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冷雨-精彩内文

我17岁那年,在津水一中读高二,刚刚文理分班,班上的同学又换了一拨新的。那时候,班上有个我喜欢的男孩子,名叫陆松。偷偷喜欢他的女孩子肯定不止我一个,他成绩非常好,长得也帅,又平易近人,受欢迎理所当然。不过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次要的,他 吸引我的是声音,有点像那时候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歌手彭坦。

青春期的我,上课常常会走神,想象陆松手拿话筒,含情脉脉,轻轻唱歌给我听的样子。

津水一中校外有一条300多米长的短街,名叫学士街,但是因为大多消费者是一中学生,大家更习惯称它为“一中街”。街的两边,有便利店和小超市,有文具店、小吃店、快餐店,有书店和奶茶店,大大小小的门面挤在一起。这里是学生们每天放学后游荡半小时左右的消费乐园,也是能找到绝大多数那些我们说给家长听的,回家太晚的借口的真实答案的地方。

几乎所有便利店后面狭窄黑暗的货物储藏室,都是男生们的秘密吸烟室。听说那些小烟鬼常常买不起一整包烟,便利店的老板们会拆开一包,一根根地出售给他们,赚的钱比一整包卖出去的还要多。听说,不是谁都能从书店老板手上买到三级片DVD或者黄色漫画,如果你直接问有没有卖,人家一般会回答你这是非法的东西不能卖,让你走;如果你真的想买,起码得在他店里买过很多次教辅资料或者青春小说,让老板记得你的脸。听说奶茶店有一些装有门帘的小隔间,灯光都是昏黄的,有一些胆大的男女同学会点上两杯饮料,在里面拉上了帘子打Kiss(接吻)……

在嘈杂的一中街上,看到穿着猪肝红与白色相拼的一中校服的学生打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抢女朋友啦,觉得谁太嚣张看不惯啦,谁不小心碰了谁一下啦,双方都有可能在密集的自行车流中推搡几下就开打。这时候,看热闹的同学们一般会围成一个圈,根据不同情况,选择加油或劝架,然后又以一方落败逃跑,放狠话约群架或者被女生班干部看见叫来教务处老师抓人结束。

当然,戴金戒指的贪财老板和打架欺凌他人的不良学生,不会是这条街上的全部。也有像陆松这样的好学生,逛书店买文学名著,在奶茶店的隔间里自习。更多的呢,是和我一样平凡无奇的普通学生,有时在小吃摊位或者奶茶店里稍做停留,买些不怎么健康却很好吃的油炸食品,或者喝杯奶茶,男孩子们聊聊游戏篮球,女孩子们聊聊明星八卦,再急急忙忙踩着单车,赶回家去。

我吧,一副好像挺了解别人的样子,但在别人眼中,我其实算个孤僻的人。

我对韩国偶像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也不知道有什么其他话题可以和别人交流。不知道我父母是菜市场肉贩子的事,是怎么被全班人知道的,但屠夫的女儿这个身份,确实蛮让我抬不起头来。记得有一次语文课,班主任邹老师带着我们过会考重点,讲到一篇初中老课文《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位同学朗读道:“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忽然有个同学把头转向我,捂着嘴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声。接着,几乎全班同学都扭过头来看着我笑,好在邹老师一声暴喝:“有什么好笑的!”才替我解了围。

那次陆松并没有笑我,他只是转过来,看了我几秒。他的眼神好像在对我说话,告诉我:这种事是不值得在意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喜欢的不仅是陆松的声音了,我是不是早就已经被他这个人牢牢迷住了呢?

应该是吧,我喜欢陆松的全部,喜欢得要命。

可是我呢,一直在对他做着很恶心的事情。

一中街的尽头拐角,有家名叫“塞纳河畔”的奶茶店,老板是个从大城市回来的文艺青年,一直坚持让同学们叫他的店“糖水店”,而不要叫“奶茶店”。我是偷听班上的艺术生讨论才知道,他在每个隔间都挂着油画的印刷品,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的“塞纳河”系列,他用油画的名字来给隔间命名。陆松有个习惯,中午放学后在“清晨的塞纳河”那个隔间里自习英语。

那一天,地上的积雪还很厚,天空也不时会有雪的碎屑落下来,我脱下手套,走进塞纳河畔,点了一杯古法红糖姜茶,热饮少糖。

“给,这是今天中午的。”文艺青年老板在给我制作饮品之前,把MP3交到我手上。

“不过今天中午可能没什么内容吧,他还带了两个女孩子过来。”老板用勺子舀出一勺糖浆,带着神秘的笑意对我说。

“好,没事。”我回答他,递了15块钱给他。

一杯姜茶的价格是5块,另外10块,是付给那个MP3的,那是我自己的MP3。

在拥有自己的手机以前,我有一个用来听歌的MP3,有时会偷偷拿去网吧,用数据线从网上下载音乐。喜欢听彭坦的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这家奶茶店开张不久,有次我无意中发现店内的音乐竟然是达达乐队的《南方》,一问才知道,老板也非常喜欢彭坦,便经常来这里买奶茶喝,久而久之,和他也算是半个朋友。

老板叫浩哥,我有时会把自己早已不再用来听歌的小小的MP3给他,让他帮我偷偷放在“清晨的塞纳河”里,录下陆松自习时的声音,付给他的报酬是一次10块钱。

“你这是搞监听吧?”

他次听我说这个奇怪想法的时候,还以为我脑子有问题。我给他解释说,这个男同学是我们年级名,英语特别好,喜欢在你们店里自学英语,我的英语又特别烂,所以想偷师学艺一下。

这当然不完全是借口,还是一种自我安慰。我用“学英语”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做得没错,但其实我清楚得很,这样做的主要目的,还是满足自己的恋声癖。我想收集他的声音,我喜欢用那些碎碎的、重复的、隔间里朗读着单词的声音,在夜里伴我入眠。

我真恶心。

这就是监听。

我把MP3里的Micro SD卡(闪存卡)取出来,放进手机里,把所有的录音文件重新命名,按顺序整理好,然后每天晚上,用耳机收听着,进入睡眠。他的唇齿,他的呼吸,他有时候念了太长的句子,导致的不自觉的喘气,都是轻轻抚摸着我耳蜗的气息。这些气息让我躺在床上的身体,好似浮在轻轻荡漾的宽阔河面上一样,非常放松。有时我的身体会慢慢发烫,手会不由自主地伸进睡裤……

但是那一天,不一样。

浩哥说,他带了两个女孩子过来。女孩子是谁?他们在聊什么?我等不到晚上了,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来,插进MP3,在雪后人少的一中街上,捧着姜茶边走边听。

“,何娇必须顺利死掉。第二……”

这是陆松的声音。

何娇是班上的女同学,成绩和陆松不相上下,基本上每次考试都是全班前三,年级前五。

“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我的解题方法……”

那天,是2012年4月1日,愚人节,没人缘的我没有被开愚人节的玩笑。津水市仍未化雪,一中街的地面上,学生们早就把白雪踩成了污黑的泥水,大家走路必须小心翼翼。

那时,我喉咙干渴得要死,我把只喝了三口的奶茶杯放在路边塞满爆出恶心油腻的饭盒与竹签的垃圾桶上,决定再也不要去那个名叫“塞纳河畔”的奶茶店了。

 

 

后记 

冷雨后记——我去桥下写雨(郭沛文)

 

翻到这一页时,你也许在怀疑小说还有什么内容没说完,但故事确实已经结束了。

我是2016年春末辞掉工作,搬进新家,开始写作这部小说的。那时候,有两件事情总是干扰着我,一是没有收入的焦虑,二是楼上楼下左右邻居新房装修的噪声。我大部分时间没办法在家里写,为了寻求放松和安静的环境,只能把电脑放进背包,骑自行车出门。每天去咖啡馆吧,太贵了;想去公园,但长沙的大部分公园都是不允许自行车入内的;直接在路边找个长凳,太阳很晒,又热又看不清屏幕。后我发现了一个难得的好地方,是离家不远的,湘江边猴子石大桥的桥下。

我每天早上9点骑车出门,在楼下吃一碗加蛋的长沙米粉,买一瓶含糖量高的饮料,去猴子石大桥下开始写作。下午4点左右,再买菜回家做饭,等妻子下班了一起吃晚餐,这时候装修工人们也大多下班回家了,晚上就可以安静地在家继续写。

直到快要完稿时我才发现,除了晚上在家写的一小部分外,这部作品基本上都是在猴子石大桥下完成的。“桥下”这个看似固定的创作场所,给小说带来了不少变化。

2017年,《冷雨》在豆瓣阅读平台上架。网络上的读者比较热闹,也热衷于交流。作品上架一段时间后,收到了不少超出我预期的反馈,包括一些很用心的鼓励和批评。

许多人对我使用三种人称来讲述这个故事表示了不理解,但初衷其实并不复杂。初稿完成的时候,这个故事还是单一人称的。有一天,我正在桥下抱着笔记本修改某处情节,发现有个小孩子正站在一旁看我,有一个在河边放完风筝的老人也在看我。我开始想,小说中的一些角色形象,其实是参考了从桥下路过的人,那么如果让这些人来看这个故事,会是什么样子呢?于是,我把单一的人称替换了,模拟不同人的视角来重新描述这个故事,希望它可以更丰富一点。这样说可能有点一厢情愿,在我的想象中,不同身份的读者,是可以借由某个更贴近于自己的角色视角,来观察这个故事的,也会由此对其他人命运的因果产生自己的联想和猜测。

也有人表示,小说里关于雨水的描写很多,有点阴暗和潮湿。回头想想,可能是长沙的夏天太热了,桥下又没有空调,我总是盼着下点雨的缘故。我会要求自己用更多现实细节的描述来衬托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但小说探讨的核心应该是趋于抽象和发散的。我尝试着将它和大部分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区别开来,我的本意不是直接批判社会上的某些具体问题和现象,而是把这些问题编成选择题,供大家一起思考A、B、C、D每个选项背后的深意。事实上,多雨的津水是一座完全虚构的城市,故事里的人们所处的时代和情景也和我们的现实社会有很大不同。所以读者完全没有必要把小说中的苦难和凄冷代入自己的生活,隔着窗户玻璃去观察这场雨就好。

起初,小说的名字不叫“冷雨”。因为小说想要展现的人物和故事实在太多太散,无法用一个很具象的词汇来概括这么多人的情绪和命运,所以取名字是件很头疼的事情。我给这部作品取的个名字是“单翅鸟为什么飞”,化用自海子的诗《单翅鸟》中的一句。我是在写完稿,觉得小说该有一个名字的时候,在网上读到这首诗的。因为感觉它和这部小说的不少情节有暗暗契合的地方,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但后来,妻子和一些朋友帮忙试读小说的时候都认为,如果不做说明,读者很难把握这个名字与小说内容的联系,做说明,又显得太过多余,大家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合适。我陆陆续续想了很多别的,终变更为《饱和》,岩井俊二的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一首日语歌的名字,是我修改小说的时候常用的背景音乐,也很符合小说中大部分人物的状态。后来豆瓣阅读的编辑老师在微信上和我聊,觉得《饱和》这个名字对推理小说来讲仍然不够直白。我们便商量着,将它改为了现在更为具象的《冷雨》。那时已经是冬天,气温不过四五摄氏度,我拿着手机站在阳台看窗外正下着雨,一下子又想起了那些在桥下盼望下雨的日子,忽然觉得很冷了。

此时我家这栋楼中的新住户大多已经入住完毕,没有装修噪声的困扰,完成这部小说之后,我再也不用去桥下写作了,但这段经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走出去,见到一些活生生的人,观察他们当下的生活状态,思考他们真正面对的问题,是一件比写作本身更难,却更有意义的事情。

《冷雨》作为我的本书与你见面,离不开前前后后好几位编辑老师的帮助,也离不开豆瓣阅读上每一位读者朋友的支持,请允许我在此向大家表示感谢。

愿这本“湿漉漉”的小说,也能滋润你每天都在触碰现实的手。

郭沛文

2018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