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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看见她们刚刚进到德康大院,管家洛桑就嚷嚷开了。接着,洛桑又嘟嘟囔囔地说,“没有福气,的确没有福气。”

二小姐德康·央吉卓玛在八廓街外祖母的府邸住了一个多月。奶妈巴桑抱着她的腰,骑在马背上回到家时,一进德康大院,就撞上管家洛桑。刚才,洛桑摇晃着左耳的大金耳环,皱着眉头满脸显得疲惫地朝她们走来,斜着双眼把央吉卓玛抱下马,对奶妈巴桑招呼也不打,转身摇头离去。

央吉卓玛站在下马石边茫然环顾。秋日的阳光下,整座大院寂静冷清,散发出废弃古庙般荒凉的气息。她又疑惑地抬头望着奶妈巴桑,奶妈巴桑只是冲她古怪地笑一下,便牵起她的手默默地把她带上石阶。

“没有福气的你。”

“不吉利的人。”

央吉卓玛已经听惯了别人对她说的这些话,这些话在她的耳朵里已经成了意思含糊的陈词滥调。那是以往,一遇到不顺心,她就怀着一种享乐和恼怒的模糊情绪,扯着嗓门故意朝眼前的人大哭大嚷,发出一阵略微沙哑的叫唤,搅得周围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对她怨声叹气,院中有脸面的仆人也会指着她小声咒骂。

“孩子是无心的,这有什么可骂的呢?”每次听到别人对央吉卓玛的埋怨,管家洛桑那穿着一身上等协玛黑氆氇的高大身躯便影子般走过来,漫不经心地拍拍她的后背,或者安慰地递给她一颗印度糖豆。

“就因为小孩是无心的,这样的哭闹才灵验呢。”每当这时,牵着大小姐德吉卓玛的大奶妈就会面无表情地跟上一句,仿佛是自言自语。

“真是妇道人家。”管家笑道,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左耳上的金耳环闪出一道亮光。

“难道您已经忘了吗?二小姐一出世,整天就哭个没完,结果第二年少爷就离世了。”

“嘘……小声点,太太听见了又会难过的。”管家惊惶地转过头,望望上房莲花木格的黄纱窗低声阻止。

“那您说,不是这样吗?”大奶妈交叉起双臂,斜靠着廊柱,冷冷地问。

央吉卓玛手里提着毽绳,在一边和她的姐姐德吉卓玛踢毽子。她能感觉到大奶妈在背后盯着自己。

“这叫劫难。那年我们家少爷世运不好,染上了肺热病,所以就凋谢了。”管家吸着鼻烟说。

“哼!去年一位化缘的宁玛僧人指着二小姐说命相不祥。”

“是那种疯疯癫癫的云游僧吧?我可是领教过他们的。二小姐命相不祥?命相不好怎么会投胎到德康家呢?”说完,管家带着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情背起手离去。手腕上的瓦斯针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金光。

大奶妈掏出一条紫绸手帕,望着少爷当年在世时的卧室抹着眼泪。这时,奶妈巴桑默默地走过来,拉着央吉卓玛的手把她领开。

“恶女人的诅咒,才邪毒呢。”回到卧室后,奶妈巴桑插上门,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

“不吉利的人。”“没有福分的你。”“命里没有造化的人。”对这些话央吉卓玛从来就不以为然,听起来就跟奶妈巴桑催促她吃饭睡觉那样,平平常常。她继续玩她的游戏,哭她的不满,骂她的怨气。可是,刚才管家洛桑冲她嘟囔的那句“没有福气”的话,却使她感到刺耳惊心,以致久别重返家中的欢快新奇心情荡然消失。

央吉卓玛一声不吭地站在垫子上,任奶妈巴桑为自己解带换衣。外面,除了匆匆走动的脚步,听不到别的响声。

女仆掀开白底蓝纹的厚门帘,一手拿着一条粉红的毛巾,一手端着香皂盒走进来。奶妈巴桑用一条大白布围住央吉卓玛的前襟,把她拉到铜盆前。

盆里盛满了水。央吉卓玛有些不自在,她闭上眼睛顺从地抬手伸脖子。屋里只有哗哗的搅水声。当女仆端着铜盆走出房门,帘子悄然垂落下后,央吉卓玛和奶妈巴桑相互望着,暗自惊讶。

以往洗脸时,央吉卓玛又是喊叫,又是扭动全身乱踢乱蹬,想尽法子避开脸,厌烦使用香皂。奶妈巴桑不是百般讨好就是大声训斥,硬扳着她的双手和脑袋,女仆也在一旁忙乱地搭把手。一时间屋子里弄得闹闹嚷嚷,到处是飞溅的水珠和泡沫。可是今天,这宅院的寂静,使央吉卓玛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和冷漠,感受到弥漫在她周围的一层冷漠和陌生,以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晚饭是在央吉卓玛自己的屋里摆上红漆小几吃的。奶妈巴桑没有带她去餐室。回到家中已经小半天了,只有大小姐德吉卓玛走过来看妹妹,陪妹妹玩了一会儿用绫锦纱罗缝制的小娃娃,便无精打采地离去。央吉卓玛忘了把一路上想好的许多话告诉姐姐,忘了把舅舅去英吉利语学校的路上如何遭到僧人谩骂的事告诉姐姐,还有自己和小姨姨赛尊在夜壶下钉钉子,结果挨外祖母训斥的事。只是经奶妈巴桑的提醒才想起拿出外祖母捎给姐姐的一盒印度口香糖。

“奶妈,今天家里好古怪哟。”傍晚,当央吉卓玛过早地被奶妈巴桑服侍进被窝后,她才在幽暗中朝奶妈巴桑无所顾忌地瞪着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珠,吞吞吐吐地说。

“有什么古怪呢?”

“和过去不一样。”

“嘘,闭上眼睛,不要说话。”奶妈巴桑用一只手点了点央吉卓玛的嘴唇,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她。

窗外,月亮还没有出来,院子里刮着一股低沉的风。央吉卓玛听见落叶唰唰地飞卷,还有断断续续的窗门扇动。

“管家为什么骂我?”央吉卓玛突然委屈地问。

“骂你?没有呵。”

“骂了,他骂我没有福气。”央吉卓玛噘起嘴。

“别人有时不也这么说你吗?”

“他的骂和别人不一样。”央吉卓玛不满地说。

奶妈巴桑苦笑一下,把缎被往上拉了拉:“你呀,人小心大,还是睡觉吧。”

月亮还是没有出来。央吉卓玛望着窗外的星星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奶妈,你说管家为什么骂我?阿妈啦和其他人为什么不来看我?”央吉卓玛伸出手臂,抓住奶妈的手问。

“唉……”奶妈巴桑在朦胧中望着央吉卓玛发出一声长叹,“你从小就有一种让大人恼火的好奇心。知道吗?六年前你降生的时候,睁着一双紫红多皱的小眼睛,好奇地转动着脑袋到处张望,人人都说你是在辨认自己的奶妈。是我已经去世的母亲给你剪的脐带。我在旁边给她做帮手。当时,天正下着大雪,满院都是白茫茫的雪花,我听到窗外一阵窃窃私语,有人说府上添千金本是一件喜事,可是有喜事时怎么可以遇大雪呢?不祥,不祥,不吉祥。也听到有人说,噶厦正在做夏天把如意之宝的灵童迎请到拉萨的准备,吉人天相,也许是瑞雪吉兆,当然小姐的出世也是好事。他们说来说去,为你在大雪天降生争论不休,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你呀,就是让人操心。”

央吉卓玛听着,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眼前的和脑子里的一切都那么遥远。

 

“太太驾到。快上茶。”

“老爷驾到。掀门帘。”

“大小姐上学去喽!”

清晨,一听见镶有铜饰钉和漆花纹的大红门传出沉重响声,廊檐下挂着的那两只鹦鹉便发出一连串灵巧尖脆的叫唤,也不管是仆人们转早经回到宅院中,还是老爷穿着官服骑马去办公,或者是大奶妈送大小姐德吉卓玛到私塾。它们那认真而又俏皮的声音,总是在院落中引起大家一种兴奋和爱怜。

可是,这天清晨,央吉卓玛却始终没有听见那两只鹦鹉的叫唤,尽管一大早大门不断地发出沉闷的喔喔嗡嗡声。仆人们不停地进进出出,一个个板着面孔,一会儿捧着小油灯走出去,一会儿又带着一些粗壮严肃的陌生人走进来。

央吉卓玛在奶妈巴桑的伺候下,披着大氅盘腿坐在床榻上,跟前摆着小几,悄无声息地吃早餐。她一边咽着鸡蛋,一边喝着酥油茶,不时地望望窗外,接着又抬起头,满眼惊异地看着奶妈巴桑。奶妈巴桑则朝她努努嘴,摇摇头,又把小银勺伸到她的嘴边。

太太偶尔出现在紧挨大门的方形上马石旁,穿着央吉卓玛从来没见过的一身黑缎袍,露出苍白没有敷脂粉的脸,以从来没有过的一种丰韵,款款地弓着身,迎候走下石磴的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

“瞧,又来人了。”央吉卓玛背靠着大枕头,怀里抱着一个红缎小枕头,望着窗外说。

“就从这看吧。”奶妈巴桑手里拿着香袋,走近火盆,用火锹将火埋了埋,然后从香袋里抓起一把香草粉扔进火盆。

房屋里随即散发出一股甜甜的气息和淡淡的青烟。

“快看。”央吉卓玛扔开小枕头,把脸移近玻璃窗,“桑姆太太也来了。”她兴奋地嚷起来。她喜欢桑姆太太。桑姆太太每次来玩总忘不了给她带个小礼物。桑姆太太是个大商人的妻子。

“坐下,坐下。”奶妈巴桑走上前,双手摁着央吉卓玛的肩膀说,“又忘了吗,昨天管家是怎么说你的?”

央吉卓玛顺从地坐回原处。奶妈巴桑往她的双腿上盖了毛毯。

“别的太太没有来,两个人怎么打麻将呢?”央吉卓玛好奇地自言自语。

“太太们今天不打麻将。”奶妈巴桑从针线盒里取出一枚银针说。

“那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央吉卓玛迷惑不解地问。

“有事。”奶妈巴桑淡漠地说。

“有什么事,奶妈?”央吉卓玛把身子移近奶妈巴桑。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问。来,你把这些拆开编首饰。”奶妈巴桑倒出一盒花花绿绿的缎带坐到床榻边。

一缕缕青烟从院子里的香炉中向上慢慢飘动。由东北角佛堂处传来的嗡嗡祈祷声和轻微的铜铃,不时将这缕青烟震散开来,在院落中飘荡。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野艾和松柏枝的苦香。

央吉卓玛午觉醒来后,独自一人歪躺在床上。

窗外只有鸟雀的一两声啾鸣。央吉卓玛又合上双眼,迷迷糊糊中只见父亲穿着一身上朝的官

服走进来:镶水獭皮边黄缎长袍,蓝狐狸皮舌形冬帽,大红彩缎腰带,带下还佩戴着装小刀碗筷的锦套,绛红青色的靴子。央吉卓玛吃了一惊,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穿官服。父亲在家怎么不穿便服呢?父亲却俯下身来微笑着对她说:“女儿,你也不起来送送我。”“您要去噶厦办公吗?”她迷迷瞪瞪地问。她还闻到从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鸦片烟味和咖啡味儿。“不,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英吉利吗?”她记得父亲曾说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父亲背起手摇摇头,然后严肃地说:“佛国。”“佛国?佛国……”她心里很纳闷,佛国在哪里呢?她正要问时,突然听到叫唤自己的声音,她惊醒了。

“噢啧!二小姐,怎么又睡了,瞧瞧,一脸的汗。”

奶妈巴桑站在床前弯下腰,拿起枕边的手巾给央吉卓玛轻轻地擦脸。

央吉卓玛愣愣地躺着。她好像闻到屋子里有股淡淡的咖啡香味儿。

“起来啦,小姐。骨头会变脆的。”奶妈巴桑边拉她边说。

央吉卓玛抓住奶妈的手问:“我父亲呢?”

“说什么呀?”奶妈巴桑脸色大变,惊恐地推开央吉卓玛的手。

“我刚才梦见了。”

奶妈巴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二小姐,还是出去走走吧。”说着,推开窗户,又哆嗦着把央吉卓玛抱起来。

“你不是说管家今天不许我出门吗?”

“还是出去转一圈吧,不然会躺出病的。”

“你带我去外面吧!”央吉卓玛用双手围住奶妈的脖子说。

奶妈巴桑笑笑,挣脱开央吉卓玛的手。“这使不得,太太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你还是自己到院子里走走,只是千万别进其他房子。”说着,将她抱下床。“我还要做些针线活。”奶妈巴桑说。

央吉卓玛蹦跳着掀开门帘。

院子里静静的。香炉中已经没有了青烟。几个仆人背靠着墙脚坐在廊檐下打盹。

央吉卓玛走了过去。看见回廊上的鸟架空吊着,两只鹦鹉不见了。

“喂!喂!”她用脚踹了踹其中年纪小的一个男仆,“鹦鹉去哪了?”

那人向上翻翻白眼,嘟嘟囔囔:“放飞了。”说完又埋下头。

“旺杰,快告诉我,鹦鹉哪儿去了?”她提高嗓门,又踹他一脚。

“哦……”旺杰张开嘴,收回双脚,倦慵地伸展两只手臂,扭动着身子站起来,“难怪别人都说您,也不让人家安静一会儿。”

央吉卓玛火了,她跺着脚:“快告诉我,鹦鹉呢?”

“不是说了吗,放飞了。”

“放飞是什么?”央吉卓玛不明白旺杰的话。

“放飞就是放飞,都放跑了。”

央吉卓玛心疼极了。那两只鹦鹉是父亲特意让人从林芝找来的。

她大声嚷道:“谁让放的?谁让你放的?”

“活佛。”旺杰瞪着双眼回答。

“为什么?”

“为老爷修善果,作四十九诵经消灾呀。”

“什么叫……”她纳闷地侧着脑袋,说不出来。

“算了,算了,说了您也不懂。”旺杰揉着双眼跨出栏杆。

央吉卓玛生气了,她带着哭腔,在旺杰背后直跺脚:“赔我,你赔我家鹦鹉!”

“二小姐,叫不得叫不得。”奶妈巴桑惊慌地跑出来将她拽进屋里。

央吉卓玛恹恹地坐在树荫下。奶妈巴桑在一旁用马兰草编环子。

从管家洛桑也对她冷眼冷语的那天起,她和奶妈巴桑间形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她不再冲奶妈巴桑刁蛮、任性,不再到处跑去,咋咋唬唬,惹人生气。奶妈巴桑也不再对她训斥。她们俩保持着谨慎的亲密和宽容。她也尽可能地待在屋子里,有时又到院子后面的小树林中单独玩耍。

“来,把这戴上。”奶妈巴桑挪过身子,伸出手臂,把草环套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往缝隙中边插马兰花边说,“漂亮极了!”央吉卓玛毫无表情地咧咧嘴。

“您还要什么首饰?告诉我。”奶妈巴桑从地上又拔起几根马兰草问。

“不要。”她抬起手,懒懒地往下拉扯草环。

“不要拉,项链这么好看。”奶妈巴桑忙阻止道。

“这草好臭。”她皱起眉头,向下抽动起鼻翼,硬把草环拉散开。

“您还是没有变。”奶妈巴桑无奈地晃晃脑袋叹气道。

每年夏天,两位奶妈常常带着央吉卓玛姐妹俩和自己的孩子,往篮子里装上几罐酸奶和一小篮从回民店铺里买来的甜点以及一些印度糖果,走出后院的小门,到离宅子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一个女佣头顶着一个铜制的大澡盆跟在后头。

“我们的小姐才听话呢。冷了她也不吭声。”当央吉卓玛站在溪边的澡盆中晃动着身子,牙齿打战地大嚷大叫时,奶妈巴桑总是一边向裹着浴巾在柳树下吃糖果的大小姐挤眼睛,一边嘻嘻哈哈地哄着央吉卓玛。

“快洗吧!快来跟我们玩!”大小姐和别的孩子挥着手冲她喊叫。

“不!我不跟你们一起玩。”她恼怒地大声回答。谁叫你们让奶妈把我泡在凉水里时间长。她愤愤地想。

“算了,这没有造化的,将来会剩下她孤单一人的。”姐姐德吉卓玛的大奶妈往陶罐里边倒白糖边撇着薄嘴唇说。

“嘿,太阳劲真大。”洗完后,奶妈巴桑用湿手擦去脸上的汗珠,走到树荫下大奶妈那里。

央吉卓玛跑到远处的一棵古树下,抓起一大把泥块捏来捏去。

“客人来啦,请上茶。这是金盘,这是火炉,这是茶杯。客人说牧童快过来。这是牧童。”她自言自语地捏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小泥团,一一排列在面前。

“妹妹,玩什么呢?”姐姐德吉卓玛打着一把小洋伞来到她身边问。

“走开,走开,我只跟牧童玩。”她挥着手,头也不抬地嚷着。

“这个不听话的人。我让她戴珠宝,她不要。姐姐好心地陪她玩,又不答应。只知道玩泥巴,也不知你是什么怪命。”大奶妈紫涨着脸向央吉卓玛数落道。

“走喽!你们好好玩吧。”央吉卓玛拍拍手,站起身,捡起一根树枝当马骑。

“走吧走吧!”大奶妈厌烦地说,“看着吧,她一生下来就爱哭,她会给家里人带来厄运的。”

“请不要这么说。她现在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奶妈巴桑很不高兴地分辩道。

央吉卓玛走到溪水边,把澡盆推到水中,踩着水跨了进去。“再见!我牛皮筏上坐着走喽!”她兴奋地朝大伙挥动着手臂大声叫嚷起来。

“阿嗼啦!想死吗?”奶妈巴桑吓得大叫着朝溪边跑去……

“还记得吗?去年你坐在澡盆中顺水流去,当时可把我给吓死了。”奶妈巴桑拍着央吉卓玛的肩膀说。

“死是什么样呢?”

“就是没有啦。”

“怎么会没有呢?”

“比如说,像……”忽然,奶妈巴桑捂上嘴,大大瞪着一双眼睛,不再说话。

到处是黄褐色的树木,微风轻轻地卷起枯枝败叶。溪中是一流浑浊的细水,几只乌鸦直直地伸着脖子在溪边走动。空气中充满了烂树叶的残香。

“我们回去吧。”奶妈拉着央吉卓玛说。

又起风了。

她俩刚走进小门,远远看见草坪中那座嵌有彩色玻璃的小房子在惨淡夕阳中伫立,如同帐篷一般单薄孤独。央吉卓玛心里顿时涌出一股莫名的惆怅。

“我们去那里吧。”她指着小房子说。

“干什么?”奶妈巴桑恍然问道。

“父亲可能在打克郎球。”

“老爷不在里面。”奶妈巴桑停住脚步。

“在,我听到留声机的声音了。”央吉卓玛肯定地说。

“不可能。”

“那么我父亲在哪儿?我一直都没见到,这几天。”

“老爷去了。”奶妈巴桑放低声音说。

“哪里去了?”

“很远的一个地方。”

 “啊……我知道了,去了佛国。”央吉卓玛拍拍自己的脑袋。

“佛国?谁说的。你怎么知道?”奶妈巴桑弯下腰惊奇地问。

央吉卓玛感觉到奶妈巴桑的手心潮乎乎的,她说:“是父亲亲口告诉我的。”

“啊嗼!”奶妈巴桑吓得直起身。

从外祖母家回来以后,央吉卓玛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她跑遍了院子里的小佛堂、客厅、卧室、花园,寻找父亲那又高又瘦的身影。她只记得当初外祖母带着自己离开大宅院时,母亲告诉外祖母,老爷的牙齿都变成了黑色。央吉卓玛惊讶极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牙齿。她只见过白色的牙齿和黄色的大金牙。央吉卓玛很想对外祖母说可能是父亲喝了墨水。可是,当她抬起头时,周围的人都阴沉着脸不说话,没有一个人在注意自己,她便自己先爬到上马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