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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为了叫你欢喜

 

  特蕾莎是我在小镇上第二个说上话的人。

  那是上午,一个高个子、刘海浓密的女人边脱手套边走进来。接近零度的空气把她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她的右手在呢子大衣上用力摩擦了几下,伸出来握住我的右手,“手有点凉。你好,我是特蕾莎。”

  我的手也很凉。于是,两只手握住后又松开,都笑了。

  特蕾莎打量着我的行李箱和湿漉漉的靴子,指示托马斯,跟她一样又高又瘦的金发男子、她的丈夫,把行李箱搬上顶楼我的房间。

  这是一幢由大屋改造而成的民宿,距离市政广场步行只需一分钟。楼梯窄而陡,踩上去老木头吱呀作响。一一指示了卫生间、厨房和暖气的用法,尽到房东的责任后,特蕾莎提议说,可以带我去一家地道的餐厅,那里有很棒的土豆浓汤,能让我暖和起来。后来,特蕾莎说,中国人看起来总是显小,而你,简直就像个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只是,这个高中生跟她并肩走去土豆餐馆时,突然问,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事可以做?

  特蕾莎停住脚步,轻声说,这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小镇了,如果没有那些中世纪留下来的古建筑的话。

  我告诉特蕾莎,我在写点东西,需要知道点“特别的事”。

  “写什么样的东西?”她问。

  “一个人,怎么才能靠近童年的自己。”

  “童年的自己?”

  “光溜溜的,没被命名的那个你。”我说。

  后来回想,也许就是我这个找点“特别的事”的要求,像投入水面的一粒石子,激起了我们都无法预料的后果。

 

  一个人,这么冷,在德国走一个多月,你疯了吗。特蕾莎说。

  这是相遇的第二天。坐在一家曾是鞋铺的咖啡馆里,我们已经交谈了两个小时。

  两个多小时前,特蕾莎坐在旅游信息处柜台后面埋首整理文件。坐她右边的是一个发胖的年轻人。

  这是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办公室,三面墙开着高窗,窗外就是市政广场,可以看到建于十六世纪的市政厅、药房,还有打伞的居民与游人。

  特蕾莎的侧脸轮廓分明,她大概四十多岁?肯定不到五十。

  资料架上摆放着让人免费索取的单张、册页。其中一张是宣传小镇的童话韵味的,几个穿着古代服饰的人站在市政厅的台阶上。的那个,就是特蕾莎。

  她似乎对我认出了她做的广告有点不好意思,并不像一个做了二十年导游的人。但在大踏步穿过小镇时,她对老建筑、街道、餐馆都如数家珍。

  “五百年,”她说,“我们家族在这个镇上住了有五百年了吧。”父亲母亲、叔伯姨婶,“哎呀,你能想出来的亲戚”,都住在一公里以内。

  五百年之前还有更多的五百年。小镇从加洛林王朝时代就存在了。由于位处德国正中,四通八达,统治者们对小镇青睐有加。曾有两座城堡在这里伫立,作为伯爵的驻地。但现在已无踪迹。留下来的,是那些普通市民、生意人花大价钱建起来的房子。那些精明又勤劳的生意人,痛惜一砖一木,不忍让自己的财产被政局毁灭。

  特蕾莎的大屋,就是其中的一栋。与市政厅同样年岁,见证着小镇的黄金时代。

  民宿二楼有一堵照片墙,布满特蕾莎家族的照片。正中一张,是七八个男人一身戎装,坐在老宅门口。这是“一战”时,家族的男人扛枪上战场前的留影。也有特蕾莎与哥哥小时候的照片,两人的脸鼓鼓囊囊。还有特蕾莎的奶奶和爷爷,爸爸和妈妈。

  墙壁右是一张手绘的家谱,从上往下越分越细,就像树扎在土壤里越来越庞大的根系。五百年不曾流离失所。

  家族的更迭可以让人将国土的历史看得更深远。德国被欧洲人视作“中央之土”,而小镇所在的古老图林根辖区,则是德国的“中央之土”。

  当加洛林王朝在野蛮人的入侵下崩溃时,“中央之土”的居民德国人把斯堪的纳维亚人赶回海里,击退东面的斯拉夫入侵,与罗马教皇构成联合,在欧洲中心奠定了和平。而德国中部的城镇,作为“德国”的区域,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历史上的数次崩解与衰败,是德国的“原乡”。

  小镇古老,传统。居民恪守价值,重视家族,维护自尊。

  也正是因为处于欧洲中央的位置,十六世纪的“三十年战争”让这里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屠城、掳掠、占领、饥荒。特蕾莎的家族那时候已经在小镇扎根,族谱上记录了与小镇兴衰同步的家族史。“那是兴旺的年代,伯爵的封地。”特蕾莎说。

  1622年,小镇被大规模掠劫。1626年,饥荒。1635年,瘟疫。1640年,1643年,两次被外国军队占领。全镇一半的人在战争中死去。特蕾莎家族里的人口一度缩减为只剩下女人和孩子。

  那些小镇曾高度文明、富裕、发达的证据——教堂、修道院、高塔以及遍布整个城市的供水系统,如今都只是残骸了。

  兴旺过,衰败过,不幸过,快乐过。战争后,小镇上的人靠做小农场主、手工业和小生意开始恢复经济。特蕾莎的祖辈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做烘焙,他们做出镇上地道的面包,养活一家老小,并让家族的血脉在这块土地上顽强地延续下去。许多在战争中被毁的建筑开始重建,特蕾莎家族的大屋也经历了次修整。

  时间转啊转,很快,另一套世界法则开始了。古典的黄金时代终结。火车的铁轨铺到了小镇,工业兴起,小农场主们纷纷变成了小工厂主。小镇居民勤劳而务实,长期战争带来的惊惧残存在血液里。他们审时度势,谨小慎微,只在意小日子。

  高速公路通过小镇了。

  然后是“一战”。纳粹上台。“二战”。纳粹下台。德国被分成两半,小镇划归我们所说“西德”。之后,家族里有人竞选镇议员,有人当选。有人搬去北部的城市生活。祖屋里住的人越来越少。

  然后,在一个清冷的冬日早晨,特蕾莎出生了。

  像持守一份信念般,特蕾莎守着大屋。二十多个房间,上楼下楼,步履间擦出的风会带出五百年的积尘。父母早已搬去一栋小房子里。她也早已结婚生子。

  可该死的房子它不会消失。它呼唤人的气息去填补空隙。

  哥哥比她大三岁,去过美国读硕士,后来在瑞士做研究助理,但他定居图宾根已经二十年了。做研究,病毒、细胞什么的。图宾根离小镇三百多公里。“那是他的,怎么说呢,事业。助理,副教授,教授,那一套。”特蕾莎断续说着。

  与哥哥在一起好的记忆,都是关于圣诞集市的。这里的冬天实在漫长,从大地间呼啸而过的冷风让人脆弱得像一根树枝。但圣诞集市是那么让人兴奋。

  市政广场上挂满彩灯,空气里是热红酒、杏仁糖、皮革和草药的味道。吹玻璃的匠人摆起摊子,吹出圆球状的装饰品,挂上窗户叮当作响。流光溢彩中,小镇的乐手们吹着长号,整夜不休。还有孩子们提着灯的夜游,她和哥哥混在队伍中,看见好多表兄妹堂兄妹,浩浩荡荡,环游世界般扫过小镇。孩子们的笑声像金箔漂浮在糖浆般的夜色里。她和哥哥笑得声。

  房子的继承人是哥哥,但他走了。“你知道,不可能再管这边的事。但我不能看着房子一天天朽下去。”

  她扑闪着的眼睛显示出对我这个陌生人的好奇,直至我说出自己已经在冰天雪地的德国走了二十多天。

  “离家这么远……”她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然后就是那句—— 一个人,你疯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

  就在我们几百米外,是这个小镇的标志性雕塑—— 红帽。跟她提着篮子进森林喂野狼的行为相比,我大概不算发疯。

  但我还是回答说,是的,这件事太疯狂了。

 

  话题怎么走到这里的,说不清楚。开始,我们也像一般初遇的陌生人那样,寒暄着出生地、职业、对小镇的印象。只是,当特蕾莎说她喜欢的故事是《幸运的汉斯》后,话题陡然加速,让我们褪去了那些虚以委蛇的客套。

  “汉斯失去了一切,但他是那么幸运。”她说。

  我也深深地喜爱这个故事。于是,像分享挚爱的糖果一般,我为她重述汉斯。

  汉斯给主人做了七年工,工期已满,他要回母亲家。主人结算了他的工资,还送了他一大块金子。汉斯就上路了。他在路上遇见一个骑马的人,用金块跟对方换了马。走着走着,又用马换了牛。后来又用牛换了猪,用猪换了鹅,用鹅换了剪刀,用剪刀换了石头。他扛着石头走,石头压得他很难过。在井边喝水的时候,石头掉进了井里。汉斯欢喜得眼里流出泪来,因为他摆脱了使他烦恼的石头而不必责备自己。汉斯叫道:“世界上没有像我这样幸运的人了。”他心下轻松,解除了一切负担,跳着回到他母亲家里去了。

  汉斯失去了一切,但他是那么幸运。在重述里,故事有了新的质地与温度,也似乎让我们寄托其中的思维与情感找到了来路和去路。

  可我不懂,为何我说自己在发疯,特蕾莎却难过起来。她喝一口卡布奇诺,抬起脸来时,皱褶变得更深了。

  是的,这件事太疯狂了。我顿了顿,淡淡说,但疯狂的定义是什么呢?

  她久久没有回答,后终于说,也许就是那些特别的事。

  “一条通往童年的通道, 对现在的我来说, 就要合上了。”我决定直接说出口。

  “童年?”

  “那些精灵,那些幻想出来的伙伴,会说话的动物。你们总是玩在一起。”

  长久的沉默,然后她说:“我明白。”

  “总被生活打得鼻青脸肿,我开始要忘了那些伙伴了。而且,一旦有了孩子……”

  “一旦有了孩子……”她叹息。

  我们的杯子先后离开了咖啡碟,被抓在各自手里,就像黑色海水中一块瓷做的浮板。

  特蕾莎有三个孩子。二十二岁,十八岁,十岁。儿子,儿子,女儿。

  个孩子出生后,特蕾莎开始工作。导游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直到三年前,她决定翻新的大屋,经营民宿。巧的是,她上周刚开始到镇旅游信息处上班。某种新生活的发端。

  但似乎,与漫长的职业生涯相比,她更纠结于家庭内部的身份。

  孩子小的时候你不能离开他们,总是这样,但一年,又一年,“他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却不再有你的空隙”。大概母亲总是会忘了自己。她的眼睛总跟着孩子的脚步,心

  跳比孩子的脚步更碎更快,言语更是止不下来。特蕾莎说,或许,我不是个好妈妈。

  我沉默着。

  “总是忙工作,忙工作,下班回家,我不太可能陪女儿,给她讲故事了。她理解,妈妈的工作很忙。”

  我点头。但并不明白。

  在特蕾莎小时候,跟奶奶一起住在的大屋里,奶奶每天晚上会给她和其他兄弟姐妹讲童话。“你知道吗,我奶奶是一个表演的天才。”奶奶永远不只是把故事说出来而已。她一会儿是皇后,一会儿是大力士,一会儿是会说话的狐狸。她的声音流淌在房子里,让每一个衣橱都变成秘密世界的入口,每一道跳动的火苗都变成闪烁的眼睛。“我们相信着,完完全全地相信。”

  那是传统大家族还住在一起的年代。虽然经历了战争,国土破碎,但家族伫立。特蕾莎垂下眼帘。

  故事一旦被家人讲出来,就不只是故事而已。也不只是讲和听而已。

  可是,特蕾莎的故事是什么呢?

  滴答滴答,钟的指针。阳光转动着穿透她厚厚的刘海。雨雪初歇。咖啡馆的墙上装点着主人曾经制作的鞋子模型。木头镶框玻璃盒子里,一双又一双小鞋子。蹬上鞋子,架上马车,就可南下慕尼黑,北上柏林。穿越无尽的积雪与森林。古老或崭新的故事,会在雪地里留下车辙与脚印。

  我们攀扶着瓷一样白得透明的浮板,咖啡勺作桨,划动黑色的海水。镀银的叉升起来,我们于是顺着叉柄爬上去,躺倒在淡绿色的浆果堆里。

  浆果蛋糕是特蕾莎推荐的,厚厚一层淡绿色浆果,微酸,大小在葡萄和樱桃之间,阳光下开始变得透明。我们在浆果堆里爬啊爬。

  或许,你想过离开小镇?我突然问。

  特蕾莎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