪

起来。她当时在客厅里坐在一张很大的长背的椅子上面,把两只

手平平的放在两膝上面。她的面孔,和章卿从前给我看过的相片

里面年轻母亲的面孔一样,不过现在老了些,样子稍为比以前

严厉些。她穿的衣服是黑色摹本缎做的,折得很平,折痕毕露,

更增加她的尊严态度。在她的旁边,立着一位陪她同来的男亲

戚——是一位中国老式的上等人,穿着一件黑色丝料的长袍。在

这位母亲的后面立着一个女仆,两个男仆。

我知道这位母亲一点英语不懂;我自己呢,对于她的南方土语

也一点不懂。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对视,一个客厅里面都静默

无声,在那个顷刻间,简直是万籁俱寂。

【译余闲谈】

我们细读麦葛莱女士对于“爱”的描述,觉得真是“丝丝

入扣”,使我们俯仰身世,真觉人生除真正的“爱”,一无所有,

一无趣味。

讲到中国做婆婆的人,表面似乎威严,其实也是很烦苦的。

中国风俗以多子多孙算福气,太太们有了媳妇孙子满前,大家

便要说她是有福气;其实一个家族里人口一复杂,闲话便多,

管家的便不大容易,此中的烦苦,却非常人所能知道。我看见

有一个人家,媳妇好几个,孙子也不少,家境也不坏,我有许

多朋友不知内容的,无不同声一致的说这位太太真好福气;但

是据我所知,她们婆媳间差不多每三四个月要大闹一次,每月

平均要小闹一次,这种气也就够受,如此以为福气,我情愿倒

运!我还见一个人家,比上说的一家还要盛,但是其中主持家

务的八十岁老太太,因为人口复杂,彼此不和,她老人家还是

要拼老命管家,不能脱身,这种苦到死的生活,如果也算福气,

我情愿早些断气。在相反的反面观察观察,我看见有许多英美

人的师友家庭,他们的子女长大了各自成立独立的家庭,或独

立的生活,虽时相往来,时相存问,但是总用不着再累老头子、

老太婆来管那样复杂情形的家,他们老夫妇还是双双的郊外闲

步,在家得享清闲的福气,比之中国家族越大越是一团糟,谁

是福气,我倒要请明眼人区别一下。

【译余闲谈中的闲谈】

本年(民国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上海各报本埠新闻载有

下列一段新闻:“昨晨有美国妇人吉泰氏,在临时法院控与其夫

嘉定人顾志义离婚。该妇现住爱文义路四十二号,据供年三十三

岁,与被告顾志义同庚。顾昔在上海圣约翰读书,嗣考入北京清

华学校,一九一四年派送赴美,入某大学肄业。其时我在跳舞学

校,始与认识。顾卒业后为汽车工程师,一九一九年二月八日在

美国教堂与顾举行婚礼。一九二二年,偕其来华同居。共六年

有半,感情甚好,未曾生育。近因顾失业,日用概由我供给,致

妆奁中之美金六千元,均被用罄,顾遂不别而去,我以其必系赴

汉,盖其弟现在汉口也。嗣忽接顾从南京寄来一信,内谓尔我姻

缘已绝,不能再续,如欲离婚,亦所同意等语。现该信存于顾之

友人处,因其信并无确实住址,故未裁复,今日信未带来,我之

对彼要求赡养部分,自愿抛弃,只请断令离异。我母仍在美国,

我如回美,则可自立云云。承审推事吴经熊君,即谕知原告暂勿

赴美,听候订期宣判。”

我看了这段新闻,发生两种感想。(一)无论做什么事,都

要量力,像这样丢脸的事,不但丢了自己的脸,并且丢了中国

人的脸,实为憾事。(二)女子要生活自由和妥稳,须有自立的

能力,像这位女子虽遭此意外的不幸,因“可自立”,还可减少

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