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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眼不朦胧

 

    我认识汪曾祺的时候,他还并不到花甲,但容貌却十足地使我觉得老气横秋,背已微驼,头上毛发稀疏,牙齿也已经七零八落。我头一回见到他,是在粉碎了“四人帮”后,在林斤澜家中,那时知道他是京剧样板戏《沙家浜》的剧本执笔,身份是北京京剧院的编剧,在单位里处境似乎不是太好,谈话间,他绝不提文学艺术方面的事儿,但说到烹饪什么的,却既内行,又生动。倒是林大哥有劝他写小说的话,他也不接那话碴儿。

    那时候,我算是北京市文联的专业作家,有一天去单位,路过《北京文学》编辑部,只见也是老气横秋的李清泉坐在那儿,手里举着份什么稿子,就着窗外射进的阳光,两眼透过瓶子底般的眼镜,嘬着嘴唇,在那里审读,觉得他那姿势神态非常地可乐。老李1957年以前曾是《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辑部主任,粉碎“四人帮”后到《北京文学》主持编务,真是把憋了二十多年的劲头全卯上去了。过了些天,我跟几位文友模仿起老李看稿的痴迷样儿,他们都笑软了;但同时就有人正告我:“知道吗?他签发了一篇有突破性的短篇小说!”那就是汪曾祺的《受戒》。

    那个时期的文学,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浪潮涌过后,《受戒》把沈从文曾挥洒过,而中断了多年的田园唯美小说,重新引回了文学百花园,令人精神一爽。年过花甲后,汪曾祺被人们普遍地尊称为汪老,他的创作生涯,竟出乎他自己意料地,进入了一生中顺畅也辉煌的时期,他的小说一篇接一篇地发表出来,好评如潮,崇拜者甚众。近我看到一本书,批判十位名作家,其中一位是他。编写这种书的批评家,对非进入经典名册或非为世人所耳熟能详的作家作品,是不屑一顾的;汪老仙逝已有数年,不知他在仙界读到时,会现出怎样的表情?

    1982年,我曾和汪老、林大哥等人,应四川作协邀请,在全川兜了一大圈。二十多天里,我熟悉了汪老的人间表情。汪老嗜酒,但不是狂喝乱饮,而是精于慢斟细品。我们到达重庆时,正是三伏天,那时宾馆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我和一位老弟守在电扇前还觉得浑身溽热难耐,汪老和林大哥居然坐到街头的红油火锅旁边,悠哉游哉地饮白酒,涮毛肚肺片;我们从宾馆窗户望出去,正好把他们收入眼底,那“镜头”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模糊。后来他二人酒足肉饱回来,进到我们屋,大家“摆龙门阵”,只见酒后的汪老两眼放射出电波般的强光,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年轻化,而且简直是孩童化了,他妙语如珠,幽默到令你从心眼上往外蹿鲜花。

    后来更发现这是一个规律:平常时候,特别是没喝酒时,汪老像是一片打蔫的秋叶,两眼朦胧昏花,跟大家坐在一处,心不在焉,你向他喊话,或答非所问,或竟置若罔闻。可是,只要喝完一场好酒,他把一腔精神提了起来,那双眼就仿佛又充了电,思路清晰,反应敏捷,寥寥数语,即可使满席生风,其知识之渊博之偏门之琐细,其话语之机智之放诞之怪趣,真真令人绝倒!

    1987年,我访问美国时,应邀到爱荷华大学写作中心参加一个三天的活动,在那里遇到汪老,他是被邀住进那里的“五月花公寓”,作三个月长客的。为到美国他安了满口假牙,衣装也比在国内光鲜,但见到我时连说:“哎,我已经倦游!”其实他说这话时才在那里呆了不过十来天。那里缺少中国白酒,即使弄到了,又哪来重庆火锅那样的佐酒物?更何况缺少林大哥那样的“珠联璧合”的酒友。

    1994年,汪老,我,以及另外几位大陆作家,应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邀请,去台北参加“两岸三边华文文学研讨会”,在香港机场转机时,汪老可真是老得糊涂了,过海关闸口时,他既拿不出护照,也找不见机票,懵懂得够呛,我和山西作家李锐两人,忙在他身上翻口袋,总算替他找全了应供检验的东西。但在台北活动中,酒后提起了精神,他仍能容光焕发,出语惊人。

据说,汪老写他那些小说,都是在酒后,双眼不仅不朦胧,而是熠熠放光时,一挥而就的。我以为,若有人研究中国文人与酒的关系,汪老是一个值得深入剖析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