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世纪中叶，希腊半岛上的居民被迫接受了罗马帝国的统治。公元前168年，彼得那战役爆发，马其顿王国的后一位国王珀尔修斯战败，曾经辉煌鼎盛的马其顿王国落入罗马人之手。来自西西里的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在《世界历史丛书》中记述了这次战争，他承认罗马政权崛起有其必然性，但仍对罗马的文化和罗马人的行为举止持保留和怀疑态度。这本书里清楚显露了与狄奥多罗斯同时代的希腊罗马政权的矛盾心理，其中也不乏恭维罗马美德的套话，但细究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我们却能读出另一个故事，以书中对珀尔修斯在意大利遭受刑罚的描述为例。当罗马将军埃米利乌斯·保卢斯打了胜仗庆功时：
珀尔修斯却遭受着巨大的不幸，他所受的都是传说中才会有的苦难。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愿意舍弃生命。在元老院做出裁决之前，他与儿子们被囚禁在阿尔巴城的监狱中。监狱是一座黑漆漆的地牢，位于地下深处，面积狭小，连9张卧榻都放不下。再加上关押人数众多，吵嚷声不绝于耳。这里监禁的大多都是死刑犯，和这些人共处一室，室内又不通风，可怜的珀尔修斯和儿子们浑身肮脏邋遢，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此外，让他们活命的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同样粗劣不堪。他们身上恶臭扑鼻，人人避而远之。
珀尔修斯终被转移到一座条件稍稍不那么恶劣的罗马监狱。在这里，他的精神状态得以慢慢恢复，狄奥多罗斯隐晦地说：“拜元老院所赐。”
20年后，罗马大军吞并伯罗奔尼撒，自此完全征服希腊。公元前146年，亚该亚同盟爆发了反抗罗马人统治的战役，在科林斯一役中，罗马大军全面镇压了这次反抗。亚该亚同盟先前在菲洛皮门将军的领导下，力争希腊自治。罗马军队将古老美丽的科林斯夷为平地，这座长久以来代表着希腊商业、海上力量和迷人的神庙文化的港口城市从此不复存在。阿卡迪亚的历史学家波里比阿目睹了科林斯毁灭后的惨烈景象，他写道，罗马士兵对发达的希腊文化嗤之以鼻，将绘画杰作随意丢在地上，甚至用这些画当棋盘，其中包括绘有狄俄尼索斯和赫拉克勒斯的两幅世界名画。
波里比阿生于公元前3世纪后期，他非常长寿，活了80多岁，作为历史学家，他代表了希腊人对罗马的态度。他怀念自由希腊时期的光辉岁月，坚信希腊文化是出类拔萃的文化。波里比阿有几个交情深厚的罗马人朋友，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求和平，他对罗马历史深感兴趣，在描写布匿战争时，大加赞赏罗马人行事高效，这些描写都异常精彩，而上述种种表现都让波里比阿那多愁善感的爱国主义变了味道。虽然他的父亲对亚该亚同盟忠贞不贰，但波里比阿本人却是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对罗马军队士兵的素质赞赏有加。罗马征服希腊期间，他曾支持过一项联合罗马军抵抗马其顿的政策，尽管他并非默许了这一政策。公元前167年菲洛皮门去世后不久，波里比阿便作为人质被送往意大利。*幸运的是，在那里他受命担任卢基乌斯·埃米利乌斯·保卢斯几个儿子的老师，他的学生之一便是后来摧毁了迦太基的小西庇阿†。小西庇阿带着他年长的老师波里比阿一同参加了迦太基战役，作为目击者，波里比阿记述了这场战役，为迦太基灭亡的历史留下了宝贵的资料。和小西庇阿的友谊改变了波里比阿的一生：科林斯沦陷后，波里比阿恳求小西庇阿宽待希腊人，随后受命监督伯罗奔尼撒组建新的政府。虽然他可能对这项任务并不热心，但依然老练圆满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波里比阿虽然为罗马人做事，但从某种重要的意义上来说，他一直在努力捍卫希腊的权益。他对亚该亚同盟背水一战的动情描述在历史记载中颇为有名。他不仅是军事家、管理者，还是一位语言大师。波里比阿对政治体制的论述深刻影响了一系列重要思想家，从夏尔·德·孟德斯鸠到美国的建国者，尤其是约翰·亚当斯。因此，现代世界的形成也得益于波里比阿的政治学思想。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几个世纪里，希腊人十大特点当中的流利的口头表达能力和书面表达能力走向了成熟。
在罗马帝国的统治下，用希腊文写作的卓越知识分子不在少数，狄奥多罗斯和波里比阿只是其中的两位，此外，还有传记作家普鲁塔克与斯多葛派哲学家爱比克泰德。本章主要讨论这些杰出知识分子的成就。16世纪初，他们的作品首先在意大利地区和今天的瑞士地区印刷，随后很快被译成现代文字出版印刷。这些作品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栩栩如生且颇具说服力的古代世界图景：迦太基国的汉尼拔带领战象翻越阿尔卑斯山，不愿屈服的马萨达犹太人毅然选择自尽，奥林匹亚山耸立着巨大的宙斯神像，斯巴达克斯领导的奴隶起义。数以百万计熠熠生辉的希腊文字在这一时期汇聚成数百本扣人心弦、囊括生活方方面面的书籍，供我们阅读。这些作家征服了世界，并非用武力而是用书稿上镌刻的流畅的希腊文字。他们不仅专攻历史，而且精通医学、宗教祭祀、考古学、地理学、哲学、自传和不同类型的小说创作，向我们展示了真实的自我和有趣的个人经历。通过这些作品，我们可以比前人更加直接地、生动地体验这段历史。随着科林斯沦陷，部分描写古希腊人的作品也销声匿迹了。
但是在强大的罗马帝国的统治下，希腊人依旧是希腊人，实际上，在罗马的统治下，他们更为自己的传统感到骄傲。他们不仅为希腊人创作，还征服了罗马统治者的思想。希腊几乎影响了罗马文学、艺术、哲学与科学文化的方方面面。有意思的是，一些罗马贵族甚至狂热地追捧起希腊的一切：波里比阿带着傲慢的语气写道，担任过公元前151年罗马执政官的奥卢斯·波斯提密乌斯·阿尔比努斯“自孩童时代便潜心学习希腊文化和希腊语……他甚至试着用希腊文写诗，还写了一本严肃的历史书。在这本书的前言部分，他请求读者原谅他这个罗马人没有完全掌握希腊语，也未能精通希腊人写作该历史题材的方法”。罗马诗人贺拉斯为贴切地形容了这种追捧：“被征服的希腊征服了它的征服者。”这一时期，古希腊的思想在西方思想体系中居于支配地位，我们至今依然跳不出古希腊人绘制的这幅精致的思想地图。征服不仅仅是武力的征服，文化霸权远比政治权力拥有更为持久深远的影响，正如狄奥多罗斯所说：“单凭演讲，一个人便能出人头地。”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们重新发现了这些希腊作家作品的手抄本，似乎是命中注定，各个领域的专家从这些作品中深受启发，获得了灵感。此外，这些精于表达的作家还有一些共同之处。他们个个著作颇丰——这个时代盛产多卷本历史著作和百科全书式的手册。这一时期的散文均用同一种希腊文写成。到了公元前300年，就连马其顿王国统治下的马其顿人也在使用通俗希腊文题刻纪念碑，通俗希腊文是一种雅典希腊文，后来逐渐演变为世界范围内希腊人通用的标准地方文字，并成为罗马治下希腊城市的官方文字。任何想要经商或在市政机构谋求职位的人，都必须熟练掌握通俗希腊文。因此，阿拉姆人、叙利亚人、腓尼基人和努比亚人纷纷学习以求快速熟练地掌握希腊语。亚历山大渡过赫勒斯滂海峡前，雅典教育家伊索克拉底发表演说词《泛希腊集会辞》，倡导希腊团结起来，共同抗击波斯。在这篇演说词里，他定义了何为希腊人：将希腊人团结在一起的并非血统，而是一种思想体系。这种思想体系不会自然产生，唯有通过学习希腊文化（paideusis）才能获得。拥有希腊思想体系的人被称为“有教养的人”（pepaideumenoi），他们要接受既定课程的训练，尤其是《荷马史诗》和修辞学的课程。如果学习者的母语不是希腊语，那么精通这些既定课程是十分艰难的，但当时并没有强制要求学习者的母语必须为希腊语。本章提到的一些作家，包括犹太历史学家约瑟夫和叙利亚讽刺作家琉善在内，母语都不是希腊语。
这些作家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来自希腊语世界的四面八方。本章开头介绍了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和阿卡迪亚的波里比阿，接下来会转向土耳其北部和黑海地区的作家，他们从这里出发，经过耶路撒冷，到达古代叙利亚诸城。他们游历各城，公开进行演讲，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由于他们重振了云游四方的智术师这一古典的希腊形象，因此经常被统称为“第二代智术师”。他们不仅出色地口头陈述了研究成果，还将其化为极具说服力的散文，成功地传播了这些成果。他们当中一些人曾在罗马任职，是皇帝身边的圈内人士，是知识分子里的名流。
这些名流当中杰出的要数医师盖伦（公元129年至公元200年左右），他享有的声誉仅次于希波克拉底。医师一职让他得以真切地感受、理解罗马帝国的文化。盖伦出生于珀加蒙，希腊配合罗马人统治的亚洲城市之一。盖伦的父亲是建筑师，富裕的家境让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的父亲做过一个梦，梦中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命令他让儿子学医。于是，他便为儿子选择了医师这一职业。盖伦性格冷静，与脾气火暴的母亲关系并不融洽。父亲在他19岁时去世，之后没过多久盖伦便动身出国游学。他在亚历山大港待了四年（公元153年至公元157年），在此期间，他阅读了所有能读到的前人医学作品。
公元157年，盖伦迎来了事业上的首次进步，他受命回珀加蒙担任角斗士的医师。这些角斗士隶属亚洲祭司，他们即将在帝国祭祀仪式上表演，而盖伦的任务是透彻了解并医治他们的伤病。盖伦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一只猴子身上进行了手术，战胜了所有竞争者，赢得了角斗士医师的职位。他切开猴子的肚子，露出里面的肠子，然后向在场的其他医师发出挑战——取出肠子然后放回，并缝合必要的位置。现场无人敢接受这项挑战。盖伦使用了人称复数，用非常正式的口吻回忆道：
我们之后亲自医治了那只猴子，在此过程中展现了我们的技能、手艺和敏捷。此外我们还有意切断许多大静脉，任鲜血肆意流淌，而后要求医师中有经验的长者为其治疗，但他们全都束手无策。于是我们便动手将其医好，并让在场的智者明白，伤员应该由医术水平和我们一样的医师负责。
离开珀加蒙后，盖伦前往罗马（此后便一直居住在罗马），效力于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和他的儿子康茂德，以及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
盖伦是位富于进取精神的希腊医师，将治疗变成了竞赛表演。一次，有一个奴隶胸部受了伤，其他医师全都束手无策，于是盖伦被召来为其医治。他切开那人的胸骨，露出心脏，在场的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而伤者在手术后得以痊愈。还有一次，一位医师坚称肾脏在排尿过程中并不发挥功效，于是盖伦公开对一头雄性动物进行活体解剖，将它的肾脏和阴茎绑在一起，朝膀胱内吹气、刺穿连接到膀胱的管，以这种方式释放出了一股尿液。
盖伦的事业如日中天，行事锋芒毕露，引起了竞争对手的妒忌，他们四处造谣，说盖伦其实是个庸医。盖伦认为必须针对自己的解剖学理论公开进行审议，以证明自己的医术。这场审议在和平殿的公共场地持续了数日，其他医师接连向盖伦发起挑战，要求他为自己的发现辩解。盖伦用手术刀在患者和动物尸体上进行实际操作，场面相当血腥且不乏戏剧性，而他也通过这种引人注目的方式成功捍卫了自己的声誉。这件事之后，他对其他医师更加严苛挑剔，在他看来，他们要么是无能之辈，要么是贪心小人，既不严谨，又不科学。他重要的贡献是系统提出了一套诊断、确定病因、症状及预后的方法，并在他的14卷大部头专著《论疗法》里描述、论述了这个系统方法。同时，他还增进了人们对解剖学和诊脉疗法的认识。事实上，盖伦的诊脉术精湛绝伦，有一次他为贾斯特斯的妻子诊脉，竟成功诊断出她患的并非身体上的疾病，而是因痴情于一个名为皮拉得斯的舞者而导致了心病。这也是他引以为豪的一个案例。
盖伦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一生未娶妻生子。虽然继承了一笔财产，但他依旧笔耕不辍，作品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至少写作了500篇论文，其中80篇保存至今，统领了整个古代医学文献库的大半江山。在我们能够读到的古希腊作品中，他的著作也占据了极大的比重。盖伦将希腊理性医学的悠久传统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他还影响了阿拉伯和西方世界的许多医学观点。9世纪时，他的作品被译为阿拉伯文，随后又被译为拉丁文。拉丁文版本中的一部分后来成为13世纪晚期欧洲医学基础课程的核心文献。15至16世纪，这些著作的希腊文抄本在西方世界出现，通过文本传统的比较研究，我们可以更加详尽地了解这位举世无双的医师创造的疗法。
许多与盖伦同时代的医师仍然从宗教角度看待医学，而盖伦却能坚持基于经验和解剖实践的科学疗法，这一点格外令人钦佩。接受过希腊文化教育的雄辩家或者说“诡辩家”埃留斯·阿里斯提德斯对待医学的态度与盖伦的观点形成了鲜明对比，而这位雄辩家的态度更能代表当时人的医学观。罗马帝国时期，流行以某一给定的主题进行现场表演和激情演说，这个主题可以是赞颂一个人，也可以是歌颂一座城市。阿里斯提德斯出生在小亚细亚的普洛彭提斯城附近，是古代游历经验丰富的雄辩家，足迹遍布亚洲、北非、希腊和意大利。作为修辞界的知名人物，他每到一座城镇演说，该城镇的市民便会自豪地记录下他的来访，并为他竖起精致华美的纪念碑。然而，如今阿里斯提德斯为人熟知的身份是一位留下自己的医疗细节的古代患者，此外他还是个人回忆录这一文学类型的开山鼻祖。他非常关注自身的健康状况，而且患有严重的忧郁症。在他那本引人入胜的《神圣传说》中，他描述了自己的身心感受，尤其是身在第二故乡——优雅迷人的小镇士麦那寻医问药的那段时期。士麦那有许多座由当地河流提供水源的漂亮浴场，考古学家2002年在港口与古市场之间发现了新的浴场。
阿里斯提德斯深爱士麦那这座城镇。公元178年，士麦那发生地震，他作为市民代表与时任罗马皇帝的马可·奥勒留交涉。他的恳求情真意切，极具说服力，连皇帝本人都感动得落下了泪，终下旨资助城镇重建。士麦那的居民为了表达谢意，向他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名誉职位，但阿里斯提德斯终只接受了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祭司一职，一直任职到去世，他的寿命远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要长。
阿里斯提德斯一生发表了许多精彩绝伦的演说，大约有50份留存至今，在这些演说词中，他赞美神以及访问过的人和城市，其中还有两篇有关修辞学的文章。然而，我们能够以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去聆听这位希腊人的故事，还要归功于他中年创作的《神圣传说》。30多岁时，他一直与顽疾抗争，待他从疾病中逐渐痊愈，便动笔写下了这些故事。阿里斯提德斯一生虔敬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他创作这些故事的目的是为了献给医神。他认为自己能够痊愈都是拜医神所赐。这位出色的雄辩家的故事深深吸引了读者，既让人同情他所受的病痛之苦，又让人惊异于他在对神迹的描述中所表现出的细心和虔诚。可以说，阿里斯提德斯是古希腊世界异教徒信仰中感恩生命的见证人。
从医学角度来看，《神圣传说》的内容非常有趣，因为它向我们详细描述了病症的切身体验：
黏膜炎来势汹汹，夜以继日地折磨我。我感到心悸，呼吸困难。有时，我会产生一种就要死掉的感觉，但我无法起身呼叫家人。有一些食物我必须极为费劲才能咽下。我不能躺下，只能整夜坐着，脑袋靠在膝盖上，披着羊毛外套或其他暖和的衣物。
阿里斯提德斯还巨细无遗地描述了医师向他推荐的各种治疗方法，包括饮食干预、服用各式各样的泻药，以及放血疗法。然而，文中令人感兴趣的还是他在忍受阵阵发热和病痛时，心理上产生了孤独感，多次看到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幻象和神迹。有一次，阿里斯提德斯刚回到士麦那，阿斯克勒庇俄斯便和阿波罗一起现身。医神站在他床边，向他保证这并非梦境，而是真神现身。他命令阿里斯提德斯在当地的一条小溪中沐浴。当时正值寒冬，气温在零下。一大群对此或支持或反对的医师和观众全部聚集在附近的一座桥上，看着这位著名的患者跳入溪中。阿里斯提德斯接着说：
到达河边时，我不需要任何人催促，因为我浑身充满了谒见神明而带来的温暖感觉，脱去衣服后，我没有揉搓身体，而是直接跳入了河的深处，泡在那里，仿佛正置身于一片温暖的鱼塘中，我四处游动，往身上泼水。从水中出来时，我的肌肤散发出健康的光彩，整个身体看起来充满活力，更棒的是，当时的观众喊出了那句有名的话：“伟大的阿斯克勒庇俄斯！”
阿里斯提德斯感觉身体好多了，感觉心中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宁静”。于是，他决定全身心聆听医神的教化。
就在此后，士麦那却暴发了瘟疫，阿里斯提德斯描述了士麦那从瘟疫中复苏的过程，其中可以看出他的宗教信仰。当时他的奴隶全部病死，他自己也病入膏肓，所有医师都确信他已无药可救。但医神没有放弃这位祭司。他又一次降临在阿里斯提德斯的梦中，这次来的神灵是雅典娜。这位女神如雕刻家菲狄亚斯所刻的著名神像一样，手里也拿着神盾，她劝阿里斯提德斯不要放弃，提醒他奥德修斯和忒勒玛科斯在胜利前同样经历了重重考验。她还说他必须用阿提卡的蜂蜜来帮助通便，并食用鹅肝和鱼肉。可阿里斯提德斯一直未彻底康复，直到他深爱的义兄去世后才得以康复。因此他深信，神明为了延长他的生命而缩短了义兄的寿命。
从整体上来说，《神圣传说》给我们一种混乱的感觉，让我们觉得阿里斯提德斯是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神经衰弱的幻想家。在现代读者眼中，这些故事里存在着混乱的感觉，一方面，它们反映的医学方法是科学的，但另一方面这种医学方法又建立在神直接干预物质世界所产生的神秘领悟之上。
盖伦和阿里斯提德斯一个是明星医师，一个是明星患者，但他们的医疗过程都吸引了成群的观众。他们一个基于科学，一个信仰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但都是来自小亚细亚西北部的希腊人，两人一边与罗马合作，一边满怀热情地继续希腊的生活方式。他们深受希腊古典文化的熏陶，创作了大量优美动人的散文，我们因此得以了解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希腊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的。在小亚细亚希腊世界的一角中，希腊人继续沉迷于辉煌的过去。公元2世纪，希腊地理学家保萨尼亚斯描述了希腊考古遗址的面貌，对希腊地理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保萨尼亚斯出生在小亚细亚的吕底亚，距离士麦那城不远。他生活在罗马皇帝哈德良时期，当时哈德良鼓励人们关注希腊文化。实际上在公元131年至132年间，哈德良甚至重组了一批古希腊城市，还给它们起了一个怀旧的名字“泛希腊同盟”。但我们可能过度强调了这项重组工程在保萨尼亚斯论述中的地位。20年来，保萨尼亚斯云游四方，询问调查并进行记录，访问当地人并采集史料，这一系列努力令他终创作出了10卷本著作《希腊志》。保萨尼亚斯的作品依旧是古希腊考古学的入门读物，为我们理解古希腊建筑和艺术品的面貌提供了便利。他对奥林匹亚宙斯巨像的详细描述，是现存记载了这个位于希腊大陆的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作品。开头是这样的：
天神宙斯高坐于宝座上，通身由黄金和象牙制成，头上戴着一个模仿橄榄枝制成的花环，右手托着一尊胜利女神像，女神像同样由黄金和象牙制成，系着丝带，头戴花环。神像的左手握着一根权杖，上边装饰着各种各样的金属，还卧着一只雄鹰。神像脚上的便鞋也由黄金制成，长袍同样如此。长袍上还绘有动物和百合花的刺绣图案。
保萨尼亚斯还是游记的鼻祖。他认为，旅行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只有实地观看艺术和建筑，才能真正欣赏它们。他的这一观点与同时代的人恰好相反，他们认为文字描述的视觉艺术作品和实物本身一样值得赞赏。保萨尼亚斯将调查过的全部文物和建筑尽可能地放到历史背景中，甚至还研究了诸神的古老绰号。他竭力搜寻无名的遗址，有一次，他听说有一座独特的得墨忒尔神像，为了找到神像，他走过崎岖艰难的山路，却终发现人们已经多年没见过这尊神像了。还有一次，他在科雷特尔附近苦等几个钟头，希望听到传说中会唱歌的鱼的歌声，却再次失望而归。此外，他还是优秀的金石学家，解密并记录破旧古石上所刻的晦涩的地方方言。他准确描述了古物的位置，精确度令人印象深刻：挖掘出特洛伊城的考古学家海因里希·施利曼正是借助他的描述才发现了历史上的迈锡尼古城。他与现代游记写作相背离的一点是，在创作时他并不期待读者对他笔下的日常旅行经历感兴趣。令我们深感遗憾的是，他从未提及自己的旅伴是谁，在哪里休憩，也没有谈及每天的饮食。但是也有偶尔的例外，当他暗示帕特雷女人的数量远超男人，而且个个楚楚动人时，我们更加感到无比遗憾！
保萨尼亚斯为希腊地理学做出了巨大贡献，斯特拉波则为整个罗马帝国的地理学做出了巨大贡献。公元前63年，斯特拉波出生于更靠东的阿马西亚城（现土耳其中北部）。这一年，抵抗军的统帅本都国国王米特里达梯去世，阿马西亚自此成为罗马共和国的一部分。斯特拉波支持罗马帝国的新兴项目，但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站在巨人的智慧臂膀之上，而这巨人实际上是希腊而非罗马文化的产物。斯特拉波在地理学领域里苦思冥想。他坚持认为，仅测量地球而忽略其上的人口，就等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他还认为，地理学家虽然是以测量整个世界为出发点，但他们依然有着独特的作用，那就是解释“人类居住之世界”，即希腊语中的oikoumene——由此我们派生出了“普世”（ecumenical）一词。斯特拉波的17卷《地理学》中的设想，走在了时代的前面，他设想从直布罗陀海峡的赫拉克勒斯之柱开始，顺时针沿地中海和黑海前进，穿过希腊人与罗马人了解的整个世界。《地理学》里也解释了自爱尔兰至印度，从利比亚到高加索的所有民族的特性。其实，称斯特拉波为“地理学家”可能会产生误导。他对自然界的理解、他的文风，都深受他在古典哲学方面所受训练的影响。他游历广泛，去过埃及、埃塞俄比亚，沿着尼罗河而上到过今天苏丹境内的库什，还到过意大利和希腊。他的一生经历了罗马共和国的衰落、罗马内战、相对平静的奥古斯都统治时期及提比略统治初期，不可不谓漫长。公元14年，提比略任罗马皇帝，斯特拉波大约同时期完成了他毕生的事业——《地理学》。《地理学》有实际应用的价值，旨在帮助政治家理解他们治下的人民。因此，在拜占庭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探索家眼中，这套书价值连城。哥伦布如饥似渴地阅读《地理志》，拿破仑·波拿巴从该书对埃及的描述中产生了1798年入侵埃及的想法。罗马帝国早期，斯特拉波对世界的想象不但塑造了我们脑海中世界的模样，而且深深影响了政治地理学这门学科。
这些来自小亚细亚黑海沿岸附近、才华横溢的人当中，我们要介绍的后一位是希腊伟大哲学家爱比克泰德。他起初只是弗里吉亚王国希拉波利斯城一名身份卑微的奴隶，但正是他将斯多葛派的伦理学哲学的道德计划推向了，爱比克泰德兴许是古典时期对伦理学发展做出了贡献的哲学家。斯多葛派创建于公元前4世纪末，创始人是来自塞浦路斯岛基提翁城的芝诺。芝诺的作品现已遗失，多亏爱比克泰德，我们才能方便地了解斯多葛派早期学说。公元90年代初期，暴虐的罗马皇帝图密善放逐了罗马所有的哲学家，爱比克泰德逃到希腊北部伊庇鲁斯的尼科波利斯，终其一生在那里教授哲学，但不确定他是否正式拥有了自由人的身份。爱比克泰德的学生阿里安全心全意遵从他的教导，几乎逐字记录了公元108年爱比克泰德的授课过程，该讲义汇编为四册，同时附有一本讲义的节录本。这些文章和著作对罗马有教养、有知识的人产生了巨大影响，斯多葛派哲学家、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用希腊文写成）里感谢阿里安整理了讲义。
爱比克泰德在罗马帝国的宫廷是个边缘小人物，因此，当他谈论野心勃勃、贪婪无度的杰出人物时，总是多次批评罗马人的价值观，而野心与贪婪恰恰与斯多葛派学说背道而驰。斯多葛派学者往往给人以智者的形象，而爱比克泰德的笔下却充斥着暴君这一形象，他心目中的暴君恰恰就是罗马皇帝图密善。公元96年，在下达迫害各领域杰出学者的命令后，图密善被刺身亡。身为奴隶，爱比克泰德对自由的见解含有一些感人至深的东西。阿里安汇编的《谈话录》第1册开头便讨论了自由，结尾处他还谈到了一个透彻懂得财富与权力是毫无价值的身外之物，因而能够在皇宫中无畏抵抗暴君的人，并向此人致敬。在这四册爱比克泰德的讲义里，自由的概念被提及不下百次。
爱比克泰德认为，宙斯（他偶尔称其为“诸神”）是仁慈的、理性的，因此其创造的人类也是理性的，人类如果反思自己对世界产生的印象和感想，就有能力理性行事。在他看来，人脑其实是宙斯头脑的一小部分，人类的精神力量也是宇宙运行力量的一部分。人类有选择的自由，而且能够自由地做出选择，因此人类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们根据自身的利益而做出选择，但我们的自身利益隶属于更大的系统，所以到头来可能会发现，比如，选择死亡可能是好的决定。斯多葛学派有一个观点很出名，即有尊严地自杀。在爱比克泰德看来，外在于我们的客观事物并无的好与坏，内在自我是至高无上的，我们应该从内在自我出发来评价客观事物。爱比克泰德明白，只有当人类不再依赖于财富、财产及其他外物来获取幸福时，幸福才能够实现。我们误以为外在事物可以令人感到幸福快乐，因此才会产生痛苦的情绪（恐惧、嫉妒）。另一个错误的观点是：他人的行为必定会对我们产生不利影响。我们应当为他人的利益着想，尤其要为家人和亲密伙伴的利益着想。斯多葛学派理论上论述过如何获得内心的平静，而爱比克泰德给出了这方面具体、实用的建议，因而他的思想在古代极具吸引力，跟积极参与公共生活、集体生活的现实活动并不冲突。他的思想可以帮助那些无法掌控所处外部环境的人（奴隶、穷人、因批评皇帝而遭受迫害的人）在现有处境下获得满足。不过，若想获得满足，需要长时间专注于自我完善、反思已有的观念、反思做出的和即将做出的选择。重要的是，我们要放慢脚步，三思而后行。他的建议既清晰又充满智慧，我们可能会感觉这样的建议更接近心理学而非哲学层面，因此，如今打算从非宗教的层面进行自我改进的人初常常会选择阅读爱比克泰德讲义的节录本。一直以来，人们常常认为爱比克泰德的学说十分契合美国人的性格特点，威廉·佩恩和本杰明·富兰克林都很推崇他的学说。爱比克泰德的学说被译为几十种语言，并通过戴尔·卡耐基的宣传，在自助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前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称，他每年都会重读爱比克泰德的作品。
与斯多葛派相比，另一个更深奥、更难领略的哲学学派是伊壁鸠鲁派，该派哲学观点建立在宇宙唯物主义概念的基础之上。伊壁鸠鲁学说的信奉者认为，人皆由原子构成，出生与死亡皆属于宇宙凝聚和消散的循环。伊壁鸠鲁主义旨在通过证明所有宗教都是迷信，从而使人免于恐惧，尤其是免于对死亡的恐惧。了解世界、了解自我，有助于摆脱欲望、焦虑和痛苦，进而获得真正的平静*。伊壁鸠鲁主义曾在罗马文人学士中盛行一时，他们甚至从帝国东部行省搜罗专家，请他们讲解这一深奥晦涩的希腊哲学体系。伊壁鸠鲁主义在帕比里庄园备受推崇，这里是除雅典之外又一个私人性质的伊壁鸠鲁主义中心，1752年发现于庞贝古城附近的埃科拉诺。帕比里庄园是尤利乌斯·恺撒岳父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的度假别墅。在这里，来自盖达拉（今约旦）的著名叙利亚哲学家菲洛德穆（叙利亚有很多娴熟阐释希腊哲学的人）负责监管其主顾收藏的伊壁鸠鲁学派的伟大作品。公元79年，火山爆发，庞贝古城被摧毁，这些著作也被烧成灰烬，多亏了多光谱成像这一现代技术，这些被烧毁的作品才得以解密出版。其中一些是菲洛德穆所写的著作，还有一些是菲洛德穆对其恩师、来自西顿的芝诺思想的总结。希腊哲学家芝诺来自腓尼基，是伊壁鸠鲁学派的重要人物。西塞罗曾在雅典听芝诺授课，芝诺的课令西塞罗印象深刻。公元前75年左右，芝诺去世。埃科拉诺的古抄本中便有芝诺论愤怒、论坦率批评的片段。此外，还有芝诺《论自然》的片段，《论自然》对后世影响深远，价值不可估量。尽管所有精通希腊文化的人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主要的哲学流派，但很少有人能像普鲁塔克（公元46年—公元120年）那样在文学领域和哲学领域里游刃有余。这一时期的希腊文化传播得十分广泛，涉及学者极多，因此，除了在希腊大陆土生土长的历史学家波里比阿，本章暂且讨论普鲁塔克一人。古代作家中，普鲁塔克一直是影响力的一位。他的散文光彩熠熠，就算用娴熟但毫无新意的现代语言翻译出来，也依旧能感受到他语言的魅力。普鲁塔克逐字逐句精读了全部希腊经典文学作品，从中汲取了丰富的词汇，学习了经典作品隽永、清晰的写作风格，他善用典故，经常在作品里对前辈津津乐道。
普鲁塔克出生于波奥提亚的喀罗尼亚，从德尔斐向东出发，步行一天可以到。公元前338年，这里曾经爆发了喀罗尼亚战役*，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借此控制了雅典和希腊南部大部分地区，宣告希腊帝国的美丽新世界即将到来。普鲁塔克生在这样一个颇具历史意义的地方，难怪会写出影响深远的历史名作，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至今影响了现代人对古代的看法；另外，《希腊罗马名人传》也为莎士比亚的罗马历史剧和一些著名影片提供了创作素材和原型，而观看戏剧和电影的现代人也得以从中想象古人及其生活的时代。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描绘的杰出人物上自久远传说中的忒修斯和罗马的罗慕路斯，下至公元69年的罗马皇帝伽尔巴和奥托。普鲁塔克的传记自文艺复兴时期便广为流传，成为公认的了解古代历史的上好资料。我们基本上是从普鲁塔克那里认识了伯里克利、亚历山大大帝、安东尼、克娄巴特拉七世和恺撒，了解了格拉古兄弟和斯巴达克斯，以及科里奥兰纳斯和加图，没有任何一位作者能比普鲁塔克更有助于我们了解古代历史。普鲁塔克怎么写希腊名人，也就怎么写罗马名人。《希腊罗马名人传》又名《希腊罗马比较列传》，普鲁塔克将一系列希腊名人与罗马名人配对记述，加以比较，选取比较对象的标准是二者从事的职业或生平相似，例如，他把希腊演说家德摩斯梯尼与罗马法学家、哲学家西塞罗放在一起比较。普鲁塔克访问过罗马，还曾在亚历山大港讲学，但他更热爱自己的家乡喀罗尼亚。他描述了希腊知识分子如何适应罗马帝国的统治，如何接受这一既定事实，如何在相对稳定的政局下蓬勃创作。普鲁塔克的笔下揭示了他所继承的希腊遗产：他曾在雅典学习哲学与数学，在德尔斐神庙担任阿波罗祭司，积极参与治理喀罗尼亚，甚至还担任过喀罗尼亚的领导人。他还深爱着自己的大家庭，尽量减少外出旅行。虽然他学习拉丁语不是很情愿，但依然小心翼翼地维护与罗马的友好关系，当一位罗马执政官热心地为他安排罗马公民身份时，他欣然接受了该身份所能带来的特权。阅读普鲁塔克的作品可知，他在整个罗马世界享有极高声誉。一些学者认为普鲁塔克公开表示对罗马及其皇帝的尊重，
其实只是为了谨慎应对图密善的统治，他对希腊历史的叙述不过是对曾经自由希腊的追忆，至少含蓄地显示了他并非忠于罗马政权。不过，从“抵抗罗马统治”的角度解读普鲁塔克的作品，其实是忽视了生活中他关注的一个方面，而这与政治无关。他其实想发挥道德劝诫的作用。
普鲁塔克的作品大部分都不是传记，而是一系列论述道德、文学甚至是非常私人的主题的散文随笔，其中感人的要数他写给妻子的安慰信。他与妻子生下四个儿子后，终于有了一个女儿蒂莫希娜，可偏偏在普鲁塔克短暂离家期间，女儿去世了，只活了两岁。普鲁塔克不但精通自己专攻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传统，而且对伊壁鸠鲁主义和斯多葛主义的理解同样深刻，他认为古典伦理学在解决人类问题时具有实用价值。他的作品有一个哲学目的——对读者进行伦理教诲。普鲁塔克亲切、幽默，他的作品也因此从不无聊，丝毫不见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就算是普鲁塔克为说教式的文章《论多言》，也一点儿都不枯燥，他在这篇文章里就如何应对喋喋不休之人提出了一系列建议。
有些文章还提出了一些如今依然值得借鉴的建议。锻炼耐心从本质上来说是件好事，尤其在被孩子、配偶和亲密朋友惹怒时，而且这也是应对亲人之外那些难以相处的人时，我们学会控制自己情绪的方法。这是普鲁塔克在《论遏制愤怒》一文中为我们提出的实用、伦理价值的建议。他在《论无恶意的自夸》一文中，就自夸在何种情境下（比如受到不公正对待时）可被接受，以及如何改善给别人留下的不谦虚的印象给出了一些精明的建议。
普鲁塔克的随笔中，严肃性与娱乐性融合得巧妙的要数《格里卢》。借奥德修斯、喀耳刻和格里卢（“猪”）之间上演的一场伪柏拉图式的辩论，普鲁塔克审视了人类社会的本质。故事的主人公格里卢被变成了一头猪，而且不想变回人形。格里卢认为他更喜欢做一头猪，这并没有什么错。格里卢为兽形的存在辩护，辩词令人印象深刻。他认为野兽更勇敢，因为它们在战斗中不会使用阴谋诡计；雌性野兽比女人更勇敢；动物更有节制，不会贪恋物质；动物不需要香水；动物不会受到诱惑犯下通奸罪；动物除了繁衍这一目的外不会交配，因此没有性变态。动物坚持简单饮食，拥有适合自然条件的恰当的智力，因此理应受到称赞。格里卢定义下的动物生活确实与禁欲主义哲学家的生活类似。在这部作品中，普鲁塔克通过《奥德赛》中有魅力、著名的故事引导读者认真思考人类社会和伦理生活。虽然普鲁塔克生活的希腊大陆早在公元前2世纪就落入罗马的控制之下，但一些说希腊语的城市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保持了独立。公元前133年，阿塔罗斯的末代国王因无子嗣，便将整个国家遗赠给了罗马。塞琉古人在叙利亚持续抵抗庞培大军，直到公元前63年战败。托勒密王朝统治下的埃及一直在坚守独立地位，直到公元前31年著名的克娄巴特拉七世女王在亚克兴之战中被奥古斯都击败。但即使罗马终吞并了这些城市，珀加蒙城、安条克、亚历山大港，以及及叙利亚和埃及的许多城市在几个世纪里依然保有希腊城市的特色，时不时还表现出反抗的态度。这些城市里依然存在许多代表希腊文化的核心机构和制度：城镇规划里包括市中心的广场、市政厅、剧院；还有约定俗成、以“神圣赛会”为特色的节日，赛会上不仅有音乐表演者的巡回演出，还有运动员之间展开的激烈竞赛。600年后罗马帝国解体，至少在其西半部解体时，这些希腊城市虽不复昔日繁华，但依然坚强地存在着。
因此，本章将继续把目光投向南方与东方，后介绍三位来自罗马行省朱迪亚和叙利亚，使用希腊文创作、影响不可估量的作家。这三位作家的母语都是阿拉姆语。其中有争议的一位是提图斯·弗拉维马斯·约瑟夫（公元37年—公元100年），他是犹太人，出生于耶路撒冷，讲阿拉姆语。若不是曾全身心地投入到希腊课程的学习里，约瑟夫也不可能写出他影响深远的《犹太古史》。他的本书《犹太战记》描述了公元66年至公元73年犹太人反抗罗马人的统治。约瑟夫曾在加利利带兵，书中描述了公元67年犹太军被后来的罗马皇帝苇斯巴芗*率领的尼禄大军包围时，仅剩的犹太人（包括他自己）在尤塔帕塔的洞穴中惊心动魄的经历。在洞穴中，他们讨论起自己是否拥有自杀的权利：终的幸存者约瑟夫提议按顺序一人杀死另一人。抽签环节中，他抽到了后一个，终活下来与罗马人就自己的命运进行谈判，后被任命为苇斯巴芗的翻译，可以说他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自己的人民。两年后，苇斯巴芗加冕称帝，释放了约瑟夫，约瑟夫因此一跃成为罗马公民。
埃帕弗洛迪图斯曾是希腊奴隶，后来获得解放，成为自由民，随后成为居住在罗马的希腊知识分子，同时他还是同为奴隶的爱比克泰德的主人。在埃帕弗洛迪图斯的鼓励下，约瑟夫开始文学创作，如此一来，我们才得以窥见一众知识分子构成的希腊文化网是如何在罗马帝国的统治下发挥影响的。约瑟夫在他的自传《人生》里为自己辩解，这种自辩让人读起来很不适。显然，他从未放弃对犹太信仰的虔诚，但他又表示自己是受过教育的希腊人，还鼓吹罗马的政策。他是罗马帝国辖下众多希腊城市里散居的犹太群体重要的发言人，除了亚历山大港和耶路撒冷，犹太人数量多的城市是萨迪斯和安条克。
约瑟夫的作品原创性很高，他以希腊文学特有的敏锐，独特地想象了犹太人眼里的上帝在人类历史进程中所起的作用。他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在从东方到罗马的希腊历史学家中，包括波里比阿在内，约瑟夫的作品无疑“可读性强、引人入胜”。他的历史作品自古以来便为基督徒和犹太人提供了有关二者宗教起源的基本信息。中世纪时，人们将约瑟夫视为编年史权威，他那虚构的亚历山大与耶路撒冷大祭司的会面对十字军影响深远，公元12世纪，戈蒂埃·德·沙蒂隆在其创作的史诗《亚历山大》中便介绍了这个故事。现代史上，利翁·福伊希特万格的三部曲《约瑟三部曲》《犹太人的战争》《这一天即将到来》以约瑟夫的作品为素材，于1932至1942年间首次以德文出版，在关键时刻提醒了世界警惕当时盛行的反犹主义思潮。
在罗马帝国统治下，人们用希腊散文严肃地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但与此同时，散文也成了与诗歌地位不相上下的娱乐媒介。当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评论马其顿王国后一位国王珀尔修斯“遭受着巨大的不幸，他所受的苦难仿佛是传说中才会有的”时，他早已想到了一种新的小说类型，在这类小说里，希腊东部城市的居民都很卓越。大半留存至今的希腊小说里都会有男女主人公受到残酷监禁的情节，至少在浪漫小说这一子类型中是如此。然而，俘虏希腊主人公的恶棍从来都不是罗马人，至少小说里是如此。虽然这些小说的作者是生活在罗马治下的希腊人，却都非常怀旧地将情节设定在很久以前的自由希腊时期，绝口不提罗马人。在现存的希腊小说里，结婚或已订婚的男女及上层社会的希腊夫妻不得已而分离，在异国他乡遭受苦难，然后在小说的高潮部分欣喜团聚。《埃塞俄比亚传奇》是此一时期篇幅长、影响深远的小说，由叙利亚埃美萨的赫利奥多罗斯于公元3世纪创作。埃塞俄比亚公主卡里克勒亚出生时皮肤白皙，她的黑人母亲担心被指控不贞，于是遗弃了她。终，卡里克勒亚在德尔斐成为阿尔忒弥斯的女祭司，却爱上了名叫特阿革涅斯的希腊贵族。在经历了无数考验，包括人祭的威胁后，这对恋人终于在埃塞俄比亚重聚，喜结连理。作品的思想是避世的，主题令人兴奋，情节扣人心弦。该书于1534年印刷，法文译本于1547年出版，书里关于冒险、旅行和情爱的主题，深深影响了17至18世纪西班牙、法国和英国的小说主题。
但是，这个时代还有一些现实主义小说，用滑稽讽刺的口吻讲述了罗马治下希腊人的生活。有一份留存下来的文献简述了阿普列乌斯的拉丁文小说《金驴记》（希腊文译为《驴》）里的希腊人原型。拉丁文版本的《金驴记》主人公卢齐伊乌斯是一个被变成驴的希腊人，而在希腊文版本里，卢齐伊乌斯却成了罗马人，或是彻头彻尾罗马化的希腊人，他遭受着罗马治下的底层希腊人的殴打，饥肠辘辘，受到百般羞辱，这样的情节令读者感到十分荒唐滑稽。当卢齐伊乌斯变身的驴次遭到抢劫者绑架时，他的本能是呼唤罗马皇帝的帮助：他试着喊出“哦，恺撒！”，却只能发出一声驴叫。通过一只不体面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这部小说颠覆了罗马公民对帝国政治机器的依赖，颠倒了现实中罗马对希腊的统治；桀骜不驯的希腊强盗表现了希腊人的不满和当地的无序，从而表达了作者对罗马帝国的不满。
这部希腊文版本的《金驴记》的作者用的是第二代智术师作家琉善的笔名。琉善是我个人喜爱的第二代智术师作家，来自萨莫萨塔，那里是希腊人与叙利亚少数民族的故乡，他称自己的母语为“蛮族的语言”，可见他是叙利亚人。琉善是一位气魄非凡的希腊文艺术家，创作了大约100篇希腊文散文。他还是公元前3世纪犬儒学派讽刺家梅尼普斯的仰慕者。梅尼普斯来自现代约旦的盖达拉古城，在琉善生活的年代，这里属于罗马统治下的叙利亚省。梅尼普斯的文章令人啼笑皆非，他经常语气尖刻地抨击其他哲学学派，但这些文章没有流传下来，因此，琉善就为了解梅尼普斯的文学作品提供了资料。在琉善令人眼花缭乱的作品中，有两部影响深远的作品脱颖而出。一部为讽刺基督教的作品《伯列格林努斯之死》，第十章中将对其做详细介绍；另一部为《真实的故事》（完全虚构），讲述了一段到月球旅行的经历，在琉善笔下，月亮世界和太阳世界是两个相似且相互平行的宇宙。作为科幻作家的鼻祖，琉善让读者跟着故事里那位有趣的解说员一起开启了一场星际巡航。
希腊人凭借能言善辩征服了罗马人的头脑和心灵。希腊文化丰富多彩地展现了罗马帝国的统治，主要哲学学派依然用希腊文写作，古代医学作品和记录疾病体验的上等资料全都是用希腊文写成的。杰出人物也都用希腊文进行写作，他们生动、深刻地探究了罗马帝国境内居民的思想和心灵，他们丰富深刻的思想自文艺复兴以来至今，对我们的文化与智识生活产生了无可估量的影响。希腊文化起着媒介的作用，它“并不一定与当地或本土传统相对立；相反，它赋予本土传统全新的表现形式，生动地展现了传统”，这是希腊文化强大生命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