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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一九七八年底,我要当兵了,必须在早晨鸡叫三遍后,到公社的大院坐上汽车至县城武装部的大院去集合。于是我一夜未眠,盯着窗外的冷月和宁静,直至听到村街上有了谁人的脚步声,才慌忙起床去站到父亲的床前边,望着他多病、瘦黄的枯脸说:
  "爹--我走了……"
  而这时,父亲从被窝里伸出他枯黄如柴的手,把我的手捏在他手里,喘喘吁吁嘱托道:
  "走吧你……走了就努力出息些!"
  这是我二十周岁要离开家乡时,父亲对我说的为平常、深重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分量、力量如山脉托举着我的灰暗和未来,让我对青春的茫然仿佛走不出的荒野般,直到米切尔把我带往那些神圣的著作前,并帮我将一扇完全不一样的大门推开一条露着光的缝。
  我开始了真正意义的阅读和写作,并试着投稿和发表。一九七九年发表的今已丢失的个短篇,八元的稿酬,如今天的八十万元样,让人激动和兴奋。我用两元买了糖和香烟送给连长、排长和战友们,另外六元钱,和三个月的津贴攒凑在一起,终于够了二十元,赶紧寄回家里让父亲买药吃。及至后来几年在身为士兵的年月里,每年都有一二短篇发表,挣来的稿费从十几元涨到几十元,我都一一从邮局寄回到坐落在河南嵩县的田湖村,再由母亲或姐姐替父亲把钱送到镇上的药铺和医院里,直到我因为写作而提干,因为写作而结婚,并隐隐觉得自己有一天兴许会成为作家时,父亲觉得我真的出息了,有业有家了,他可以撒手人寰了,就在我刚结婚不久的日子里,用电报把我和妻子召回去,然后他就又是留恋又是毅然地和我及家人诀别了。
  那时候,一九八四年冬,我和妻子乘坐火车、汽车在一个午时赶回家,那个乡村的院落已经挤满了人,姐姐、哥哥、邻居、医生都在屋里、院里茫然地站着、蹲着或者低语着,待我快步踏进了那个院落时,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哀慌慌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从嘴里低声吐出了三个字:"回来了……"不知是问我还是自语着,然后闪开一条道,让我急急到了父亲床前去。那一刻屋里虽然有灯光,却又四壁昏暗,使父亲的脸色和那昏暗的灯光混在一融里。我快步急切地冲到父亲床前边,慌慌忙忙叫了一声"爹……"而父亲,那时依然躺在他十几年都躺着的那个床边上,看着我脸上露出热切惨淡的笑,用几乎难以让人听到的声音对我说:
  "回来了……吃饭去吧……"
  这是父亲一生对我说的后一句话。就在这句话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父亲就在我的怀里去世了,历尽了他辛劳、凡俗的一生,宛若一枚叶子落下时,如何用力和挣扎,那落叶的生成和旋转,都没有和别的落叶形成区别样。 _
  然在我,却在数十年里无法忘记当兵走时父亲对我说的那句话--"走了就努力出息些",和在六年后,父亲在他人生尾末我又站在他的床前时,他用他平生后的力气对我和这个世界说的后一句话:"回来了……吃饭去吧。"这样的两句话,是中国百姓任何人都常说的两句话,平常到如将汗熟的衣服脱下或者穿上样,值不得深刻地考量和纠缠。可是我,却总也忘不掉这样两句话。就是到今天,父亲死去的三十四年后,这两句话也还楔子一样揳在我头脑里。我总是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想,将前一句话理解为父亲让我出去到世界上闯荡和奋斗,将后一句话理解为闯荡累了就回家吃饭、歇息和补养。如同相信一间房子后会繁衍成为一片村庄般,我相信树会结果子,果子会腐烂、死亡或者生成新果树。这个一切都是那个一切的重复和重演。无论是你一生都守在一块土地上,还是你必须离开土地闯到哪儿去,命定的事情是不能抗违的。我们所能改变的,都是在命定范围内,一如一切的成败都必须在生死轮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