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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封信

温故:爸爸的1977

亲爱的女儿:

你好!

1977 年是个什么概念?对于爸爸来说,那已经是久远的年份了;对于你来说,就更加久远了,久远得像格林童话里的“从前”。爸爸之所以要带你重温1977 年,是想跟你讲一个凄美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经常会出现在爸爸的梦里。

下面的叙述,爸爸还是以人称的方式来进行吧:文字里的“我”, 就是爸爸; 文字里的“母亲” 和“妈妈”,就是奶奶;文字里的“爸爸”和“父亲”就是爷爷。里面所有谈到的人,都是你的长辈;他们中的很多人,早已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世界。

母亲病了

1977 年底,母亲生病了。她的病有些严重,腹腔内长了个肿瘤。

好在,肿瘤是良性的。县里的医生说,需要手术,开刀治疗。但是,母亲的身体那时已经非常虚弱,打开腹腔治疗的话,会有一定危险。父亲的一位朋友,是军队的一位首长,知道了这件事,颇为关心。这位朋友说,他认识陆军第七十二医院的一位何姓中医,她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应该可以通过中医的方式,只是吃中药,就可以治疗好母亲的病。经过这位首长的推荐,母亲顺利地住进了陆军第七十二医院,开始了为期两个来月的保守治疗。

那时,大约是因为中越关系已经紧张,时属曲靖地区的家乡宜良县境内,布有重兵。在县城北边十来公里的大荒田,有一个师的驻军;距离县城南四五公里的羊街镇哈拉村,驻有一个高炮旅;往大荒田方向,再往里数公里的马街的深山里,驻有一个陆军医院,即解放军第五十八医院。我母亲住院治疗的陆军第七十二医院,则位于靠近昆明方向的汤池镇境内,也在大山的深处,四周山高林密、谷深岩险。医院的附近有许多村庄,如星星般散落在苍茫的高原上,鸡犬相闻。

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县城的大街上,五角星、红领章、绿军装,是一道道流动的风景线。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十有二三,甚至更多吧,都是那些年轻帅气、英姿勃发的军人。他们的存在给了人们无限的温暖和安全感。人们投向他们的眼光,亲切、温和而崇敬。他们一时成了年轻姑娘们倾慕的对象。

1977 年初冬的陆军第七十二医院,一切都还显得那么的宁静、安详。高原冬日里明媚、温暖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医院整洁的水泥路、青草地和青砖灰瓦的屋顶上。清晨和傍晚,或嘹亮,或悠扬的军号声,于朝阳的蓬勃生气或夕阳的晚照中响起,提醒人们一天的作息、起居。这里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从医院的大门口欢快地流过;山坡上,白色的霜如颜料般染在树叶上、野草上,寒意阵阵、晨雾蒙蒙。不远处的乡野人家,炊烟袅袅、鸡鸣犬吠,水牛自在、悠闲地在山坡上吃着草……母亲,就住在其中一个普通的病房里,每天的事儿,就是等着身着戎装的何医生到来,把脉、开药、抓药、煎药、喝药。

如果不是治病,那也倒是一段闲适、安逸、平和的时光,无忧而祥和。

当时,父母已经有了三个儿女。我是他们的长子,快六岁。两个妹妹,大的约四岁,小的不到三岁。父亲整天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的数十公里的路上,无法照顾我们,就把我和大妹送到外祖母家,而小的妹妹,则由我的祖母照顾。两个妹妹年幼无知,只要有吃有喝,整天无忧无虑,根本就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则不同,已经懂事了,知道母亲是因病住院,心里非常害怕母亲此去无回,所以十分想念,以至于每到黄昏,就会跑到母亲出发的村口,苦苦地张望,希望能出现奇迹,看到母亲的归来。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红霞漫天下,照耀着一个六岁男孩盼母回家的孤单、怅然的小小背影。后自然是等不到母亲的归来,于是我就伤心地哭泣,每日都是在思念的抽泣声中,被外祖母抱于温暖的怀中,逐渐进入梦乡。任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如何苦劝,我都只是哭泣、哭泣,身体竟然逐渐衰弱下去,脸色苍白,双目失神,呆若木鸡。加之那时,我的右侧大腿长了两个脓疮,久治不愈,极为痛苦。外祖父对我父亲说,尽快把我带到母亲的身边吧,不然,母亲的病治好了,说不定她的儿子就将因过度的思念而夭折。当我得知第二天就可以到医院看望和陪同母亲时,竟然喜极而泣,从虚弱与呆滞中“活”了过来。

那一晚,我兴奋得难以入眠,只恨冬夜漫漫。怎么盼,天还是不亮。

凌晨五点半,父亲将我唤醒。凄清的月色下,父亲一头挑着炉子,一头挑着蔬菜、腊肉、鸡蛋和大米,我则跟在他的身旁,向着滇越线上距离我家近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江头村火车站出发了。冬日的早晨,薄雾蒙蒙,寒气逼人。但是,从家到车站,要走七八里的山路。由于心情急切,我们走得很快,走着走着,竟然浑身暖和,出起了细汗。一路上,只有年轻的父亲,和他年幼的儿子在赶路。周围山野里的村庄,才刚从梦中初醒,雄鸡的啼鸣,激昂、高亢,此起彼伏,生机盎然。公鸡的鸣叫声中,我心里突然冒出了父亲刚教会我的一个成语:生生不息!

江头村火车站位于大山的腰部。铁轨的左侧,是车站职工的宿舍;右侧,则是票务室兼候车室。候车室黄墙红瓦,屋顶上有个高高的尖顶,大有直冲云霄的气势。门窗是斑驳的墨绿色,候车室里有几排同样漆色斑驳的实木长条椅子,仿佛置身于法国山区一个偏远、古老的小站。

滇越线是米轨铁路,由法国人修建于百余年前。铁路经过的地方,山高路险、岩壁陡峻,铁路或是架于幽谷之上,或是深入重山之腹,或是行走于高险陡峭的坚硬岩石之侧,蜿蜒曲折,不失为一个鬼斧神工的人间奇迹。其修建的难度,可谓惊天地、泣鬼神。1960 年代成昆线修建之前,滇越线是云南与外界的铁路通道,但铁路的另外一个终点,居然是越南的首都河内。所以,云南十八怪的民谣里,有一句是“火车不通国内通国外”,甚是形象。

这条铁路,曾经在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里,是昆明通往滇南地区的重要交通大动脉。抗战时期,也曾是美军援华物资的重要通道,后来日军为了截断滇越线,就占领了越南。中国只好改而修筑滇缅公路,后来日军又占领了缅甸,迫使滇缅公路瘫痪,于是就有了中国军队的远征缅甸。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师生如沈从文、汪曾祺等,就是从北平出发,到上海法国领事馆办理了进入法属越南的护照之后,乘船到香港、转越南,经滇越线来到昆明的。时任西南联大教授的钱穆,每周也乘坐滇越线上的小火车,来往于昆明和宜良之间,在宜良县城西边的岩泉禅寺,写下了闻名遐迩的《国史大纲》。

火车徐徐进站了,牵引斑驳绿皮车身的,是黑色、笨重的蒸汽机车。远远地,它就开始鸣笛了,笛声高亢、悠长,久久回荡在高原的大山幽谷之间,十里之外,均可耳闻。滇越线上火车的汽笛声,日复一日地陪伴着沿线山民,促使他们入眠,并无数次进入他们香甜的梦里。它喘着粗气,进站时,机车向两侧喷出一股股浓浓的水蒸气,热浪滚滚。站台上顿时烟雾弥漫,把三三两两候车的乘客淹没在迷雾之中。我看到,火车车头里的司机在不断地向炉子里添加焦炭,炉子里烈火熊熊,而车头的下面,不断落下仍在燃烧的灰烬……怀着激动的心情,我被父亲带上了火车,找了空位坐下。火车开动了,仿佛很费劲的样子,先是后退数步,然后喘着粗气,重新启动,慢慢地、悠闲地鸣着汽笛,爬行起来。隧道很多、很长。每遇隧道,人们就开始喊,“快关上窗户、快关上窗户。”窗户尽管很快就被关上了,但是,车头燃烧的焦炭烟尘还是会飘散进来,父亲帮我戴上口罩,他自己也戴上口罩,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闻到了焦煤燃烧后的浓烈的、呛人的气味,有的人还忍不住咳嗽起来。我反而觉得那种气味非常好闻,总是盼望着下一个隧道,下一个更加漫长的隧道。一过完隧道,人们纷纷打开窗户透气,车厢内的烟雾随着列车的行进,慢慢地飘出窗外,向两侧的群山散去,宛如袅袅炊烟……

大约经过了小半个上午的关窗、开窗,我们到达了名字非常动听的车站:凤鸣村站。我们该下车了!目送列车缓缓驶出车站,鸣着笛,向着昆明的方向驶去,车头上冒着浓浓白烟,白烟拉得长长的,久久不能散去……它还要再开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昆明。昆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不知道,但我又非常想知道。十多年后,我从县里的初中考进了著名的昆明一中。或许,我能跨入高高的一中的门槛,与那个冬日里看着火车离去的背影而产生的对昆明的无限向往不无关系吧?

下了车,天气变得阴沉起来,下起了毛毛细雨。雨很小,打不湿衣服。还有六里路,就可以见到我日思夜想的母亲了。我有无穷的力量,跟在父亲的身后,边与父亲交谈,边走向那幸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