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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皮从头骨上被剥下来的时候,会发出一种诡异的声响?_很像尼龙搭扣撕开的声音。刺耳、愤怒,又带着一丝悲哀。医学院里,没有哪门课会给你讲脑外科手术过程中的声音和气味。他们真该把这些加到教学内容里。电钻钻头骨的时候,会嗡嗡作响。用骨锯把钻好的小洞连起来,手术室就会充满一种经常在夏天能闻到的锯末味。当这块头骨和硬脑膜分离时,会不情愿地发出“啵”的一声。硬脑膜包裹着大脑,这层坚韧的厚膜是大脑抵御外界的后一道防线。用剪刀慢慢划开硬脑膜,大脑就暴露在眼前了。你会看到它正随着心跳有节奏地搏动。你仿佛能听到它的呻吟,抗议着自己的赤裸和脆弱? 现在,大脑所有的秘密都展现在手术室强烈的灯光下,暴露无遗。

医院的病号服让男孩显得愈加瘦小。他在等待被推进手术室,看上去简直像要被病床吞没了一般。“我奶奶为我祈祷过了,她也为你祈祷了。”听到这话,男孩母亲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我知道她正努力为儿子、为自己,也许甚至还为我,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我伸手轻抚着男孩的头发。棕色的毛发纤细而柔软?_他还是个宝宝,甚至算不上是个男孩。他告诉我,自己刚过完生日。

“你想让我再给你讲解一遍今天要发生的事吗,冠军,还是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喜欢我叫他“冠军”或者“伙计”。

“我会睡一觉,你会把那个丑八怪从我的脑袋里拿走,这样它就再也不能伤害我了。然后我就又会看到妈妈和外婆了。”

那个“丑八怪”是一个髓母细胞瘤(Medulloblastoma),儿童常见的恶性脑部肿瘤,长在后颅窝(头骨基部)。髓母细胞瘤,这个词连成年人都不容易把音发准,别提一个四岁的孩子了,不论这孩子是有多么早熟。儿童脑部肿瘤确实是个丑陋的东西,所以我也挺赞成叫它“丑八怪”的。

 

 

 

髓母细胞瘤是一个丑陋的异形组织,会入侵精美对称的大脑。它一般从小脑的蚓部长出,逐渐压迫小脑和脑干,终阻断颅内液体的循环通道。大脑是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之一。能探索它的奥秘、寻求治愈它的方法,是我的殊荣。我从不敢将其视之为理所当然。

“我觉得你准备好了。现在我要去戴上超级英雄面具,咱们一会儿在那个亮亮的房间里见。”他仰着头冲我微笑着。手术口罩和手术室都可能让人心生恐惧。用超级英雄面具和亮亮的房间来指代他们,孩子就不会太害怕。思维是个有趣的东西,但我也没打算向一个四岁的孩子解释什么是语义学。在我所认识的人和治疗过的患者中,智慧的那些,有很多都是孩子。孩子的心是敞开的,他们会告诉你他们怕什么,爱什么,他们喜欢或讨厌你的地方。他们从不遮遮掩掩,你也永远不需要去猜测他们的真实感受。

我转身告诉孩子的母亲和外婆:“手术过程中,会有医务人员来向你们通报手术进程。我预计可以彻底切除,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并发症。” 作为主刀医生,我并不只是在说些家属希望听到的话来宽慰她们? 我确实计划做一台干净漂亮的手术,将肿瘤彻底移除,然后送一小块样本去化验室做病理分析,看看这个“丑八怪”到底能有多丑。

看得出孩子的母亲和外婆都很担心。我于是轮流握住她们的手,尽量给她们信心和安慰。这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宝宝早上的头痛,到后演变成所有家长恐惧的噩梦。母亲信任我,外婆信任上帝,而我信任我的团队。

为挽救这个孩子的生命,我们将并肩而战。当麻醉师让孩子沉沉睡去后,我把男孩的头放进抵住头骨的头架,将他放置到俯卧姿势,然后拿起了理发器。准备手术区域一般是护士的工作,但我更愿意自己动手给患者剃去头发。对我来说,这是个仪式。我慢慢地剃着头发,想着这个宝贝孩子,在脑海中把手术的每个细节又过了一遍。我把剪下的撮毛发递给手术室的巡回护士,让她收在一个小口袋里,一会儿交给孩子妈妈。这是小家伙次剃头发。虽然现在他妈妈一定顾不上想这些,但我知道将来这会对她很重要。这是个值得纪念的里程碑。次剪发,次掉牙,天上学,次骑自行车。不过,次脑部手术可真不该出现在这张清单里。

我轻柔地剃去细软的浅棕色头发,希望着我的小病人以后能经历所有这些“次”。在我脑海中,我看到他张开嘴笑着,嘴里缺了两颗门牙;我看到他斜背着一个几乎跟他一样大的书包,走进幼儿园;我看到他次骑自行车?_次自由驰骋,脚下蹬得飞快,头发在风中乱舞。给他剃头发的时候,我也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们。所有这些次的场景和画面在我脑海中如此清晰,我完全看不到能有任何其他可能。我不想看到未来的画面中有反复到医院就诊,不想看到有癌症治疗、后续手术。一旦曾经患过儿童脑部肿瘤,孩子将需要被密切观察,但我绝不要看他过去的样子再出现在他的未来中:恶心呕吐、摔倒、在凌晨哭喊着要找妈妈,因为脑子里的“丑八怪”压迫了大脑,带来难忍的疼痛。生活中已经有太多能让人心碎的事了,不需要再加上这些了。

我继续轻柔地剃着头发,留出手术所需的面积。我在头骨底部,一会儿要做切口的地方做了两个记号,然后画了一条直线。

脑部手术本身就很困难,后颅窝部位更难,而要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做手术,更是难上加难。这颗肿瘤很大,手术会很煎熬、很缓慢,必须极其精准。我的眼睛要以小时计地通过显微镜死盯着一个地方。外科医生都被训练得能在手术过程中,关掉自身的生理机能反应。我们不用上厕所,不用进食,可以完全忽略腰酸背疼和肌肉痉挛。我记得次进手术室,是要协助一位著名

的外科医生。她很出名,不仅因为技术精湛,还因为她在手术室里极其傲慢和易怒,简直像个歌剧女主角。我当时诚惶诚恐。当我在手术室里站在她身边的时候,脑袋一个劲儿地冒汗,我戴着口罩,呼吸粗重,呵气模糊了眼罩,我完全看不到手术器械和病人的手术区域。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克服了这么多障碍,今天终于能如愿以偿地站在这儿参与手术了,结果我却什么都看不见!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一滴汗珠滚过我的面颊,滴入了无菌区。那位外科医生顿时暴怒。这本来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大日子?_我次走进手术室,结果却以污染手术区域、被踢出手术室而告终。这经历实在是太令人难忘了。

而今天的我,前额凉爽,视野清晰。我的脉搏缓慢而沉稳。丰富的经验带来了这样的变化,而在我的手术室里,我决不是个独裁的暴君,更不会是易怒的歌剧女主角。团队里每位成员都很重要,都不可或缺。大家各司其职。麻醉师严密监测着孩子的血压血氧水平、意识状态、心律。外科护士随时在查看手术器械和药物供给的需求,确保我随时伸手就能拿到所需要的物品。孩子头部下方悬挂着一个大袋子,用来收集血液和冲洗液。袋子上有根管子连接着一个大型吸泵,有机器会不断给这些液体称重,这样我们就能掌握病人的失血情况。

协助我的是一名培训中的高级住院医师,次加入我的团队。但他也和我一样,聚精会神地专注在血管、脑组织,以及移除肿瘤的每一个细节上。我们不会惦记明天要干什么,也不会琢磨医院里的钩心斗角,更不会去想自己的孩子或者家庭矛盾。我们必须高度警觉,心无旁骛,这种状态有点类似冥想。我们训练思维,而思维训练身体。

当你身处一个很棒的团队,你会发现过程极其流畅,所有人完美同步。大家的身心在共同工作中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智慧体。

 

 

 

 

我开始移除后一点肿瘤。这后一点肿瘤紧贴在大脑深处一根主引流静脉上。后颅窝部分的静脉系统极其错综复杂,我正在小心地移除后一块肿瘤,我的助手在吸出周围液体。忽然有那么一秒钟,我的助手分了一下神。然而就在这一秒,他吸液的动作碰破了静脉。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瞬间万物崩塌。

血液从破损的静脉中奔涌而出,很快充满了切除腔,开始从这个美丽的小家伙头上的手术部位向外流淌。麻醉师大声呼喊,孩子的血压陡然下降,很快就会撑不住的。我必须夹住静脉阻止失血。然而静脉此时已经缩进了血池之中,我根本看不到它在哪里。只靠我一个人手中的吸液器无法控制场面,而我的助手现在已经手抖到根本没办法再给我提供任何协助。

“他的心跳停了!”麻醉师大喊。孩子是俯卧着的,头还固定在头架里。麻醉师迅速爬到手术台下面,一手放在孩子背部,另一只手开始按压胸部,努力想让孩子的心脏再次搏动。液体大量冲进输液管。心脏关键、重要的任务就是泵压血液,而现在这个让身体其他部位能得以运转的神奇压泵停止了工作。就在我面前的手术台上,这个四岁男孩正在因为失血走向死亡。麻醉师按压孩子胸部的同时,鲜血依然不断地注满切除腔。如果不能控制住出血,孩子肯定会死去。大脑需要消耗心脏输出总血流量的15%,心脏一旦停止跳动,大脑顶多能再撑几分钟。大脑需要血液,更重要的是,大脑需要血液所携带的氧气。在脑死亡之前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它们是互相依存的?大脑和心脏。

我疯狂地试图夹住静脉,但在一片血泊之中,根本看不到血管的位置。孩子的头被固定在头架上,但依然会随着麻醉师对胸部的按压而微微移动。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清楚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麻醉师抬头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已经写满了恐惧……我们可能要失去这个孩子了。心肺复苏术(CPR)就好比要重启一辆离合器挂在二挡的汽车?_并没有那么可靠,尤其在持续失血的情况下。我简直是在闭着眼睛操作。于是,我打开了自己的心,接受一切超越理性、超越技术的可能性,开始运用我在几十年前学到的一项技巧。这不是医学院里教的,也不是住院医师项目培训的,而是我在加利福尼亚沙漠中,一间小小魔法店的后屋里学到的。

我排除了杂念。

我放松了身体。

我想着那条缩在血泊中的血管。我可以在头脑中看到它叠错在这个小男孩儿的神经血管网络里。我在完全不依赖视觉的状态下,探入这片神经血管区域,我深知生命中有太多无法用肉眼看到的东西,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完成我们无法想象的奇迹,命运就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而今天,我绝不接受这个四岁男孩将要死在这张手术台上的命运。

我把张开的止血夹伸入血泊之中,合上。然后慢慢把手抽回。

血止住了。接着,我仿佛听到从远方天际传来的、心跳监测仪的信号声。起初它微弱而不规律,但这声音很快就变得有力而沉稳,就像所有恢复搏动的心脏会经历的过程一样。

 

 

 

我感到我自己的心跳也开始和心跳监测仪上的信号共振起来。等会儿手术结束后,我就能把孩子次剪下来的头发剩余那部分交给他妈妈,而我的小伙计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儿童脑部肿瘤的幸存者了。他将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再过48 小时,他就又能开口说话、开怀大笑了。而我终于可以告诉他,那个“丑八怪”已经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