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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本章此前介绍的西格瓦所作的诗,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些中世纪早期斯堪的纳维亚统治者招募和雇用勇士重要的机制,以及由此产生的权力。西格瓦这样描述自己的领主奥拉夫· 哈拉尔德松:“我追随的领主将金子分给忠诚者,用腐肉喂食渡鸦;他用尽一生博得了万古长青的美名。”领主要对追随者慷慨大方,也要在战斗中战无不胜——用“腐肉喂食渡鸦”是当时对取得战争胜利的诗歌化表达——还要颇负盛名、英名远扬。如果领主没有能力做到所有这些,那么他也无法实现其中任何一个。因为打了胜仗,领主才会得到财富,有了财富他才有可能变得慷慨大方,而终是他的慷慨大方激励着像西格瓦这样的诗人为他创作、吟诵诗歌来赞颂他的美名。接着,领主的英名会吸引勇士们前来寻找颇负盛名的国王,如此国王便会有更多的勇士,也能更容易地赢得战争,而这一切又会让他声誉日盛,为他带来更多可以分给勇士们的战利品。

这一政治经济体系的关键特征便是国王的慷慨大方。重要的是领主要慷慨大方,能够随意地将金银和其他贵重物品赠送给追随者。如果我们足够细心,在这一章开头引用的西格瓦的诗中就可以看到这一点。这里给出的译文是简洁而平淡的:“这位王公征服了奥普兰的每个角落……此前11位王公统治的国土。”在原引文末尾,译文中的“王公”一词由四词结构的婉转表达“洞中慷慨者之口的摧毁者”来指代。这样的表达是吟唱诗歌的一大特点,叫作kenning,是一种借代隐喻的表达手法。“洞中人”指巨人,因为巨人生活在山洞中。“巨人之口”则指金子,这与北欧神话中巨人奥拉瓦乐迪(?lvaldi)的故事有关。传说奥拉瓦乐迪拥有大量财富,他的3 个儿子可继承多少金子就得看他们嘴中可以塞多少金子,所以这里“巨人之口”指金子。“ 摧毁金子”指将金子分发赠送出去,也就是作为领主或王公理应做出的举动。毕竟大家都期望他们将所获赠送给勇士们来“摧毁”其财富。

同样的引申义也隐藏在西格瓦用于描述奥拉夫的其他词语中,除了像上面的“王公”,西格瓦也照字面意思用“给予者”来表示“金子和其他礼物的给予者”。领主、国王及其他统领勇士的首领都是中世纪早期给予者的典范。他们须将贵重的礼物赠给手下的勇士,鼓舞勇士们忠贞不贰地追随他们。像这样的礼物赠送体系深深植根于中世纪早期人们的思想观念中,不可分割。正因为此,这一体系也完全扎根在了该时期诗歌特有的语言表达中。

典型的礼物是臂环。在中世纪早期的北欧社会中,还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金钱。所谓财富也无非就是金、银条、土地和自然产品。通常,财富以或多或少有分量的金银臂环的形式来积累。考古学家在墓穴和宝库中发现了许多这样的臂环。有些是简单的金属环,而另一些不但做工精美而且还镶着珠宝。文学作品及诗歌也给予了这些臂环充分关注,而国王也常被称作“赐环者”或“碎环者”,因为臂环可能会被碎成很多块来分给诸多家臣。

11 世纪时,诗人阿内尔创作了首诗歌,却只保存下来一部分。这首诗很可能是关于丹麦和英格兰国王克努特的。此诗证实了臂环的重要性:

 

滚滚财富(金子)之火已燃起,

流转于丹麦人的手腕与肩胛之间;

我看到那斯堪尼亚的男子,

正拜谢收到了臂环。

这段诗具有代表性,以金子的隐喻开篇,这是诸多指代金子的隐喻借代表达中的一种。此处用火流暗指金子,是借用了北欧神话中的故事:传说海神埃吉尔(Ægir)有一次邀请众神去他的水下大厅共享美餐。众神到了大厅之后,发现大厅里用来照明的是一块光芒四射的金子。克努特将金子制成臂环分发给丹麦人。阿内尔也指出了斯堪尼亚人对国王的感激之情。诗中的斯堪尼亚人要么只是笼统地代表了丹麦人,要么更有可能的是阿内尔有意强调他们对国王的忠诚,因为克努特不能总将可靠和忠诚当成是理所当然,毕竟这些地方很可能是他的祖父“蓝牙王”哈拉尔率军征服的。无论如何,这首诗表现出了斯堪尼亚人及其他丹麦人佩戴金臂环这一事实。

另一位“碎环者”是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约克的“血斧王”埃里克(Erik Bloodaxe,约于954 年逝世)。冰岛享有盛名的维京诗人埃吉尔· 斯卡德拉格里姆松(Egil Skallagrimsson)特意为他写诗赞颂他的慷慨:

 

碎了臂火(指环)

送出臂珍(臂环)

碎环者不曾犹疑

迅速分赠珍器。

金晃晃地挂在画着鹰喙的臂膀上

与他再不相干(国王将金臂环送出)

大家伙儿都开心乐怀

共享黄金盛宴。

 

一句句诗歌道出了埃里克的慷慨大方。他迅速“碎掉”(送出)指环,将臂饰赠予勇士们。他的慷慨让他们心满意足,这也正是他赠送宝物的目的所在。中世纪早期斯堪的纳维亚统治者手下的勇士并非纯粹为了酬金而战的雇佣兵;他们思想独立、内心骄傲,只与给自己荣耀、给自己有友情的领主并肩作战。一旦接受了领主的馈赠,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要报以自己的赤胆忠心与超群战技。

1066 年,挪威国王“无情者”哈拉尔前往英格兰抢掠失败,追随他的勇士心里明白要誓死捍卫自己的忠诚。终,他们与领主一起战死于斯坦福桥(Stamford Bridge)。至少我们可以选择相信诗人阿内尔所写的关于这场战役的一些略显夸张的诗句:

 

矛头镶金

却未能保全劫掠者的首领(哈拉尔)

这位慷慨王公的臣子决定

与运筹帷幄的他(哈拉尔)一同赴死

宁死而不苟活。

 

哈拉尔赠予勇士锃亮的长矛,的确激励了勇士们继续奋战。他们宁愿与领主一同赴死也不乞饶求和,可终究没能保全他。必要时,勇士应对领主的赠礼报以至死不渝的忠诚。古英语诗歌《贝奥武夫》(作于维京时代,具体时间不详)的一章名篇中对“回礼”有详细阐述。贝奥武夫的忠诚追随者维格拉夫(Wiglaf“内心悲痛”,斥责其他勇士迟迟不愿与首领一同与可怕的喷火恶龙战斗:

 

我记得那时我们共饮蜜酒,

许下对王公的誓言

在盛宴大厅——他赠与我们指环——

我们将用这些偿还

用这盔甲,用这利剑,如果必要

也将在他身旁倒下……

 

扛着盾归家(活着)

荒谬至极

除非我们一早

就能干掉那仇敌。

 

维格拉夫概述了对勇士的道德要求,也就是每份赠礼所要求的回报。那些追随贝奥武夫的懦夫没有给予贝奥武夫应有的忠诚,便不配拥有勇士的荣耀。维格拉夫斥责他们,“那十个懦弱的叛徒”如今“丢尽了脸”。战争结束后,贝奥武夫和恶龙同归于尽的时候,维格拉夫又说道:“与其忍辱偷生,不如光荣战死!”

鉴于这场战役中的对手非同一般、邪恶可怕,又会喷火,如此我们看到贝奥武夫的赠礼没能成功激励勇士献出自己的忠诚时,倒也不会感到惊讶。这段文字想要表达的是勇士的忠诚和勇敢是预期的“回礼”,而这样的回报也的确存在,正如1066 年哈拉尔的勇士们所做的那样。又如另一位挪威国王“善良王”哈康(Håkon the Good,逝于961年)在诗中所言,即一位中世纪盛期的冰岛萨迦作家重述的国王后决一死战时的话语:“真好,我的勇士们都报答了我……曾赠予他们的金子和镶金的长矛。”勇士们以战斗到底来报答国王的赠礼,即便是在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中。

功成名就的领主不仅赠予追随者锃亮的长矛和金臂环,他们还会以其他的方式来鼓舞勇士们,比如邀请他们到领主大厅参加隆重的庆典。庆典盛宴也许会有些宗教特色,如果恰巧伴随着异教血祭或基督教仪式,还会为这里建立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增添神圣的色彩。我们时常听说的都是哪些领主慷慨大方地拿出了美食美酒,如国王赫罗斯加(Hrothgar)。在《贝奥武夫》这首诗中,赫罗斯加在他的“蜜酒大厅”鹿厅中所展现出的热情大方是颇负盛名的。许多纪念伟人的如尼石刻上都会有类似这样的话:“他慷慨地摆上美食。”11 世纪上半叶,近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端有一位名为托娜(Tonna)的女子竖起一块石刻纪念自己已故的丈夫布拉姆尔(Bramr),上面刻着“他是好的一家之主,他慷慨地分享美食”。伟大的领主都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比如奥克尼的索尔芬伯爵(Earl Thorfinn)。据吟唱诗人阿内尔所说,索尔芬伯爵比其他领主更热情好客。其他领主只在耶鲁节(隆冬时节)期间与自己的随从一同宴饮,但索尔芬伯爵会为勇士供给一整个冬天的麦芽酒(阿内尔隐喻此为“麦芽沼泽”)。诗人兴奋地喊道:“接下来领主要分赏金了!”

盛宴在领主的大厅里举行,这里也是领主与追随者建立友谊、维系友谊的地方。与现今热闹欢愉的派对一样,人们在舒适的环境中享受美食美酒,但并非只是为了到此吃吃喝喝,同时也在这里建立起志同道合的朋友圈。正是在领主的大厅中吟唱诗人吟诵起他们的诗歌,赞颂庆贺主持盛宴的领主,也因而让更多人想要成为领主的朋友。

大厅也是领主高谈阔论的地方。在这里领主尽显雄辩游说之才,激励追随者与其并肩作战,说服其他领主与其结盟。领主们会在诸多地方给追随者分发赠礼——比如在战场上——但可能大多情况下都是在他们的大厅中。创作《贝奥武夫》的诗人也尽可能多地向我们展现了当时的情景。在他的想象中,国王赫罗斯加大胜格伦德尔(Grendel)之后为贝奥武夫盛上了美酒,并赠送了诸多礼物:传世古剑、脊角头盔、金色旗帜、护身铠甲、8 匹戴着精美笼头的马匹,以及“压着精巧花纹”且“饰有宝石”的马鞍。领主大厅也是神圣的空间。在此领主会举行宗教仪式来加深追随者与自己的联系。一场奢华的晚宴就能非常有效地激励受邀的宾客,如果这场宴席同时是献祭盛典,受邀众人更会报以神圣的态度。这对前基督教和基督教信仰同样适用。有位维京时代的统治者不仅因热情好客而受人尊敬,也因宗教热忱而远近闻名。他就是拉德(Lade)的西格德· 哈孔松伯爵(Earl Sigurd Håkonsson,逝于约962 年)。诗人科马科尔(Kormakr)这样道:他热情好客,盛宴上的宾客自然无须自带饭菜和饮品。科马科尔将这位伯爵描述成这块圣地的守护者。借此,他也提醒我们宗教仪式与饮食之间的密切联系。大概这也是为何在献祭众神后,牺牲的肉会用来烹饪品尝。在维京时代后期,一些拥有雄心壮志的领主以他们在欧洲旅途中所接触的“新”宗教信仰基督教取代了此前古老的异教信仰。足智多谋的领主会邀请追随者用极其精致的玻璃杯共饮蜜酒或更好的进口酒,以此来加深自己给追随者的印象。同样,他们也会用欧洲一些权势人物信仰的异国宗教的仪式和习俗让追随者感到敬畏。

好领主不仅要慷慨大方、战无不胜,还要有雄辩之才,能用甜言蜜语说服众人。如尼石刻和吟唱诗歌中常常会出现赞扬某人雄辩之才的字句。比如,11 世纪的瑞典人霍姆比约恩(Holmbjörn)就在自己家附近主路上的一块如尼石刻上宣扬自己“慷慨分享食物,能言善辩”。很明显,他想以此吸引勇士和追随者到自己的大厅相聚。

挪威国王奥拉夫· 哈拉尔德松的儿子马格努斯从俄罗斯流放归来,意图夺取父亲的王国,他需要军队。奥拉夫的王后阿斯特丽德· 奥洛夫斯多特(Astrid Olofsdotter)是瑞典公主,1030年奥拉夫战死于司提克赖斯达特(Stiklestad,即今特隆赫姆)之战后她便回到了瑞典的家中。马格努斯不是她的儿子,其母阿尔夫希尔(Alfhild)是国王奥拉夫的情妇(中世纪盛期的萨迦如此描述她,依据的是当时对于婚姻和婚外同居的看法,而婚外同居这一概念在维京时代的挪威还不存在)。即便如此,阿斯特丽德还是通过集会上的劝说演讲帮马格努斯在瑞典招募军队。她让听演说的人在一定程度上相信了马格努斯有一支足够强大的、可以征服挪威的军队。她的演说让奥拉夫的一位宫廷诗人印象特别深刻,后来他专为马格努斯作诗。这位诗人便是西格瓦· 索尔达松,他还专门写了首诗赞扬阿斯特丽德,如今只有其中三节被保留了下来。

西格瓦说,阿斯特丽德是“很好的劝谏者”,她成功的地方是“和勇于冒险的瑞典人打交道,并将勇敢的马格努斯认作自己的儿子”。也多亏了她,马格努斯才能对外声明自己的合法继承权,因为“在众多瑞典军人面前,阿斯特丽德声称霸业属于奥拉夫之子”。由此“慷慨的马格努斯便因阿斯特丽德的这一壮举而亏欠了她许多”。

西格瓦将阿斯特丽德塑造成一位足智多谋、能言善辩的女子,而她也一定与自己家乡的瑞典勇士们关系融洽。如此对一位女子的政治能力加以赞扬在吟游诗集中也算独树一帜,毕竟以男性为主体的诗集大都赞颂的是国王和领主的丰功伟绩与慷慨大方。西格瓦勇于打破陈规、开辟新天地,他赞扬阿斯特丽德时便是如此。

领主们赠物并劝说勇士们同行。他们与勇士们一起航行去往欧洲大陆和不列颠诸岛劫掠,同时也是为了能赠予勇士更多的礼物。他们中的一些人若是技高一筹或是运势稍好便能脱颖而出,其他人则会被淘汰。于是,渐渐地领主越来越少,而每位领主手下的勇士队伍越来越壮大。对此,我们可从记录维京人欧洲劫掠的欧洲记述者那里窥探一二。他们说劫掠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从考古研究中,我们也能看到斯堪的纳维亚领主大厅的消失,这从另一个角度向我们讲述了这个故事。领主越来越少意味着每位领主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领主、小国君主与国王之间的界线也变得更模糊。到了维京时代的某个时候,国王也自然代替领主成了恰当的称谓。相比以往的领主,这些国王将会面对全新的挑战。他们的权力范围扩大了,因而也无法再用此前几个世纪采用的礼品经济来巩固周身的私人友谊。相应地,他们需要军队和行政体系来经营不断扩张的类似古老欧洲王国的国家。当时,教会就是欧洲组织健全的机构,而国王也请神职人员帮助自己建立王权体系。相比之下,领主地位则是基于领主的个人魅力与友谊建立起的有组织的王权体系。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两种“体系”同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