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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 米

我和亨利挖了一个坑,足有七英尺深。挖太浅的话怕下次洪灾暴发,尸体会随着洪水破土而出,在水中一浮一沉,仿佛在向我们点头致意:小子,你们好!还记得我吗?一想到这个情景,我们也顾不得手上磨起的水泡破了再起,忙不迭地继续往深挖。我们每挥动一下铁锹都伴着一阵钻心疼——这老家伙,连死都不放过我们。我倒觉得这样疼点好,免得我多想,勾起过往的回忆。

坑越挖越深,渐渐连铁锹也触不到底了,我无奈地爬到坑里继续挖,亨利则在坑边踱着步,察看着此刻的天气。土壤经过雨水的浸泡,挖起来感觉像挖生肉一样难,我不得不先停下,用手刮掉糊在锹尖上的泥巴,嘴里同时恨恨地骂上几句。雨已经不停不歇连下了三天,好不容易才让人有片刻喘息时间,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埋掉尸体。

“我们得抓紧了。”亨利道。

我抬头瞧着头顶上色如土灰的云朵,北面天空上则已经黑云密布,正乌压压地向这边赶过来。

“来不及了。”我有些急道。

“肯定来得及。”亨利道。

亨利就是这种人,对自己的期望有种近乎执拗的自信:来得及抢在暴雨倾盆之前,埋掉尸体;土壤肯定会及时干透以补种棉花;明年肯定是个好年头;他的小兄弟绝不会背叛他。

我手上加快速度,每挖一下都疼得一咧嘴。我知道只要我想停随时可以停下来,亨利会接着继续挖,不会有任何抱怨——毫不介意他已年近五十,而我才二十九。可或许是为了逞强,或者是出于倔强,也许两者皆有之,我一直挖没停。等亨利说“行了,换我来”时,我浑身已疼得犹如火烧,嘴里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就好像一台又旧又破的发动机。亨利把我拉出坑来时,我必须紧咬牙关才忍住没哭出声来。亨利根本不知道,那一顿拳打脚踢让我身上好多地方现在还隐隐生疼呢。

但亨利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件事的。

我跪在坑边,瞧着亨利继续挖。亨利的脸和手上都沾上了厚厚的泥巴,如果这时恰巧有人路过,没准还以为挖坑的是一个黑人呢。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一身脏脏的泥巴,可因为我那头红发,谁也不会误认为我是黑人。我父亲也有一头漂亮的棕红色头发,女人见了都忍不住想伸手感受下发丝拂手而过的顺滑。但我却对这头红发恨得牙根痒痒。它们像火葬时的一团烈火,在我头上熊熊燃烧,向全世界宣告我的体内流淌着父亲的血,每次照镜子时,它们都不忘记提醒我这一点。

等挖了大约四英尺深时,亨利的铁锹突然“砰”的一声,碰到一个硬梆梆的玩意。

“什么东西?”我纳闷道。

“好像是石头。”

可那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块人骨——人的头盖骨,后脑还破了一个大洞。“该死的。”亨利举着头盖骨对着亮光察看,嘴里抱怨道。

“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我们都抬头向北瞧去。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厚,阴沉沉的一眼望不到边。

“重新挖肯定来不及了,”我说道,“这雨只要下起来,说不定又是连着几天都不停。”

“那可不行,”亨利道,“我可不想再等了。”

亨利低下头继续挖,一边挖,一边将翻出来的骨头递给我:人的肋骨、臂骨,还有盆骨。我刚接过腿骨,突然听见从坑底传上来的金属碰撞声。待亨利举起一根胫骨,我瞧见腿骨上竟然锁着镣铐,锈迹斑斑的镣铐下方还连着一根断开的铁链。

“我的天啊,”亨利道,“这原来是奴隶的坟墓。”

“那可不一定。”

亨利拿起那块破损的人头骨。“你瞧见这洞了吗?他是头部中枪死的。肯定是逃跑时被抓到了。”亨利摇摇头,“完了。”

“什么完了?”

“我们不能把父亲葬在黑鬼的坟墓里,”亨利道,“再没什么比这更让父亲厌恶了。来,拉我上去。”亨利伸出沾满泥巴的手。

“说不定是逃跑的犯人呢,”我争辩道,“是白人。”虽然我说的也有可能,可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狡辩。见亨利面露迟疑,我继续劝他道:“那个监狱离这儿多远,不过六或七英里吧?”

“要十多英里呢。”亨利答道,不过他把刚伸出来的手又收了回去。

“来吧,”我伸手道,“你休息一下,换我挖一会儿。”亨利抬手握住我的手时,我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亨利刚说的一点没错:没什么比把父亲葬在黑鬼的坟墓里会让他感到更深恶痛绝的了。

轮到亨利继续挖的时候,我瞧见劳拉正小心翼翼地穿过被水淹没的田地,两手各提着一个篮子,向我们走来。我用手指把口袋里的手帕勾出来,用它擦掉脸上的泥巴——爱慕虚荣,这是我从父亲身上继承到的另一个特点。

“劳拉来了。”我告诉亨利道。

“把我拉上去。”亨利道。

我拽住亨利的手,把他从坑里拉出来,刚一用力,疼得我不禁闷哼了一声。亨利嘴里喘着粗气,跪在坑边挣扎着想站起来,他的头一低,帽子突然掉了下来,露出他光光的头顶上那片粉色的头皮。瞧见如此情景,我的心猛地一阵抽疼。亨利老了,我心中暗道,总有一天他也会离我而去的。

亨利抬起头,四下打量找劳拉。在瞧见劳拉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睛里深情满满,让我羞于直视,他的目光里透着期盼、希望,还有些许担忧。“我接着挖。”此话一出,我转身拿起铁锹,半跳半滑下到坑底。坑已经深到我站在坑底看不到上面了,这样也好。

“你们挖得怎么样了?”我听见劳拉在问。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像冰冷清澈的河水流淌过我的心底。那本该是以美妙声音诱惑人的海妖,或是天上的天使这类神物发出的声音,而不该出自一个密西西比河畔中年农妇之口。

“快挖好了,”亨利答道,“再挖一英尺就差不多了。”

“我给你们拿了点儿水和吃的。”劳拉道。

“水!”亨利苦笑一下,“来得正好,我们正渴着呢,越多越好。”我听到勺子刮擦水桶和亨利大口喝水的咕噜咕噜声,随后,劳拉从坑边探出头来,把勺子递给坑下的我。

“给你,”劳拉道,“喝点水吧。”

我大口喝着水,心中暗想这如果是威士忌该有多好。三天前,就在洪水把桥吞进肚子、切断我们去往镇子的通路时,我刚好喝光了我的威士忌。河水已经下降,桥现在应该可以通过了,但前提是我得先从这个该死的坑里出去。

我谢了劳拉,把勺子递还给她,但劳拉没瞧我,眼睛盯在坑底另一侧散落的人骨头上。

“天啊,那些是人的骨头吗?”劳拉问道。

“没办法,”亨利道,“我们挖了四英尺之后才发现这些东西。”

劳拉的目光扫过镣铐和铁链,我注意到她的嘴唇抖了一下。劳拉抬手捂住嘴,回头对亨利道:“记得把它们弄走,别让孩子们看到。”

待坑顶高过我的头足有一英尺多时,我停下不再挖了。“过来瞧瞧,”我大声喊道,“我觉得够深了。”

亨利的头探出坑边,我抬头看过去他的脸是上下颠倒的。他点点头。“是的,够深了。”我把铁锹递给他,可亨利根本没法把我拉上去。坑太深了,而我的双手和坑的四壁也都太滑了。

“我去取个梯子过来。”亨利对我道。

“快点儿。”

我一个人留在坑底等亨利回来,四周是臭烘烘又在渗水的泥巴,头上则是一片长方形的铅灰色天空。我站在坑底仰着头,留意听着亨利回来时靴子的咯吱咯吱声,心里纳闷:他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万一亨利和劳拉出了什么事,我心中暗想,就没人知道我还在坑里。我用手抠住坑的边缘试图爬出去,可一抓就是一把泥巴,根本用不上力。

这时,一滴小雨突然落在我的脸颊上。“亨利!”我狂吼起来。

此时还只不过是毛毛细雨,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暴雨倾盆,到时坑里就会灌满雨水。我仿佛已经感到水正漫过我的大腿,渐渐升至腰部,接着到了我的胸膛,后开始漫过我的脖子。“亨利!劳拉!”

我如同一只发狂的熊向坑壁狠狠扑去。此刻的我仿佛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人,我的分身正摇着我的脑袋,斥责我怎么会蠢到留在坑底,可怒骂对帮助一头熊爬出坑一点作用也没有。我的恐慌肯定不是因为幽闭症,我曾经成千上万个小时窝在战斗机狭小的机舱里,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害怕的是水。在战斗飞行时,我总尽一切可能绕过大海,虽然这意味着我的飞机会遭到来自地面防空火力的侧面攻击。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会获得那些勇敢勋章的原因。出于对幽蓝色、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海水的极度恐惧,我的飞机“英勇”地一头扎进德国人密集的防空炮火之中。

我只顾在坑里疯狂嘶吼,连亨利已经来到坑边都没听见。“我来了,杰米!我来了!”他对我大喊道。

等亨利放下梯子,我马上慌慌张张爬了上去。亨利本想抓住我的胳膊拉我上去,却被我一把推开了。我弯着腰,双手支着膝盖,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

“你没事吧?”亨利纳闷道。

我只顾低头喘气,没瞧他,也没这个必要。此时的亨利肯定皱着眉头,噘着嘴巴——脸上露出一副“我的兄弟,你疯了吗”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打算把我丢在坑里不管了。”我努力挤出一阵大笑道。

“我干吗要那样做?”

“我只是在开玩笑,亨利。”我上前把梯子从坑里拉出来,夹在腋下。“我们走吧,赶紧把活干完。”

我们急匆匆穿过田地,先在抽水机旁洗掉脸上和手上的泥巴,然后去谷仓取棺材。棺材是用废木头边角料做的,看上去有点惨兮兮的,不过没办法,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好的木料了。亨利抬起棺材的一头,眉头一皱:“要是能到镇里去一趟就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答道,可我心里想买的其实是威士忌,而不是木料。

我们抬着棺材走过门廊,经过敞开的窗户时,听到劳拉冲我们喊道:“给帕比下葬之前,你们先喝点热咖啡,换下衣服吧。”

“不了,”亨利道,“没时间。暴风雨马上就来了。”

我们将棺材抬进披屋a,放在铺着厚厚木板的地上。亨利撩起裹尸布,看了父亲后一眼。帕比看上去宁静祥和,像一位因为岁月流逝而自然死亡的老人,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我抬着帕比的脚,亨利抬着他的头。“轻点。”亨利道。

“好吧,”我说道,“可别伤着他。”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亨利怒道。

“抱歉,哥。我太累了。”

我们像抬珍宝一样轻手轻脚地把尸体放进棺材。亨利拿过棺材盖,说道:“剩下的交给我,你去告诉劳拉和孩子们做好准备。”

“好的。”

我走进正屋时,亨利正用锤子砸下枚钉子,我听到了那预示着一切已尘埃落定的动听声音。孩子们却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

“这梆梆声是什么动静,妈妈?”阿曼达·莉问道。

“是你爸爸在给爷爷钉棺材盖呢。”劳拉答道。

“爷爷不会生气吗?”贝拉提心吊胆地小声问道。

劳拉目光凝重地匆匆瞪了我一眼。“不会的,宝贝。”她说道,“爷爷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对谁发火了。来,穿上你们的衣服和靴子。我们该去送送爷爷了。”

我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亨利不在,听不到劳拉的声音里透出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