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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江佛邸怀古

 

昨晚,我又梦见了自己的家,梦见了赤江拉让。走进这所宅院,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推动,疲惫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眼前的景致显现出美妙温馨。我闻到院子里井水和阳光的味道,还听到从洞开的窗口飘来的喃喃诵经声。由桑烟形成的卷云在院子上空幽幽飘浮。一颗迷茫、忧伤的心,随即生出无限的喜悦和安详。

我在这座古老的宅院里长大,又从这里走出离开西藏。

赤江拉让是藏语对拉萨一座宅院的称呼。赤江活佛是宅院的主人,“拉让”是专指高僧大德的私邸。赤江拉让坐落在大昭寺南面的深巷里,是一座石木结构的三层院落。天然石板铺就的院子里,有雕刻“卐”字的下马石,方形水井,通向二楼的坚固石阶,以及通到后院马厩的长甬道。二层有印度铁栏杆围起来的回廊,带有黑框的落地花窗,包着铜皮的木梯,厚重的活动梯盖,还有幽暗的天井。三层除了北面带有落地窗的大房屋,其余的三面屋顶是开阔的铺有阿嘎石 的大阳台。整座宅院外表坚固庄重,墙以方石垒砌而成,高处小小的窗子开向外面。建筑内部结构精巧美观,古朴典雅,居住起来非常舒适。

宅院原先的主人赤江活佛是一位有名的经师,他以持戒严明和知识渊博而闻名整个藏区,也因关怀穷人受到群众的尊敬。他一生培养教育了许多人,自己终远走他乡,成为游子。不过,他并没有带走这座房屋的精气。他把阅读书籍的习惯和怜惜弱者的悲悯留在了古宅,把拉萨城古老的传说也留了下来。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布达拉宫红山脚下和环绕着大昭寺的八廓街上,都是一栋栋石木结构的传统藏式小楼。有的楼房历经千年,石墙风化成斑斑驳驳的褐色。有的房屋充满传奇,被后人粉刷成了尊贵的黄颜色。藏民族的历史文化,宛如寺庙千年的香火,在八廓街幽深狭窄的街巷里绵绵延传,在僧人的诵经声中漫漫吟诵。

当时的拉萨,是一座宁静、闲适和温情的小城。没有那么多人,也没有那么多商品和欲望。古城拥有的只是从容、自足和优雅。

那时的赤江拉让更是兼备了这种境界和情趣,它是老拉萨城和谐的一员,静静地隐藏在一栋栋藏式楼房当中。

早上醒来,打开窗户,我总会看见一个身影在天井里晃动。他抛撒青稞喂鸟,泼洒清水,打扫院落,然后走向门洞,打开包有铜饰的厚重大门,在红门沉重的开启声中,把阳光引进大院。

他就是人人喊“祥啦”的守门人。

祥啦,早是拉萨人对舅舅的尊称,后来演变成了对亲近的僧人的昵称。我从未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父母辈的大人叫他祥啦,我和比我小一辈的人也都这么喊他。

他年轻时是彭波地区一座小寺庙的僧人,据说寺庙在幽闭的山坳里,骑马到拉萨要两三天的路程。后来,他有了正式工作,成为已是单位宿舍的赤江宅院的守门人。他有一个红红的大鼻子,脸上总是微笑着,一年到头戴着棕色的帽子,楼上楼下扫地擦栏杆,不分昼夜地为人开门关门,还把一盆盆鲜花在院子里搬来移去。

他对任何人都谦和有礼,充满耐心和慈悲,对敲门的乞丐也会和颜悦色地送上一勺糌粑、倒一碗热茶。很多次我们偷他的鼻烟,他也只是轻轻一跺脚:“小孩抽鼻烟会长难看的大鼻子!”说这话时,他指着自己的红鼻子。我们不怕他,却敬重、喜欢他,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家的舅舅。谁家做了好吃的饭,都要给他送去一碗。谁家剩下的米饭和青稞粒也给他送去,让他喂鸟。他小屋里的方木柱子,从上到下挂满家家户户的钥匙串。他的羊毛卡垫上,也总是堆满报纸和书包。上班的父母留给我们的家门钥匙,我们放了学却不急于拿,而是先把书包扔到祥啦家的卡垫上,从桌上的竹盒里拿起一块干奶酪或抓上一把炒豌豆,然后满院子里楼上楼下天井马厩地疯玩,直到大人们把我们叫回家。

那时,拉萨的夜晚经常停电,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慌张的狗叫。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屋檐下燕子的呓语,成了我的陪伴。坐在家中看书,思绪永远会被书中的人物牵引着,脚步也会随着主人公走到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我是在前人无声的诵经声中,在柔和恬静的烛光下,读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歌,看完《大卫·科波菲尔》和《悲惨世界》。合上书,推开旧木花窗,雨停了,满天繁星,我可以在群星中找到属于仓央嘉措的星宿,看见狄更斯的善恶冷暖世界。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根敦群培,不知道这座院落曾经的主人与藏学家根敦群培的友谊,不知道根敦群培曾经在这座院落里进进出出,留下脚印。否则在静谧漆黑的深夜,我会聆听到两位智者的对话,看见清冷的月光下,一个孤独、自由的灵魂在回廊间游荡。

也许是受到这座宅院的熏陶,生活在其中的我们都喜欢阅读,都想去看更广大的世界。后来,我们这些在院子里长大的孩子陆续离开家乡,到北京、上海、新德里、纽约读书求学。赤江拉让这座旧宅院在我们之后,延续着开启智慧、寻求知识的传统,不断养育着读书人,读书人也不断地出走,远离故土。

大学毕业,我又回到赤江拉让。院门口,守门人的小屋还在,屋前木架上祥啦的花盆也在,还有他磨鼻烟的凹口方形石板也在,却不见他微微驼着背、戴着棕色帽子的身影。晚年,他回到遥远的彭波乡下,在当年出家的小庙里又过起了闭门念经的僧人生活。

赤江拉让渐渐步入晚年。石板地凹凸不平,格子窗被阳光晒得褪去颜色,印度的铁栏杆油漆剥落,楼梯上的包铜也被人踩踏得光滑锃亮,一切失去了昔日鲜活的色彩。我开始触摸开裂着缝隙的方柱,感受包着铜皮的木梯上的脚步声,倾听夜晚回廊下的叹息,凝望幽深天井里光影的移动。于是,我的笔下出现了《卐字的边缘》《晒太阳》和《无性别的神》等小说。这些故事都来自赤江拉让和它周围的寺庙、街巷。有人说,这些小说充满藏文化的气息和意境。其实,赤江拉让本身就是一种气息,一种意境,它是我灵魂依托的地方。我认为,任何文学作品的创作和阅读,都是回忆与缅怀,我的小说正是在往事力量的推动下完成的,是在赤江拉让安谧的陈年气息中展开的。

多年后,我再一次离开西藏。有几回,我在异乡的睡梦中寻找家乡,寻找赤江拉让,醒来后,眼角全是湿的。

现在,我只要回到拉萨,都会一个人去赤江宅院看看。

院落的石墙下静静地坐着一位晒太阳的老人,他盘腿吸着鼻烟,身边的石板地上,一边放着一小罐青稞酒,一边蜷缩着一条毛茸茸的黄狗。祥啦又回来了吗?有时,这样的老人会给我一种错觉。我的心怦然一动,又回到了童年。头顶白炽的阳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变成清晨的橘黄色,变成飞落下来的有着粉色胸脯的鸟雀。我好像闻到了谁家熬煮砖茶的清香,听见了酥油桶的搅动声。小毛狗打了几声喷嚏,懒懒地起身离去。我恍然想起,祥啦已经不在了,他早已离开拉萨,离开这个世界,据说他走得很安详。从八廓街芸芸众生中,我还能遇到他的投胎转世吗?将来我们还能在赤江拉让相会吗?自己转移视线,朝上面看。二楼的回廊下,一个穿着黑袍红衫的农家妇女在侧身织氆氇。不知为什么,我只看到她的双手在动,却听不到任何机织声。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似乎就连阳光的倾泻声都听到了。

我走到雕有“卐”字的下马石边,轻轻触摸它坑坑洼洼的石身,感受它的温润和凉爽。当年,赤江活佛在这里上马下马,留下棕色翘尖僧靴清晰的足印,也留下飘忽的陈年旧经卷味儿。后来,我们在这块石头上洗衣、洗菜,它的旁边是一口幽深的水井,每到冬天,当别的院子的井水干涸时,赤江院里的井水依然充盈。

祥啦整天敞开大门,任由外人进出背水,他自己不断地扫水、砸冰。现在,大院已经接了自来水,那口老井成了点缀院子和天井的大花台。水井的木盖上摆满鲜花。下马石也成了花台,上面养了几盆各色的卓玛花 。

沿着宽石阶上到二楼,我站在幽暗的回廊里,越过天井,探望当年我家的落地花窗,等待着收音机里的歌声从黄纱帘间漫漫溢出。我会听到《金色的大雁》,还是《流浪者之歌》?自己又踏着包有铜皮的旋转木梯,走到三楼的大阳台上。大阳台也摆满鲜花,还摊晒着大大小小的旧陶罐,黑黝黝地闪着亮光。经幡在阳台远处的一角微微飘动。我嗅着鲜花和阳光的味道,走到宽宽的女儿墙边,靠在温热的墙上,闭上眼睛。

我希望听到古人幽幽的话语,听到活佛骑马归来的铜铃声,闻到浸染着藏香的旧经卷的味道,还希望遇见往昔那些飘忽的身影。在那众多的身影中,有早已圆寂的赤江活佛,有行星般闪烁的根敦群培,还有另一位十多年前离世的老姑。我父亲的这位姑姑曾经是拉萨北面山坳里一座尼庵的尼姑,她一生都梦想着远游朝圣。在这个大阳台上,她给我讲过她在尼姑庵里艰苦的学经生活。

她还曾骑着骡子和经师一起翻越雪山去印度朝佛,我知道,为了解决旅途的盘缠,她在炎热的加尔各答做过小生意,感染了热带的天花病,清秀端庄的脸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痘斑。老姑讲这些的时候,肯定是冬日,我们喜欢在冬天到阳台上晒太阳,带了卡垫和一壶热热的酥油茶,还有各自的木碗。

“你挪开点,冬天的阳光是有主人的。”年迈的老姑有时这么责备我。她的手不断捻动着佛珠,一条黄毛巾搭在灰白光秃的脑袋上。记忆中这是她对我的要求。平时,她总是那么平静、端庄,脸上透出祥和的光芒,虽然她曾经历了种种磨难。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奶油香味,还有温暖的阳光的味道。自己微微合上眼睛,继续搜索记忆。当时除了我,还有谁挡住了老姑的阳光呢?我的记忆准确吗?我的想象出现了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是飘忽的,仿佛梦中孤独的云朵,泛着蓝色的微光。

如今,院落依旧,物是人非。据说这里将要改装成宾馆,接待源源不断到来的游客。赤江拉让,过客匆匆。

2008 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