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城南旧事》
   城南旧事(代序)
林海音
差不多快十年了,我写过一篇题名《忆儿时》的小稿,现在把它抄写在这里:
我的生活兴趣极广泛,也极平凡。我喜欢热闹,怕寂寞,从小就爱往人群里钻。
记得小时在北平的夏天晚上,搬个小板凳挤在大人群里听鬼故事,越听越怕,越怕越要听。猛一回头,看见黑黝黝的夹竹桃花盆里,小猫正在捉壁虎,不禁吓得呀呀乱叫。于是把板凳往前挪挪,仍是怂恿着大人讲下去。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北平有一种穿街绕巷的“唱话匣子的”,给我很深刻的印象。也是在夏季,每天晚饭后,抹抹嘴急忙跑到大门外去张望。先是卖晚香玉的来了。用晚香玉串成美丽的大花篮,一根长竹竿上挂着五六只,妇女们喜欢买来挂在卧室里,晚上满室生香。再过一会儿,“换电灯泡儿的”又过来了。他背着匣子,里面全是些新新旧旧的灯泡,贴几个钱,拿家里断了丝的跟他换新的。到今天我还不明白,他拿了旧灯泡去做什么用。然后,我盼望的“唱话匣子的”来了,背着“话匣子”(后来改叫留声机,现在要说电唱机了!),提着胜利公司商标上那个狗听留声机的那种大喇叭。我便飞跑进家,一定要求母亲叫他进来。母亲被搅不过,总会依了我。只要母亲一答应,我又拔脚飞跑出去,还没跑出大门就喊:
“唱话匣子的!别走!别走!”
其实那个唱话匣子的看见我跑进家去,当然就会在门口等着,不得到结果,他是不会走掉的。讲价钱的时候,门口围上一群街坊的小孩和老妈子。讲好价钱进来,围着的人便会挨挨蹭蹭地跟进来,北平的土话这叫作“听蹭儿”。我有时大大方方地全让他们进来;有时讨厌哪一个便推他出去,把大门砰的一关,好不威风!
唱话匣子的人,把那大喇叭安在话匣子上,然后装上百代公司的唱片。片子转动了,先是那两句开场白:“百代公司特请梅兰芳老板唱《宇宙锋》”,金刚钻的针头在早该退休的唱片上摩擦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嗞嗞啦啦地唱起来了,有时像猫叫,有时像破锣。如果碰到新到的唱片,还要加价呢!不过因为是熟主顾,后总会饶上一片《洋人大笑》,还没唱呢,大家就笑起来了,等到真正洋人大笑时,大伙儿更笑得凶,乱哄哄地演出了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
母亲时代的儿童教育和我们现代不同,比如妈妈那时候交给老妈子一块钱(多么有用的一块钱!),叫她带我们小孩子到“城南游艺园”去,便可以消磨一整天和一整晚。没有人说这是不合理的。因为那时候的母亲并不注重“不要带儿童到公共场所”的教条。
那时候的老妈子也真够厉害,进了游艺园就得由她安排,她爱听张笑影的文明戏《锯碗丁》《春阿氏》,我就不能到大戏场里听雪艳琴的《梅玉配》。后来去熟了,胆子也大了,便找个题目——要两大枚(两个铜板)上厕所,溜出来到各处乱闯。看穿燕尾服的变戏法儿;看扎着长辫子的姑娘唱大鼓;看露天电影郑小秋的《空谷兰》。大戏场里,男女分坐(包厢例外)。有时观众在给“扔手巾把儿的”叫好,摆瓜子碟儿的、卖玉兰花的、卖糖果的、要茶钱的,穿来穿去,吵吵闹闹,有时或许赶上一位发脾气的观众老爷飞茶壶。戏台上这边贴着戏报子,那边贴着“奉厅谕:禁止怪声叫好”的大字,但是看了反而使人嗓子眼儿痒痒,非喊两声“好”不过瘾。
大戏总是后散场,已经夜半,雇洋车回家,刚上车就睡着了。我不明白那时候的大人是什么心理,已经十二点多了,还不许入睡,坐在她们(母亲或是老妈子)的身上,打着瞌睡,她们却时时摇动你说:“别睡!快到家了!”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许困得要命的小孩睡觉?母亲说,一则怕着凉,再则怕睡得魂儿回不了家。
多少年后,城南游艺园改建了屠宰场,城南的繁华早已随着首都的南迁而没落了,偶然从那里经过,便有不胜今昔之感。这并非是眷恋昔日的热闹生活,那时的社会习俗并不值得一提,只是因为那些事情都是在童年经历的。那是真正的欢乐,无忧无虑、不折不扣的欢乐。(1951年7月28日)
我记得写上面这段小文的时候,便曾想:为了回忆童年,使之永恒,我何不写些故事,以我的童年为背景呢?于是这几年来,我陆续地完成了本书的这几篇。它们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写着它们的时候,人物却不断地涌现在我的眼前:斜着嘴笑的兰姨娘,骑着小驴回老家的宋妈,不理我们小孩子的德先叔叔,椿树胡同的疯女人,井边的小伴侣,藏在草堆里的小偷儿。读者有没有注意,每一段故事的结尾,里面的主角都是离我而去,一直到后的一篇《爸爸的花儿落了》,亲爱的爸爸也去了,我的童年结束了。那时我十三岁,开始负担起了不是小孩子所该负的责任。如果说一个人一生要分几个段落的话,那么父亲的死就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段落,我写过一篇《我父》,仍是值得存录在这里的:
写纪念父亲的文章,便要回忆许多童年的事情,因为父亲死去快二十年了,他弃我们姊弟七人而去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在我为文多年间,从来没有一篇专为父亲而写的,因为我知道如果写到父亲,总不免要触及他过早离开我们的悲痛记忆。
虽然我和父亲相处的年代,还比不了和一个朋友更长久,况且那些年代对于我,又都是属于童年的,但我对于父亲的了解和认识极深。他溺爱我,也鞭策我,更有过一些多么不合理的事情表现他的专制,但是我也得原谅他与日俱增的坏脾气,以及他日渐衰弱的肺病身体。
父亲实在不应当这样早早离开人世,他是一个对工作认真努力、对生活有浓厚兴趣的人,他的生活多么丰富!他生性爱动,几乎无所不好,好像世间有多少做不完的事情,等待他来动手,我想他的死是不甘心的。但是他的早死,与他多种的嗜好也有关系。他爱喝酒、爱打牌,到了周末,我们家总是高朋满座。他是聪明的,什么都下功夫研究,他害肺病以后,对于医药也很有研究,家里有一只五斗柜的抽屉,就跟个小药房似的。但是这种饮酒熬夜的生活,便可以破坏任何医药的功效。我听母亲说,父亲在日本做生意的时候,常到酒妓馆林立的街坊,从黑夜饮到天明,一夜之间喝遍一条街,他太任性了!
母亲的生产率够高,平均三年生两个,有人说我们姊妹多是因为父亲爱花的缘故,这不过是迷信中的巧合,但父亲爱花是真的。我有一个很明显的记忆,便是父亲常和挑担卖花的讲价钱,后总是把整担的花全买下。父亲动手栽花了,我们也兴奋地忙起来,廊檐下大大小小的花盆都搬出来。盆里栽的花,父亲好像特别喜欢文竹、含羞草、海棠、绣球和菊花。到了秋天,廊下客厅,摆满了秋菊。
花事盛是当我们的家住在虎坊桥的时候,院子里有几大盆出色的夹竹桃和石榴,都是经过父亲用心培植的。每年他都亲自给石榴树施麻渣,要臭好几天,但是等到中秋节,结的大石榴都饱满得咧开了嘴!父亲死后的年,石榴没结好;第二年,死去好几棵。喜欢迷信的人便说,它们随父亲俱去。其实,明明是我们对于剪枝、施肥,没有像父亲那样勤劳的缘故。
父亲的脾气虽然暴躁,但是他有更多的优点,他负责任地工作,努力求生存,热心助人,不吝金钱。我们每一个孩子他都疼爱。我常常想,既然如此,他就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使生命得以延长,看着子女茁长成人,该是快乐的事。但是好动的父亲,却不肯好好地养病。他既死不瞑目,我们也因为父亲的死,童年美梦,顿然破碎。
在别人还需要照管的年龄,我已经负担起许多父亲的责任。我们努力渡过难关,羞于向人伸出求援的手。每一个进步,都靠自己的力量,我以受人怜悯为耻。我也不喜欢受人恩惠,因为报答是负担。父亲的死,给我造成这一串倔强,细细想来,这些性格又何尝不是遗传我那好强的父亲呢!(1951年8月8日)
童年在北平的那段生活,多半居住在城之南——旧日京华的所在地。父亲好动到爱搬家的程度,绿衣的邮差是报告哪里有好房的主要人物。我们住过的椿树胡同、帘子胡同、虎坊桥、梁家园,尽是城南风光。
收集在这里的几篇故事,是有连贯性的,读者们别问我那是真是假,我只要读者分享我一点缅怀童年的心情。每个人的童年不都是这样地愚騃而神圣吗?
林海音
一九六〇年七月
惠安馆传奇
01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更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子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 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账,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怎么啦,你?”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支支扭扭地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凭什么?”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嗯。”我说。
“第几个门?”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地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黏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嘿!”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嗯,六岁。”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不!”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呢?”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甸义地去生的。”
“义地?”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可远喽!”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又听事儿,你。”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说谁?”
“小桂子她妈。”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童年和童心》
我的童玩
我的 “小脚儿娘”
老九霞的鞋盒里,住着我心爱的“小脚儿娘”,正在静静地等着她的游伴——李莲芳的“小脚儿娘”。
夏日午后,院子里的榆树上,唧鸟儿(蝉)拉长了一声声“唧——唧——”的长鸣。虽然声音很响亮,但是因为单调,并不吵人,反而是妈妈带着小弟弟、小妹妹在这有韵律的声音中,安然地睡着午觉。只有我一个人,兴奋地在等着李莲芳的到来——我们要玩小脚儿娘。
一放暑假,我就又做了几个新的小脚儿娘。一根洋火棍,几块小小的碎花布做成的小脚儿娘,不知道为什么给我那么大的快乐。
老九霞的鞋盒,是小脚儿娘的家;鞋盒里的隔间、家具,也都是我用丹凤牌的洋火盒堆隔成的。如果是床,上面就有我自己做的枕和被;如果是桌子,上面也有我剪的一块白布钩了花边的桌巾。总之,这个小脚儿娘的家,一切都是照我的理想和兴趣,要紧的,这是以我艺术的眼光做成的。
让人兴奋的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准备了一个用厚纸折成的菜盒,放在坐凳我屁股旁边。等爸爸一吃完饭放下筷子离开饭桌时,我的菜盒就上了桌。我挟了炒豆芽儿、肉丝炒榨菜、白切肉等等,装满盒子。当然,宋妈会在旁边瞪着我。不管那些了,牙签也带上几根,好当筷子用。
李莲芳抱着她的鞋盒来了。我们在阴凉的北屋套间里,展开了我们两家的来往。掀开了两个鞋盒,各拿出自己的小脚儿娘来。我用手捏着只有一条裤管脚和露出鞋尖的小脚儿娘,哆哆哆地走向李莲芳的鞋盒去,然后就是开门、让座、喝茶、吃东西、聊闲天儿。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我俩在说话、在喝茶、在吃中午留下来的菜。说的都是大人说的话,趣味无穷。因为在这一时刻,我们变成了家庭主妇,一个家的主妇,可以主动、可以发挥,重要的是不受制于大人。
从六岁到六十岁
旧时女孩的自制玩具和游戏项目,几乎都是和她们学习女红、练习家事有关联的。所谓寓教育于游戏,正可以这么说。但这不是学校的教育课程,而是在旧时家庭中自然形成的。
我五岁自台湾随父母去北平,童年是在大陆北方成长的,已经是十足北方女孩子气了。我愿意从记忆中找出我童年的游乐,我的玩具和一去不回的生活。
昨天,为了给“汉声”写这篇东西,和做些实际的玩具,我跑到沅陵街去买丝线和小珠子,就像童年到北平绒线胡同的瑞玉兴去挑买丝线一样。但是想要在台北买到缠粽子用的丝绒线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好买些粗的丝线,和穿孔较大的小珠子,因为当年六岁的我,和现在六十岁的我,眼力的使用是不一样啊!
用丝线缠粽子,是旧时北方小姑娘用女红材料做的有季节性的玩具。先用硬纸做一个粽子形,然后用各色丝绒线缠绕下去。配色使我快乐,我随心所欲地配各种颜色。粽子缠好后,下面做上穗子,也许穿上几颗珠子,全凭自己的安排。缠粽子是在端午节前很多天就开始了,到了端午节早已做好,有的送人,有的自己留着挂吊起来。同时做的还有香包,用小块红布剪成葫芦形、菱形、方形,缝成小包,里面装些香料。串起来加一个小小的粽子,挂在右襟钮绊上,走来走去,美不唧唧的。除了缠粽子以外,也还把丝绒线缠在卫生球(樟脑丸)上。总之,都成了艺术品。珠子,也是女孩子喜欢玩的自制玩物,它兼有女性学习做装饰品。我把记忆中的穿珠法,穿了一副指环、耳环、手环。就算是我六岁的作品吧!
挝子儿
北方的天气,四季分明。孩子们的游戏,也略有季节的和室内外的分别。当然大部分动态的在室外,静态的在室内。女孩子以女红兼游戏是在室内多,但也有动作的游戏,是在室内举行的,那就是“挝子儿”。
挝子儿的用具有多种,白果、桃核、布袋、玻璃球,都可以。但玩起来,它们的感觉不一样。白果和桃核,其硬度、弹性差不多。布袋里装的是绿豆,不是圆形固体,不能滚动,所以玩法也略有不同。玻璃球又硬、又滑,还可以跳起来,所以可以多一种玩法。
单数(五或七粒)的子儿,一把撒在桌上,桌上铺了一层织得平整的宽围巾,柔软适度。然后拿出一粒,扔上空,手随着就赶快拣上一颗,再扔一次,再拣一颗,把七颗都拣完,再撒一次。这次是同时拣两颗,再拣三颗的,后拣全部的。这个全套做完是个单元,做不完就输了。女性的手比较巧于运用,当然是和幼年的游戏动作很有关系。记得读外国杂志说,有的外科医生学女人用两根针织毛线,就是为了练习手指运用的灵巧。
挝子儿,冬日玩的多,因为是在室内桌上。记得冬日在小学读书时,到了下课十分钟,男生抢着跑出教室外面野,女生赶快拿出毛线围巾铺在课桌上,挝起子儿来。
为了收集这些玩具给汉声,我买来一些白果,试着玩玩。结果是扔上一颗白果,老花眼和略有颤抖的手,不能很准确地同时去拣桌上的和接住空中落下来的了。很悲哀呢!
除了挝子儿,在桌上玩的,还有“弹铁蚕豆儿”。顾名思义,蚕豆名铁,是极干极硬的一种。没吃以前,先用它玩一阵吧,一把撒在桌上,在两粒之中用小指立着划过去,然后捏住大拇指和食指,大拇指放出,以其中的一粒弹另外一粒,不许碰到别的。弹好,就可以拣起一粒算胜的,再接着做下去,看看能不能把所有的都弹光算赢了。
跳绳和踢毽子
这两项游戏虽是至今存在,不分地方和季节的,但是玩具就有不同。跳绳,当然基本是麻绳,后来有童子军绳和台湾的橡皮筋。我喜欢的,却是小时候用竹笔管穿的跳绳。放了学到琉璃厂西门一家制笔作坊,去买做笔切下约寸长的剩余竹管,其粗细是我们用写中楷字的笔。很便宜的买一大包回来,用白线绳一个个穿成一条丈长的绳。这种绳子,无论打在硬土地上、砖地上,都会发出清脆的竹管声,在游戏中也兼听悦耳的声音。
跳双绳颇不易,有韵律,快速。但是在跳绳中拣铜子儿,也不简单。把一叠铜子儿放在地上(绳子落地碰不到的地方),每跳一下,低头弯腰下去拣起个铜子儿,看你赶不赶得上又要跳第二下?又跳,又弯腰,又伸手捡钱,虽不是激烈运动,却是全身都动的运动呢!
踢毽是自古以来的中国游戏,这玩具羽毛是基础,但是底下的托子却因时代而不同了。在我幼年时,虽然币制已经用铜板为硬币,但是遗留下来的制钱,还有很多用处,做毽子的底托,就是好的。方孔洞,穿过一根皮带,把羽毛捆起来,就是毽子了。
自己做毽子,也是有趣的事。用色纸剪了当羽毛,秋天的大朵菊花当羽毛,都是毽子。而记忆中有种为儿童初步学踢毽子的,叫“踢制钱儿”,两枚制钱用红头绳穿起来,刚好是小孩子的手持到脚的长度即可。小孩子提着它,一踢一踢的,制钱打着布鞋帮子,倒也很顺利。
踢毽子到学习花样儿的时候,有一个歌可以念、踢,照歌词动作:“一个毽儿,踢两瓣儿。打花鼓,绕花线儿。里踢,外拐。八仙,过海。九十九,一百。”
念完,刚好踢十下,但是踢到第五下以后,就都是“特技”了!
活玩意儿
小姑娘和年幼的男孩,到了春天养蚕,也可以算“玩”的一种吧!到了春天,孩子们来索求去年甩在纸上的蚕卵,眼看着它出了黑点,并且动着,渐渐变白,变大,于是开始找桑叶,洗桑叶,擦干,撕成小块喂蚕吃。要吐丝了,用墨盒盖,包上纸,把几条蚕放上去,让它吐丝,仔细铲除蚕屎。吐够了做成墨盒里泡墨汁用的芯子,用它写毛笔字时,心中也很亲切,因为整个的过程,都是自己做的。
意想不到的,北平住家的孩子,还有玩“吊死鬼儿”的。吊死鬼儿,是槐树虫的别名,到了夏季,大槐树上的虫子像蚕一样,一根丝,从树上吊下来一条条的,浅绿色。我们有时拿一个空瓶,一双筷子,就到树下去一条条地夹下来放进瓶里,待夹了满满一瓶,看它们在瓶里蠕动,是很肉麻的,但不知为什么不怕。玩够了怎么处理,现在已经忘了。
雨后院子白墙上,爬着一个浅灰色的小蜗牛,它爬过的地方,因为黏液的经过,而变成一条银亮的白线路了。你要拿下来,谁知轻轻一碰,蜗牛敏感的触角就会缩回到壳里,掉落到地上,不出来了。这时我们就会拉出了声音唱念着: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你妈——你爹,给你买烧饼羊肉吃呀!……”
又在春天的市声中,有卖金鱼和蝌蚪的,蝌蚪北平人俗叫“蛤蟆骨朵儿”。花含苞未开时叫“骨朵儿”,此言指青蛙尚未长成之意。北平人活吞蝌蚪,认为清火。小孩子也常在卖金鱼挑子上买些蝌蚪来养,以为可以变成青蛙,其实玻璃瓶中养蝌蚪,是从来没有变成青蛙过的,但是玩活东西,总是很有意思的。
剪纸的日子
一张张四四方方彩色的电光纸,对折,对折,再对折,小小的剪子在上面运转自如地剪起各种花样。剪好了,打开来,心中真是高兴,又是一张创作,图案真美,自己欣赏好一阵子,夹在一本爸爸的厚厚的洋书里。
剪纸,并不是小学里的剪贴课,而是北方小姑娘的艺术生活之一。有时我们几个小女孩各拿了自己的堆色纸,凑在一起剪,互相欣赏,十分心悦。
等到长大些,如果家中有了喜庆之事,像爷爷的生日,哥哥娶嫂子,到处都要贴寿字、双喜字,我们就抢不及地帮着剪,这时有创意的艺术字,就可以出现了。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
文华阁剪发记
文华阁有一个小徒弟,他管给客人打扇子。客人多了,他就拉屋中间那块大布帘子当风扇;他一蹲,把绳子往下一拉,布帘子给东边的一排客人扇一下。他再一蹲,一拉,布帘子又给西边的客人扇一下。夏天的晌午,天气闷热,小徒弟打盹儿了,布帘子一动也不动,老师傅给小徒弟的秃瓢儿上,一脑勺子,“叭”!好结实的一响,把客人都招笑了。这是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一个月要去两次文华阁,他在那里剃头、刮脸、掏耳朵。
现在我站在文华阁门口了。五色珠子穿成的门帘,上面有“文华”两个字,我早会念了,我在三年级。今天我们小学的韩主任,把全校女生召集到风雨操场,听他训话。他在台上大声地说: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各位女同学,你们的头发,也是从父母的身体得来,好不要剪,不要剪……”
我不懂韩主任的话,但是我们班上已经有两个女生把辫子剪去了,她们臭美得连人都不爱理了,好像她们是天下时髦的人。现在可好了,韩主任说不许剪,看怎么办!大家都回过头看她们。可是,剪了辫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我也剪了呢?
韩老师正向我们微微笑。她站在风雨操场的窗子外,太阳光照在她蓬松的头发上,韩老师没有剪发,她梳的是面包头,她是韩主任的女儿,教我们跳舞。韩主任一定也不许他的女儿剪发,我喜欢韩老师,所以我也不能剪。
但是我的辫子这样短,这样黄,它垂在我的背后,宋妈说,就像在土地庙买的那条小黄狗的尾巴,所以她很不爱给我梳。早晨起床,我和妹妹打架,为了抢着要宋妈个给梳辫子。宋妈说:“真想赌气连你们的两条狗尾巴剪了去,我省事,也省得你们姊儿俩睁开眼就打架!”
我站在文华阁的玻璃窗前向里看,布帘子风扇不扇了,小徒弟在给一位客人递热手巾,他把那热手巾敷在客人脸上,一按一按的,手巾上冒着热气,我仔细一看,那客人原来是爸爸!他常常刮了胡子总要这么做的,我知道,热手巾拿开,就可以看见爸爸的嘴上是又红又亮的,但是我要赶快赶回家去了,不要让爸爸看见我。他常对我说:“放学回家走在路上,眼睛照直地向前看,向前走,别东张西望,别回头,别用手去摸电线杆子,别在卖吃的摊子前面停下来,别……”可是照着爸爸的话做真不容易,街上可看的东西太多了,我要看墙上贴的海报,今天晚上开明戏院是什么戏?我要看跪在道边要饭的乞丐,铁罐里人家给扔了多少钱?我要看卖假人参的,怎么骗那乡下佬?我要看卖落花生的摊子,有没有我爱吃的半空儿?我要看电线杆子,上面贴着那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的红纸条。
我今天更要看看街上的女人,有几个剪了头发的?
我躲开文华阁,朝前走几步,再停下来站在马路沿上,眼前这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她扎着红辫根,打着刘海儿,并没有剪发。马路边上走过一个老太婆,她的髻儿上扣着一个壳儿,插着银耳挖子,上面有几张薄荷叶,她能不能剪发呢?又过去一个大女学生,她穿着黑裙子,琵琶襟的竹布褂,头上梳的是蓬蓬的横S头。她还有多久才剪发?
我看来看去,街上没有走过一个剪发的。
回到家里来,宋妈一迎面就数叨我:
“看你的辫子,早晨梳的紧扎的,这会儿呢,散的快成了哪吒啦!”
宋妈总是这么嫌恶我的辫子,有本事就给我剪了呀!敢不敢?要是真给我剪,我就不怕!不怕同学笑我,不怕出门让人看见,不怕早上梳不上辫子。可是我就是不剪!妈妈剪我就剪。爸爸叫我剪我就剪。韩老师剪我也剪。宋妈叫我剪,不算!
宋妈要是剪了发,会成什么样儿?真好笑!宋妈的髻儿上插着一根穿着线的针,她不能剪,她要剪了头发,那根针往哪儿插哪?真好笑!
“笑什么?”宋妈纳闷儿地看着我。
“管哪!笑你的破髻儿,笑你要是剪了发成什么样儿!你不会像哪吒,一定是像一只秃尾巴鹌鹑!”
走进房里,妈妈一边喂瘦鸡妹妹吃奶,一边在穿茉莉花。小小白白的茉莉花还没有开,包在一张叶子里,打开来,清香清香的。妈妈把它们一朵朵穿在做好的细铁丝上,她说:
“英子,我一枝,你两枝。”
“为什么?”
“忘了?今天谁要结婚?”
“张家的三姨呀!”
“是嘛!带你去见见世面。”
“三姨在女高师念书。”
“是呀!会有好多漂亮的女学生,你不是就喜欢比你大的姊姊们吗?”
“噢。”我想了想,不由得问,“为什么我要两枝茉莉花?”
“也是给你打扮打扮呀!下午叫宋妈给你梳两个抓髻,插上两排茉莉花,才好看。”妈妈说完看着我的脸,我的头发。她一定在想,怎么把哪吒打扮成何仙姑呢?
可是我想起那些漂亮的大女学生来了,便问妈妈:
“妈,那些女学生剪了头发没有?”
“剪没剪,我怎么知道!”
“张家的三姨呢?她梳什么头?”
“她今天是新式结婚,什么打扮,我可也不知道。可三姨是时髦的人,是不是?说不定剪了头发呢!”妈妈点点头,好像忽然明白了的样子。
“妈,您说三姨要是剪了发,是什么样子呢?”
妈妈笑了,“我可想不出。”她又笑了,“真的,三姨要是剪了发,是什么样子呢?”
“妈,”我忍不住了,“我要是剪了头发什么样子?”我站直了,脸正对妈妈,给她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
妈“嗯?”了一声,奇怪地看着我。
“妈,”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堆什么东西在跳,非要我跳出这句话,“妈,我们班上已经有好多人剪了辫子。”
“有多少?”妈问我。
其实,只有两个,但是我却说,“有好几个。”
“几个?”妈逼着问我。
“嗯——有五、六个人都想去剪了。”我说的到底是什么话,太不清楚,但是妈妈没注意,可是她说:
“你也想剪,是不是?”
我用手拢拢我的头发。我想剪吗?我说不出我是不是想剪,可是我在想着文华阁的小徒弟扇布帘子的样子,我笑了。
妈妈也笑了,她说:
“想剪了,是不是?我说对了。”
“不,”真的,我笑的是那小徒弟呀,可是,妈妈既然说了我剪头发的事,那么,我就说:“是您答应叫我剪,是不是?”
“瞎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刚才。”
宋妈进来了,我赶忙又说:
“宋妈,妈妈要让我剪头发。”
“这孩子!”妈妈说话没有我快,我抢了先,妈妈简直就没办法了。
“你爸爸答应了吗?”宋妈总是比我还要厉害。
“那——”我摇着身子,不知该怎么说。
真的,爸爸没准儿,他有时候说,他去过日本,开通,他有时候又说,中国老规矩怎么样怎么样的。他赞成不赞成剪头发呢?他觉得我如果剪去辫子是开通呢?还是没规矩了呢?
宋妈看我在发愣吧,她“哼”地冷笑了一声说:
“只要打通了你爸爸那一关。”
“可是你也说不愿意给我梳辫子,要剪去我的头发来着。”
“呵!你倒赖上了,你想要时髦,就赖是俺们要你剪的,你多机伶呀!”
我本来并没有想剪辫子,韩主任也不让我们剪,韩老师也还没有剪,可是,这会子我的心气儿全在剪头发上了,我恨不得马上到文华阁去,坐在那高椅子上,“嘎登”一下子,就把我的辫子剪下来。然后,我穿了新衣服新鞋子,去看张家三姨结婚,让那么多人都看见我已经剪了辫子啦!
“你说给她剪了好不好?”妈竟跟宋妈要起主意来了。
“剪了倒是省事,我在街上也看见几个女学生剪了的。可就是——”宋妈冲着我,“赶明儿谁娶你这秃尾巴鹌鹑呀!”
“讨厌,我才不嫁人!”
“只要打通了你爸爸那一关,我还是这句话。”宋妈又提起爸爸。
“妈,”我腻着妈妈,“您跟爸爸说。”
“我不敢。”妈妈笑了。
“宋妈,你呢?”我简直要求她们了,我要剪头发的心气儿是这么高,简直恨不能一时剪掉了。
“你妈都不敢,我敢?谁敢跟你们家的阎王爷说话。”
“我自己去!”我发了狠,我就是我们家的阎王爷!
妈妈挠不过我,终于答应了。妈说:
“就趁着爸爸不在家去剪吧,剪了再说。”
爸爸这时早已离开文华阁去上班了,我知道的。
妈妈带着我,宋妈抱着瘦鸡妹妹,领着弟弟,我们一大堆人,来到了文华阁。
文华阁的大师傅看见来了一群女人和小孩,以为是给弟弟剃头,他说:
“小少爷,你爸爸刚刮了脸上衙门啦,来,坐这个高凳儿上剃。”
“不是,是这个,我的大女儿要剪发。”
“哦?”大师傅愣了一下,小徒弟也停住了打扇子,别的二师傅、三师傅也都围过来了,只有一个客人在理发,他也回过头来。
“没人在你们这儿剪过吗?我是说女客。”妈问大师傅。
“有有有。”大师傅大概怕生意跑了,但是他又说,“前儿个有个女学生剪辫子,咱们可没敢下剪子,是让她回家把辫子剪了,咱们再给理的发。”
“噢,”妈妈又问:“那就是得我们自己把辫子剪下来?”
“那倒也不是这么说,那个女学生自己来的,这年头儿,维新的事儿,咱们担不了那么大沉重。您跟着来,还有什么错儿吗?”
“那个女学生,剪的是什么样式?”妈妈再问。
“我给她理的是上海时兴的半剖儿。”大师傅这么一吹。
“半剖儿?什么叫半剖儿?”还是妈妈的问题,真啰嗦。
“那,”大师傅拿剪刀比画着,“前头儿随意打留海儿、朝后拢都可以,后头,就这么,拿推子往上推,再打个圆角,后脖上的短毛都理得齐齐的。啧!”他得意得自己啧啧起来了。
“那好吧,你就给我的女儿也剪个半怕丫吧。”
妈妈的北京话,真是。
我坐上了高架椅,他们把我的辫子解散开来了,我从镜子里看见小徒弟正瞪着我,他顾不得拉布帘子了。我好热,心也跳。
白围巾围上了我的脖子,辫子的影子在镜子里晃,剪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我有点害怕,大师傅说话了:
“大小姐,可要剪啦!”
我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散开的头发,喊:“妈——”
妈妈说:“要剪就剪,别三心二意呀!”
好,剪就剪,我放开了手,闭上眼睛,听剪刀在我后脖上响。他剪了梳,梳了剪,我简直不敢睁开眼睛看。可是等我睁开了眼,朝镜子里一看,我不认识我了!我变成了一个很新鲜、很可笑的样子。可不是,妈妈和宋妈也站在我的背后朝镜子里的我笑。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她们怎么不说话?
大师傅在用扑粉掸我的脖子和脸,好把头发碴子掸下去,小徒弟在为我打那布扇子,一蹲,一拉。我要笑了,因为——瞧小徒弟那副傻相儿!窗外街上也有人探头在看我,我怎么出去呢?满街的人都看着我一个人,只因为我剪去了辫子,并且理成上海时兴样儿——半剖儿!
我又快乐又难过,走回家去,人像是在飘着,我躲在妈妈和宋妈的中间走。我剪了发是给人看的,可是这会子我又怕人看。我希望明天早晨到了班上,别的女同学也都剪了,大家都一样就好了,省得男生看我一个人。可是我还是希望别的女生没有剪,好让大家看我一个人。
现在街上的人有没有看我呢?有,干货店伙计在看我,杭州会馆门口站着的小孩儿在看我,他们还说:“瞧!”我只觉得我的后脖子空了,风一阵来一阵去的,好像专往我的脖子吹,我想摸摸我的后脑勺秃成什么样子,可又不敢。
回到家里,我又对着镜子照,我照着想着,想到了爸爸,就不自在起来了,他回家要怎么样的骂我呢?他也会骂妈妈,骂宋妈,说她们不该带我去把辫子剪掉了,那还像个女人吗?唉!我多不舒服,所以我不笑了,躲在屋子里。
妈妈叫我,我也听不见,宋妈进来笑话我:
“怎么?在这儿后悔哪!”
然后,我听见洋车的脚铃铛响,是爸爸下班回来了,怎么办呢?我不出屋子了,我不去看三姨结婚了,我也不吃晚饭了,我干脆就早早地上床睡觉算了。
可是爸爸已经进来了,我只好等着他看见我骂我,他会骂我:“怎么把头发剪成这个样子,这哪还像个女人,是谁叫你剪的?丑样子,像外国要饭的……”但是我听见:
“英子。”是爸爸叫我。
“噢。”
爸爸拿着一本什么,也许是一本《儿童世界》,他一定不会给我了。
“咦?”爸看见我的头发了,我等着他变脸,但是他笑了,“咦,剪了辫子啦?”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唉!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我的心一下子松下来了,好舒服!爸爸很高兴的把书递给我,他说:
“我替你买了一个日记本,你以后要练习每天记日记。”
“怎么记呢?我不会啊!”记日记,真是稀奇的事,像我剪了头发一样的稀奇哪!
“就比如今天,你就可以这样记:民国十六年六月十五日,我的辫子剪去了。”
“可是,爸,”我摸摸我后脖的半剖儿说,“我还要写,是在虎坊桥文华阁剪的,小徒弟给我扇着布帘子。”
我歪起脸看爸爸,他笑了。我再看桌上妈妈给我穿的两枝茉莉花,它们躺在那儿,一点用处也没有啦!
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