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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夜幕降临,又到了一天中推杯换盏的时刻,他就忍不住摇起微信呼朋唤友去喝酒。酒桌上的六叔开心又肆意,埋单者的角色为他换来一阵肉麻的阿谀奉承,在那一刻,他俨然忘记了生活的苦难,而成了一个成功人士。

六叔的童年

一九七○年冬天,六叔出生于鲁南与江苏交界的一个名字叫大埠子的小村庄。村庄只有一条泥泞的堤坝路通往外界。

六叔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前面已经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是村里的会计,二哥是个木匠,三哥是个农民,四哥是个农民,五哥是个泥水匠,的姐姐一到临嫁的年龄,就嫁到了五公里开外的一个叫北涝沟的村子。

六叔出生的时候,原来在县城街道办事处做小领导的父亲(我爷爷)刚被“造反派”赶下台,六叔的父亲便带领一家老小浩浩荡荡到了鲁南之南的这个小村,投奔他的大哥(我大爷爷),艰难地从小市民转为农民。

六叔深刻的童年记忆,就是在大哥的带领下去田里撸未成熟的麦粒吃。弟兄几个躲藏在麦地里,吃得满嘴绿油油,吃完后擦干净再偷偷回家,不敢被村干部发现,否则会被父亲狠打一顿。

暴力是六叔童年时代的家常便饭。爷爷从一个公家人变成了一堆农民娃的爹,气不打一处来,心情不好看到孩子闹心,谁惹了事就会遭到一顿暴打,往死里打。

六叔骨子里的暴力基因就在那时种下了。在六叔的童年回忆里,很少能得到来自父母与哥哥的关怀与温暖。

六叔进城

一九八七年春天,十七岁的六叔跟随我爷爷回到了县城。此时韩氏家族已经失去了一切,户口、土地、住宅、工作等等,一无所有,在接下来五六年的时间里,才慢慢地变回为穷困的小市民。

几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叔叔们都分开生活了。六叔随我爷爷一起,在城里杀猪。杀猪和卖猪肉是祖业,据说我爷爷的爷爷曾是县城里的风云人物,虽然也是杀猪的,但敢和县官抢女人,后来被人设计陷害,抓起来枪毙了。说这事时没人觉得是耻辱。死,向来在这个家族不算什么大事,悲壮而勇敢地活着,才能成为被尊重的人物。

从没进过县城的六叔进城之后居然如鱼得水。他很快顶替了爷爷的角色,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不但是干活的主力,顺便也管起了钱。谁管钱,谁就是当家的。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做错事情的时候,还会劈头盖脸挨一顿打。

说他如鱼得水,还因为他很快就褪掉了农村孩子没见过世面的拘谨与胆怯。他有了同伴,新结识的朋友都是在街上横着走道的年轻人。他抽烟、喝酒、结拜兄弟,打架、闹事、假装社会人。回到县城的六叔仿佛找到了活着的尊严。

六叔的人生转折点发生在一九九○年。那年的一个夏夜,他关系好的几个朋友在街头店面玩牌,深夜散场后发现一个小偷在撬门,几个男青年一拥而上,把那个小偷打死了。恰逢“严打”,几个人里一个被判了死缓,一个被判了无期,剩下的刑期不等。六叔因为那天太累睡得早没有参与玩牌,否则凭他的性格脾气,一定不会闲着,命运会就此改写。

六叔在街上看到好的朋友被捆起来浩浩荡荡游街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自此之后他老老实实地从事他的正当事业——杀猪赚钱,很少再上街混了。他一直坚持每年都去监狱里看他被判了刑的朋友,还要求我给他的朋友写信。

六叔与六婶

六叔的肉摊摆在县医院南边十字街头的东北角,西南角有一个炸油条的摊点,经营的人家来自江苏,六叔在那里认识了六婶。六婶来买肉的时候六叔经常不收钱,六叔去吃油条的时候六婶也经常不收钱,一来二去两人就谈起了恋爱。也有一个说法是,两个人并不是自由恋爱,而是经人介绍直奔主题结婚去的。都是外来户,又“门当户对”,谁也别挑。

结婚的头两年,六叔与六婶经常吵得天昏地暗,打得头破血流,无非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先是口角,然后上升为武力。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改变这种“交流”方式。战斗升级的时候经常还会殃及池鱼——把爷爷奶奶住的屋门一脚踹开。

战斗的婚姻进行了二十多年,却也一直没解体。六叔偶尔会良心发现,对六婶表现出温情的一面,比如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突发奇想把六婶拉到县城的服装市场,一口气给她买许多衣服;遇到节日或六婶生日的时候,也会买个戒指、项链什么的送她,顺便说句情话——“别的女人有的,你也得有。”六婶就会像电视剧里的女人一样,感动到流泪。

六婶一直没有停止怀疑六叔在外面有女人。自从六叔有了手机,两人之间就没停止过“手机疑云”,一旦六叔关机或者开着机却不接电话,六婶的情绪就会失控。还说他自打安装了微信之后,“火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整天在那里摇一摇,摇出了许多小妖精”。

六叔自然矢口否认。长得不好看,穷,脾气又坏,“没有一样能数得着的”,能有人看上他也算是真爱了。但六婶坚持认为,城里有个开工厂的女老板,身价上千万,和六叔在KTV认识之后,就迷上了六叔,不但给他买衣服,送手机,还给他偷偷生了个儿子。

六叔与儿子

六叔有一个亲生的儿子。或许是自己吃了足够多的苦,六叔对儿子非常宠爱,从不使唤他做任何苦力活,自然也就没有养成儿子坚毅的品格和吃苦耐劳的能力。

作为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六叔又觉得儿子必须要出人头地,起码要像他那样自食其力。在百般努力无效之后,他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让儿子入伍。

堂弟非常排斥入伍,但在六叔看来,入伍是儿子成才的后一个机会,也是他尽到父亲责任的好办法。于是,几乎以半哄半骗的方式,他帮助儿子当了兵。此后六年,父子间的较力再也没停止过。

在这六年里,六叔近乎魔怔地为儿子在部队的前途而努力着,而他身边围绕着的人敏感地嗅到了这个“商机”,借着帮他儿子在部队“运作”入党、提干的名义,花光了他十多万元的积蓄。

堂弟在北京当兵,几乎每隔半年,六叔都会被人哄骗来一次北京,一行人的吃住行、娱乐,他全包。辛苦半年挣的钱,一趟就全部糟蹋光了。这样的花费根本不起作用,家人劝他不要来,但六叔不听,执着地践行着他那“心诚则灵”夹杂“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复杂价值观。

六叔觉得这是对儿子的爱。但他不知道,这样的付出越多,他儿子的压力就越大,父子关系就变得越紧张,因此他也会越觉得委屈。有段时间六叔打来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他怎么就不知道我对他好?天下哪有不想让儿子好的父亲?”

这段父子之间的爱意修补,很快被暴力代替。堂弟数十次拒绝了六叔让他留在部队继续发展的决定,毅然退伍回家了。六叔报以强烈的反对态度,声称儿子要是敢回家,他就离家出走,要不就喝药自杀。

这样的威胁压根没有用。在一次六叔与六婶吵架要动手的时候,刚好被打开家门的堂弟撞见,堂弟去拉仗,一个不小心将他父亲推倒在地,而父亲则认为是儿子动手打了自己,引起了整个家族的轩然大波。

这次父子冲突以六叔的出走告终。他搬离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到几公里外一条公路边,租了间临时搭建的篷房居住。

六叔搬离后,六婶通过各种渠道给他传达信息,说只要他不喝酒、不骂人、不打人,与坑蒙拐骗他的社会上的人断交、不乱花钱,这个家就会永远向他敞开大门。但这样的“不”字太多了,六叔根本做不到。六叔压根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该怎么去改正,怎么去对待生活。

六叔与我

和六叔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五年,我受他的影响太大了。我年轻时爱打架、爱喝酒,一些言语表达的影响更是如同刻进了骨头里。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逃离故乡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逃离六叔,觉得离他越远,我的内心才能越安定。

有一次我跟他去农村收猪,回城的路上天黑了,我们停下三轮车到路边的瓜地里偷瓜吃。那晚月光皎洁、河水浩荡,嚼着还未完全熟透的瓜,我突然悲从心头起,对六叔说:“我不想这样偷别人的瓜吃,不想一辈子当个杀猪的。”六叔怔怔地看着我,不知说什么才好。那是我次明确表达要远离故乡的意图。

我做一切与六叔截然相反的事。他杀猪,我写诗;他身上臭烘烘,我每天竭力用肥皂把身上的味道洗干净;他晚上和酒肉朋友大吃大喝,我穿上洁白的衬衣(对,一定得是白衬衣)去县城电影院晃荡;他脾气暴躁,我努力学习温柔;他大半生都停留在原地,我越走越远……

我想成为让他引以为荣的人。我无原则地纵容他,满足他孩子气的愿望,不断提供着满足他虚荣心的证据。他似乎不怎么关心我,我却像爱一个孩子那样爱他。

德国人伯特·海灵格提出过一个概念——“家庭系统排列”,其中一个说法是,家族中无论死去还是活着的长辈们,都会对孩子的灵魂有深远影响,比如,如果一个人的祖父曾在家族中有过很好的名望,或者出名的劣迹,那么他的形象与言行就会被传播开来,后代的某个子孙就很有可能被其影响,成为先辈的隔代传人。六叔不知道海灵格的理论,也不懂原生家庭,他只是凭借本能去付出与索取,希望得到回报与回应。

有段时间我对这个理论颇感兴趣,常思考,在我们的“家族系统排列”当中,六叔处在什么位置;他继承了哪位祖先的性格,而我又是怎样。这当然没有答案,但我发现了导致这个家族始终被冲突与矛盾所困扰的原因所在,即爱的断代。

爱在断代之后,就会带来爱的教育的断裂,需要后面几代人慢慢修补,在爱的表达上做痛苦而又漫长的努力。

六叔也在这样尝试。他对家里每一个人示好,谁家遇到事,他总是首先挺身而出。但这事交给他之后,却常因他没耐心、半途而废而七零八落。久而久之,家人很难信任他,没人再把他的话当回事。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密集接到六叔的电话,扯东扯西,于是知道他又缺酒喝了。我把购物车里上次买过的酒再付一次账,第二天下午他就能收到。这样能换来他半个月或一个月不再打电话,很安静,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六叔的饭局

每年春节回乡,都会参加一些六叔的饭局。六叔安排饭局很有意思,明明是他请人吃饭,打电话邀请人时却四处宣扬,说他大侄子回来了,想请大家吃饭。

六叔饭局上的座上宾组合很奇怪。他认识的人太杂了,什么人都有,包括那些坑过六叔的人都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他的饭局上。有一个人曾鼓动六叔和他一起开一个小型化工厂,当年六叔用多年积攒的三十多万投入这个工厂,但厂房刚建好,设备还没安装齐备,就被下游担心污染的村民用炸药趁天黑给炸掉了。六叔花了三十多万,只听了一声炮响。

另一个和六叔一起开过沙场的人,声称可以办到所有合法证件,但结果沙场还是因为无证采沙被查处了。六叔莫名其妙成了负责人,被抓进看守所,替人老老实实顶了罪。出来之后,他们依然还可以谈笑风生地在一起喝酒。

酒桌上的六叔是个“传奇”,因为无论是他请客还是别人请客,后埋单的人都是他。他不舍得给自己买件上百块的衣服,却能够在饭桌上给别人甩出一千块,让人拿去买衣服。因为这个豪爽的性格,他的朋友遍布全城,而每每他落难的时候,那些朋友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头脑清醒的时候,他也表达过:这些狗屁朋友都是假的。但每当夜幕降临,又到了一天中推杯换盏的时刻,他就忍不住摇起微信呼朋唤友去喝酒。酒桌上的六叔开心又肆意,埋单者的角色为他换来一阵肉麻的阿谀奉承,在那一刻,他俨然忘记了生活的苦难,而成了一个成功人士。

也许,从进县城天开始,他就把此当成了人生的追求目标。他曾设想过家庭圆满、妻贤子孝、事业有成、朋友遍地,可只有“朋友遍地”貌似得到了实现,也只有这个虚幻的现实能给他一点存在感。

六叔今年不到五十岁,他依然每天疲惫不堪地活着,内心依然有强烈的盼望,不知道支撑他用如此激烈的态度活着的动力是什么。只有一点可以确认,他还没有倒下。

我想,有不少像六叔这样的人,在生活的泥潭里如此挣扎,但没人写下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