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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锁上牢门,在外头又把插销插上。在他们提灯走人之前,那个人看着我——他的脸可是重陷黑暗前我看到的后一样东西呀,所以深深定格在心里了:哥萨克人的高颧骨,弯弯的却让人愉快的嘴唇,干草金色的头发,一双足以让任何一个雅利安新娘着迷的蓝眼睛。我坐在床上,他站在石头地上,这完美的寂静一刻啊。我知道我们俩都没变换位置,在黑暗中依旧紧紧盯着对方看。

“你是犹太人?”他问道。

“什么?”

“犹太人啊,你看起来像犹太人。”

“你看起来还像纳粹呢。”

“我知道,”他说,“我还能说点儿德语1。”

“我自告奋勇去当间谍,可没人采纳。”他接着说道,“你是犹太人吧?”

“你干吗这么关心这个?”我问。

“你别为此觉得耻辱啊,我真没觉得是犹太人有什么不好。爱缪·拉斯克尔还是我喜欢的国际象棋大师呢,他只比卡帕·布兰卡稍逊一点点。卡帕·布兰卡就是莫扎特,纯天才……你要是喜欢国际象棋,就不可能不爱卡帕。但是拉斯克尔……没人比拉斯可尔在棋到终盘时更棒的了。你有吃的吗?”

“没有。”

“把你的手伸出来。”

这不就是陷阱吗?小孩子玩的那种给白痴下套儿的游戏——他会打我手心,或者就让我的手一直在那儿摊开着,直到我自己意识到这举动有多蠢。但“有吃的”这一巨大诱惑又如何能拒绝呢?就算能吃到东西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我还是在黑暗中伸出手等待着。片刻之后,一条冷乎乎、油腻腻的东西放在了我的掌心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黑暗中找到我的手的,但他确实一点儿都没摸索就找着了。

“香肠。”他说,顿了顿又接着说,“别担心,不是猪肉。”

“我吃猪肉。”我闻了下香肠,小心地啃了点儿下来,和配给的面包不像真面包一样,这根香肠也不像真香肠。但它里头有脂肪,有脂肪就意味着能活命。我极尽可能以慢的速度嚼着这根香肠,期望能吃得更久一点。

“你嚼得也太大声了吧。”黑漆漆的房间里传来他的责备,我听到他坐上下铺时弹簧发出的吱嘎声,“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

“哦,谢谢。”

“不客气。你叫什么?”

“列夫。”

“列夫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

“不过是礼貌罢了,”他说,“比如我介绍自己时就会说:‘晚上好,我叫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符拉索夫,朋友们都叫我科利亚。’”

“你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个犹太人的名儿。”

“那你有吗?”

“有。”

“啊哈!”他长出了口气,非常高兴其直觉被证实了,“谢谢你啊,可我还是不明白你干吗怕告诉别人这个。” 

我没理会他这个问题,如果他真的不明缘由,那就无需解释。

“你为什么流落到这儿了?”他问。

“我在沃伊诺夫大街扒了个死德国兵身上的东西,然后就被他们逮了。”我答道。

“德国人已经打到沃伊诺夫大街了?那是真的开始了。”看起来我的话让他吃惊不小。

“也许什么都还没开始呢……他是轰炸机飞行员,大概是被弹出机舱的。”

“是AA高炮的弟兄们干的吧。”

“他是给冻死的……你又为什么到这里呢?”

“纯粹白痴的行为——他们非认为我是逃兵不可。”

“那他们怎么没毙了你?”

“不知道。”他沉吟着,“他们说我对上校有用。”

“可我不是逃兵,我是学生,我是去做论文答辩了。”他接着说。

“真的?论文答辩?”我觉得这可能是逃兵史上听来拙劣、愚蠢的借口了。

“以当代社会分析的视角来诠释乌沙科夫的《庭院猎犬》。”他在等着我说点什么,可我对这个话题一无所知。

“你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你是说乌沙科夫?”

“悲惨的时代已经让学校变得如此不堪了……他们本应让你能背上几段的。”听他说话就如同听一个满脑子都是怪念头的老教授说话一样,可据我之前打量他的那一眼来估计,他应该只有二十岁。

“‘我们次接吻是在屠宰场,空气中满是羔羊的血腥臭。’这是全书的句。有人说那是俄国伟大的一部小说……你居然不知道?”他毫不掩饰也又极夸张地叹了口气。

俄顷,我听见一种奇怪的抓挠声,好像老鼠在床垫上磨爪子。

“什么声音?”我忍不住问。

“嗯?”

“你没听见什么动静吗?”

“我在记日记。”

眼睛这时候睁再大也跟闭着一样,这个人却在写日记!现在我能听出是笔划在纸上的声音了。几分钟后,我听见本子合起来,然后被放进他的口袋里。

“我能在黑暗中写字,”他说,“打嗝的时候就点个标点,这可是我的天分之一呀。”

“记有关《庭院猎犬》的笔记吗?”

“没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看第六章里,拉琴科在十字监狱里蹲了一个月,因为他以前好的朋友……哦,我不想把情节提早泄露给你,但我不得不说,简直是命运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拉琴科去过的地方我都去了,每家餐馆,每间戏院,每座坟场……所有至今还没被炸烂的地方,但我从没来过这里。文学评论家常说,要是没在十字监狱待过,就不会了解拉琴科。”

“你可真幸运。”

“嗯。”

“那你认为明早他们会处决我们吗?”

“不一定。把咱们留过今夜应该不是为了明天枪毙我们。”他得意洋洋的,好像我们在讨论什么体育赛事,无论哪方取胜,结果都不太重要。

“我八天都没拉屎了呀。”他又爆料了,“还不是指拉得特舒服的那种——拉得特爽的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儿了——八天,根本没拉。”

我们俩都没出声儿,都在想他刚才那番话。

“你说……一个人能多久不拉屎?”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自己也想知道呢,可我没有答案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