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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要用口述历史的方式做民间工艺研究?

在文字出现之前,口述和记忆是人类文化传播的途径。

游吟诗人与部落祭司可能是早的历史学家,他们通过鲜活的语言与生动的叙述,将记忆、思想与意志诚恳地传递给下一代。渐渐地,人类又发明了图画、音乐与戏剧,但当它们尚在雏形之时,其他一切的交流媒介都仅仅作为口头语言的辅助工具——为了更好地讲述,也为了更好地聆听。文字比语言更系统,更易于辨识,也更便于理解。文字系统的逐渐成形促使人们放弃了口头传授,口头语言成为了可视文字的辅助,开始被冷落。然而,口述在人类的文明中从未消逝,它们只是借用了其他媒介的外壳,悄然发生作用。它们演化成了宗教仪式与节庆祭典,化身为民间歌谣与方言戏剧,甚至是工匠授徒时的秘传心诀,以及祖母说给儿孙听的睡前故事。

18世纪至19世纪的欧洲,殖民活动盛行,社会科学迅速发展,学者们在面对完全陌生的文明时,重新认识到口述历史的重要性。由此,口述历史重新回到主流学术界的视野中,但仅仅作为人类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的辅助研究方法,仍处于比较次要的地位。

20世纪初,欧洲史学界掀起了一股“新史学”风潮,反对政治、哲学和意识形态对历史研究的干扰,提倡从人的角度理解历史。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口述史研究迅速地流行开来,在美国和欧洲形成了两种不同的研究模式:以哥伦比亚大学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为学术核心的美国口述史项目,大多倾向“自上而下”的研究模式,从社会精英的个人经历着手,以小见大;英国则以“自下而上”的方式审视历史,扎根于本土文化与人文传统,力求摆脱“官方叙事”的主观影响。

长久以来,口述史处在一种较为尴尬的处境:不可或缺,却又不受重视。传统史学家认为,口头语言相较于书面文字与历史文物,具有随意性、主观性和不确定性等特点,进行信息传递时容易出现遗漏和曲解,因此口述史的材料长期被排除在正式史料之外。

随着时间的推移,口述史的诸多“先天缺陷”在“二战”后主流史学的转向过程中,逐步演化为“后天优势”。在传统史学宏大史观的作用下,个人视角与情感表达往往被忽略,志怪传说与稗官野史在保守派学者眼中不足为信,而这些宝贵的历史资源,正是民族与国家生命力之所在:脑海中的私人记忆,不会为暴政强权所篡改;工匠师徒间的口传心授,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与实践中历久弥新;目击者与亲历者的现身说法,常常比一切文字资料更具有说服力。口述史适于研究的对象有三:一是重大历史事件的个人视角;二是私密性较强的领域与行业;三是个人经历与历史进程之间的交融与影响。当我们将以上三点作为标准衡量我们的研究对象——海峡两岸民间工艺美术时,就能发现口述史作为方法论的重要意义。

首先,以口述史的方式来研究民间工艺,必然凸显其民间性,即“自下而上”的视角。本质上说,是将历史研究关注的对象从精英阶层转为普通人民大众;确切地说,是关注一批既普通又特别的人群——一批掌握家族式技艺传承或由师徒私授培养出的身怀绝技之人,把他们的愿望、情感和心态等精神交往活动当作口述历史的主题,使这些人的经历、行为和记忆有了进入历史的机会,并因此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甚至它能帮助那些从未拥有过特权的人,尤其是老年手工艺从业者,逐渐地获得关注、尊严和自信。由此,口述史成为一座桥梁,让大众了解民间工艺,也让处于社会边缘的匠师回到主流视野。

其次,由于技艺传承的私密性和家族式内部传衍等特点,民间工艺的口述史往往反映出匠师个人的主观视角,即“个人性”的特质。而记录由个人亲述的生活、工作和经验,重视从个人的角度来体现历史事件,则如亲历某一工程的承揽、施工、验收、分红等。尤其是访谈一些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年长匠师时,他们谈到某一个构思或题材的出现过程,常常会钩沉出一段历史,透过一个事件、一场风波,就能看出社会转型期的价值观变革,甚至工业技术和审美趣味上的改变。一个亲历者讲述对重大事件的私人记忆,由此发掘出更多被忽略的史料——有可能是真实、生动的史料,这便是对主流历史观的补充、修正或改写。

民间艺人朴实无华的语言,能直接表达出他们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追求。漳浦百岁剪纸花姆林桃,一辈子命运坎坷。她三岁到夫家当童养媳,十三岁与丈夫成亲,新婚第二天丈夫出海不归,她守了一辈子寡。可问她是否觉得自己一生不幸时,她说:“我总不能天天哭给大家看,剪纸可以让我不去想那些凄惨和苦痛。”有学生拿着当地其他花姆十分细腻的剪纸作品给她看,她先是客气地夸赞几句,接着又说道:“细致显得杂,粗犷的比较大方!”这就是林桃的美学思想。林桃多次谈到,她所剪的动物形象,如猪、牛、羊,都是她早年熟悉但后来不再接触的,是凭借记忆剪出形态的,而猴子、大象、乌龟等她没见过的动物,则是凭想象,以剪纸表现出想象的“真实”。

后,口述史让社会记忆成为可能。纯粹的历史学研究,提出要对历史进行多层次、多方面的综合考察,力图从整体上去把握它,这仅凭借传统式的文献和治史的方法很难做到,口述史却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例如,采访海峡两岸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通过他们的口述,往往能够获得许多在官修典籍、方志、艺文志中难以寻见的珍贵材料,诸如家族的移民史、亲属与家族内部关系、技艺传承谱系、个人生命史,抑或是行业内部运作机制与生产方式等。这些珍贵资料,可以对主流的宏大叙事史学研究提供必不可少的史料补充。

从某种意义上说,民间工艺口述史的采集,还具有抢救性研究与保护的性质。因为许多门类工艺属于稀缺资源,传承不易,往往代表性传承人去世,该项技艺就消失了,所谓 “人绝艺亡”正是这个道理。2002年,我与助手赴厦门市思明区采访陈郑煊老人,当时他已九十多岁高龄。几年后,陈老去世,福建再无皮(纸)影戏传承人。2003 年,我采访了东山县铜陵镇剪瓷雕传承人孙齐家,他是东山关帝庙山川殿剪瓷雕制作者(关帝庙1982 年大修时,他与林少丹对场剪黏)。两年后,孙先生去世,该技艺家族中仅有其子传承。2003 年至2005 年,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师生数次采访泉州提线木偶表演艺术家黄奕缺,后来黄奕缺与海峡对岸的布袋戏大家黄海岱同年先后仙逝,成为海峡两岸民间艺术界的一大憾事。福建文化是中原汉文化南迁的一个分支,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上,漳、泉不少汉人移居台湾,并将传统工艺的种类、样式带到台湾。随着汉人社会逐步形成,匠师因业务繁多而定居台湾,成为闽地传统民间工艺传入台湾的代传人。历经几代传承,这些工艺种类的技艺和行规被继承下来。我们欣喜地看到,鹿港小木花匠团锦森兴木雕行会每年仍在过会(行业庆典),这个清代中期传入台湾的专门从事建筑装饰和佛像雕刻的行会仍在传承。由早期的行业自救演化为行业自律的习俗,正是对文化传统的尊崇和坚守。清代以降,在台湾开佛具店的以福州人居多;木雕流派众多,单就闽南便分为永春、泉州、同安、漳州等不同地域班组;剪瓷雕、交趾陶认平和人叶王为祖,又有同安潮汕人从业;金银饰品打造既有福州人,亦有闽南人、潮汕人;织绣业则以福州人居多。可以说,海峡两岸民间工艺的传承与发展,充分说明了闽台同根同源,同属于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福建是台湾民间工艺的原乡,台湾是福建民间工艺的传播地。我们还应该认识到,中原文化传至福建,极大地推动了当地的生产和建设,在漫长的融合发展过程中,逐渐产生了文化在地性的特征。同样,福建民间工艺传播到台湾,有其明确的特点,但亦演变出个性化的特征, 题材、内容、手法上均有所变化。尤其新近二十年,台湾在文化创意产业发展浪潮的推动下,有了许多民间工艺的创造,并在“深耕在地文化”方面进行了许多有意义的实践,使得当地百姓充分认识到传统文化是祖先留给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和资源,珍惜和保护文化遗产是每个人的职责。这点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如此看来,海峡两岸民间工艺口述史的研究目的不能仅局限在对往事的简单再现,而应深入到大众历史意识的重建上来,延长民族文化记忆的“保质期”,使得社会大众尤其是年轻一代,能够理解、接纳,甚至喜爱传统文化。诚如当代口述史学家威廉姆斯(T.Harry Williams)所说:“我越来越相信口述史的价值,它不仅是编纂近代史必不可少的工具,而且还可以为研究过去提供一个不同寻常的视角,即它可以使人们从内心深处审视过去。”“海峡两岸民间工艺口述史丛书”能够在揭示历史深层结构方面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而且还能对“文化台独”予以反驳。

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对海峡两岸民间工艺的田野调查,始于20 世纪50 年代。1950 年,吴启瑶先生曾沿着福建沿海各县市,搜集福鼎饼花和闽中、闽南木版年画资料进行研究。1990 年,我与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大一在读学生邱志杰,以及漳州电视台对台部副主任李庄生、慕克明,在漳州中山公园美术展览馆二楼对漳州木版年画传承人颜文华兄弟及三位后人进行采访拍摄;1995 年, 我作为福建青年学者代表团成员访问台湾,开启对海峡两岸民间工艺的田野调查。2005 年大年初五,我与硕士生黄忠杰、王毅霖等从漳州出发,考察漳浦、云霄、东山、诏安等县的剪瓷雕、金漆画、木雕、彩绘等,对德化和永安的陶瓷、漆篮、制香工艺,以及泉州古建筑建造技艺进行走访和拍摄,等等。2006 8 月,我与硕士生黄忠杰应台湾成功大学邀请,对台湾本岛各县市进行为期一个月的田野调查,走访了高雄、台南、屏东、嘉义、台东、彰化、台中、台北的二十多位“传统艺术薪传奖”获奖者,考察了木雕、石雕、彩绘、木偶头雕刻、交趾陶、剪瓷雕、陶瓷、捏面、纸扎等项目。2007 5 月,福建师范大学建校一百周年之际,在仓山校区邵逸夫科学楼举办了“漳州木雕年画展览”。2007 年夏,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专业师生与台湾成功大学艺术研究所师生组成“闽台民间美术联合考察队”,对泉州、厦门、漳州三地市的传统工艺、样式及土楼建造工艺进行考察。近年来,学院先后承担了《中国设计全集·民俗篇》(商务印书馆2013 年出版)、《中国木版年画集成· 漳州卷》( 中华书局2013 年出版) 、《中国剪纸集成·福建卷》(在编)、《中国少数民族设计全集·畲族卷》(在编)、《中国少数民族设计全集·高山族卷》(在编)的撰写任务, 成为南方“非遗”研究与保护,以及民间工艺研究的重要基地。这些工作都为本套丛书的编写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编辑出版本套丛书的构想,得到了福建教育出版社原社长黄旭先生的鼎力支持,双方单位可以说是一拍即合。黄旭先生高瞻远瞩,清醒地意识到海峡两岸民间工艺口述史作为 “新史学”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同时因为涉及海峡两岸,更显出意义非同凡响;林彦女士作为丛书的策划编辑,承担了大量繁重的项目组织和协调工作,使丛书编写和出版工作有序地推进。另外还有许多出版社同仁为此付出了辛苦劳动,一并致谢!

李豫闽

2017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