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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秦般若与王大锤

01

猫三在 QQ 上幽幽地对我说:“我准备给去过的每个城市,都拍点照片、写点文字,

祭奠那些曾经……”由于他把发言设置成了蓝色的粗体字,有些模糊,我一走眼就看成

了“祭奠那些兽行”,心想,数年不见,这小崽子倒是越发的诚实可亲了。

上一次见面是二〇一一年。

那年秋天,猫三勾搭有夫之妇事发,对方老公颇有风度,冷静地打电话约猫三出

来面谈。猫三估摸着以自己的体形,万一当场厮打起来多只能抵挡两分钟,于是在临

走之前发了条短信给我:“锤哥,有人约架,半个小时之后在般若堂茶楼,你能不能赶

过来给兄弟掠个阵?”

我当时正好有时间又有兴趣,稍做扭捏,就飞也似的驱车赶去。

般若堂的老板娘名叫般若,正是他的姘头。猫三为了她,单枪匹马闯进江城。此前,

我是他在本地认识的人——呃,其实也就是在网游里面一起下下副本吹吹牛所建立

起来的“基光闪闪”的交情。

“面基”那天,猫三没能认出我。

他坐在角落,手指间捏着根烟,两眼直勾勾盯着南面楼梯上并肩而行的一对男女。

晌午阳光似雪,洒在那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身上。猫三狠狠地掐着手里的烟头,仿佛掐住了谁的喉管,他的眼神和烟头一样闪烁着妖红刻毒的火光,仿佛想在谁脸上燎出

泡来。

那对男女步步走近,女人手腕上戴了一对墨玉镯子,腰细得出奇。男人手持一部

明晃晃的手机,正是那年头牛牛的苹果 4。

猫三悻悻赧然:“打南边儿来了个丑 ×,手里提着半斤手机……”

我凑过去:“坏人来了吗?快!躲到我后面!”

大抵是我的出场过于生猛吧,猫三被吓了一哆嗦,手中的烟头跌在桌上。

“你是——”猫三先是诧异继而顿悟,我们还来不及寒暄几句,那一男一女已经

走近了。猫三略显紧张,站起身。对面那男的十分客气:“坐,坐,快坐下!”然后女

的扬起纤纤素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劈在猫三的脸上。

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一个劲儿让座,因为猫三假若站着,他老婆要跳起来才能够

得着打脸。

“我爱人回来了,你滚吧。”女的一脸冷漠,甩手就走。

猫三猝不及防,只能下意识一把捞住她的手腕。男的急了,一边用手机打他,一

边大声呵斥:“放手!你快放手!”猫三紧紧抓着女人的手腕,拽得面红耳赤,脑袋挨

了十几下苹果手机 4 都不肯松手。幸亏人家使的不是诺基亚,否则他指定被拍得头破血

流啊。

我感觉到自己应该行使“掠阵”的职责了,伸手抄起桌上的瓷壶,把整壶香喷喷

的茶水兜头浇过去。男人的半扇猪脸都被烫红了,手机一扔就捧着头号叫,头发上还沾

着数枚菊花。

这一方动静惊动了众人,般若堂里的几个伙计围上来,面色不善。

“想打架吗?”我拎着热气腾腾的空壶,阴森环顾,“〇三年我们就告别冷兵器了!”

遂全身而退。

失恋的猫三一口气干了四听啤酒,才想起来要赞美我:“怪不得你在游戏里取了

个爷们的名字,骂你泼妇都算是恭维了 !”

我矜持地亮出马尾辫,表示老娘也有女性特征。

趁着醉意,他跟我吐了一下午的“槽”。原来般若是他初恋,两人一直相好,

大二那年暑假,她听信了一个驴友论坛的谣传,决定揣着二百块钱去墨脱徒步,在

圣洁的莲花之地净化自己的心灵。三月十日,她乘火车去了川藏线的起点,一路搭顺风车进藏,二十天后坐着路虎回来。没过多久,她就嫁给了这位四十多岁的男车主。

近,她屡次以“婚姻不幸”为由召幸前男友,于是猫三就像个烈士一样英勇地奔

赴这座城市。

猫三讲述得苦大仇深,而我听得都快笑尿了炕。穿个高跟鞋背个手电筒就要去墨

脱徒步的女人,也能叫驴?分明是猪好吗?她就是去楼下纳凉也得多带一个小马扎吧?

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你以为兜里揣个二百五就能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吃饭靠

打劫还是打猎?干脆我再多赞助你几百块钱,你直接去亚马孙丛林好不好?单身女性、

川藏线、徒步、搭顺风车——将这几个元素综合一下,还不能得出给驾驶员同志送肉的

结论吗?在祖国大西北的历史上,那些坐着长途车远行妄图能够沉淀自己心灵的人,大

部分只沉淀出了尿路感染。

我衷心地替他感慨:“对你深爱的女人一意孤行跑到川藏线上去卖身而感到无比

的心痛和遗憾。”

刚才猫三还义愤填膺的,这会儿居然替负心人争辩起来:“你不要这么说!当初

我要是能多攒点钱,她也不至于只带二百出门……”

我:“那么,根据这个故事的尿性,我应该叫你——了不起的盖茨比?”

他:“谢谢!你可以叫我‘了不起的猫三爷’。”

就这样,我们成了纯洁的小伙伴。之后他在全国各地流窜了两年,我们再也没有

见过面。偶尔,从他更新的 QQ 签名可以推测出这小子又浪到了哪里:“坐在贵阳的

长途汽车上看广告,竟然还插播电影”、“鄙人西辞黄鹤楼,烟灰四溅下扬州”、“龙

门大佛,你泪为谁流”、“庭有枇杷树,吾上西直门立交之时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

矣”、“怀念苏州那个妞,当时一星期下了两场雨,一次三天,一次四天,她问我们的

相遇像不像文艺片,我没好意思说像三级片”……极为偶尔,网上碰见他在线,便互相

打个招呼,无非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我知道,人生就像修行,谁都有过年幼迷茫、

埋头疾走的时候,因为无法看清道路所以只能不断前行。这些年,他一直在西天取经的

路上花天酒地,而我在人民广场吃着炸鸡。

现在是二〇一四年的初冬,他终于产生了“祭奠曾经”的念头,这证明他对漂泊

的生活多少有些厌倦。我还没搭话,他便再一次问起天气,并表示近准备回来这个城

市走走看看,请老朋友吃个饭什么的。

我颇觉意外,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是回来请饭的,还是回来犯贱的?”果然,他顿了顿说:“她怀孕了,过得不好……”

接下来我知道了,般若其实还没结婚,那男人根本是早有家室的,只对她做过口

头承诺。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夸他重情重义呢,还是骂他贱得彻底。对白眼狼来说,良

心只是一块美味的小酥肉,现已加入肯德基豪华午餐。

“我跟你说,要想那娘儿们良心发现再回到你身边,她怀孕没用,除非你怀孕

了……”我搜肠刮肚穷尽毕生所学从情感理论到婚恋实例苦口婆心好一番长篇大论,敲

键盘敲得手都快废了,结果人家给我来句:“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她。”我顿时无语

凝噎,好想问一句:大哥您的阅读理解是体育老师教的吗?要不是念在这厮还有几分姿

色,我都懒得浪费这番口舌,伊认为随便哪个白痴男青年都够资格在我面前叽叽歪歪人

五人六的?

眼见好言相劝不管用,我干脆撕破了脸皮羞辱他:“这位先生,你还能要点脸吗?

即使全人类后的尊严被你握在手中,你也会把它换成一张赶来偷欢的火车票吧?”

猫三恨恨道:“亏我还想请你吃饭,你也是个没心肝的白眼儿狼!”

02

与上次见面相比,猫三变黑了,也壮了,两个小腿肚子结实得像塞了一对铅球,

坐下时把 CP 迷彩裤撑得胀鼓鼓的。谈吐之间神气活现,仿佛刚从欧洲度假回来,其实

刚从兰州挖煤回来。

我一边哧溜哧溜地嗍着小酒,一边暗忖:这回再打起来,应该不需要我掠阵了。

古语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猫三请我吃这顿饭是有原因的,他把自己回来

的动机归纳为单纯的怜悯,不想再次沦为偷情,所以力邀我作陪,一起去拯救那位被冷

落的孕妇。

披床蚊帐就把自己当救世观音,实在可恨!

我一抹嘴拍桌怒斥:“你不想沦为奸夫,就让我沦为圣母?我说,你为了那女人

渣连美国五角大楼都能攻克吧?”

他不作声,大概有些惭愧。

“这些日子你在外面白混了?玩了那么多姑娘还没在心口上练出六块腹肌?我跟你说,甭管你觉得自己现在多清醒多睿智多牛,只要一心软,傻瓜模式就自动开启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听我的,赶紧滚,离那个娘们越远越好!”我越说越火大,

恨不得掏自己腰包给他买张直达毛里求斯的机票。

这一次,猫三倒没为初恋被羞辱而跟我急眼,只默默望着我,乌黑的眼珠还保留

有孩子般的清澈。

等我一大通训诫说完了,他才似笑非笑地回答了我一句:“锤哥,人类社会之所

以会进步,就是因为下一代人不听上一代人的话。”

这一天中国大部地区气温普降,东北开始下雪。

我那个心塞啊,开水都烫不热我的心。

瞪着猫三那张青楂满腮的浑蛋脸,我起初真有一耳光扇过去的冲动啊,看了几

分钟,竟意外感觉他清秀庄严了起来。刚离开大学两年,在我眼中他还是个熊孩子,

也许年轻的魅力就在于贱得无怨无悔。当年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就像一棵刚刚通

灵的植物,首次睁开双眼就看见她,从此无论历经多少世事沧桑、红尘炎凉,再也

不能淡忘。

他既作得一手好死,我也只好咬咬牙陪他跳一回火坑。

随着猫三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跟般若的关系很快再一次从略有隔阂发展到了亲密

无间,反正两个人都熟悉流程了。就连茶楼那一耳光,都被演绎成不得已的维护举动,

好感人啊。

听着她动情的阐释,我很想吐。

过了半个月,突然有一天,猫三凌晨两点多打电话给我,那端的噪音很大,我几

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便“嗯嗯啊啊”地敷衍了几句。

我正准备挂电话,一阵巨大的抽泣声传过来,听动静,鼻涕大概拖到了裤裆。

他哭得好心酸,我安慰:“乖,别哭,你怎么啦?又把脑子弄丢了?”

“我们本来说好要一起过平安夜的,他打电话过来叫她去 KTV 陪朋友唱歌,我求

她别去,可她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过去了。”

我听完的反应是:原来今天又是平安夜了!

接下来,大脑运转了半天,我才把“他”和“她”整理清楚,不禁哂然:“多大

点屁事啊,她要走你就让她走呗,一个人过节又怎么样?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

猫三仿佛听不见我的话,自顾往下说:“我一路跟着她到阿波罗,在隔壁开了个包厢。等她玩好了,出来了,我再接她回去……”

这番话从语调上从逻辑上都不太正常,肯定是喝高了。

我怕他干傻事,赶紧开车赶到了阿波罗。

噔噔噔几步上楼,我推开包房门走进去的时候,满身酒气的猫三正一脸凶狠地抱

着墙角的点歌机不放,非要跟它摔跤。

一看见我,他马上精神抖擞,拉着我胳膊就往门外走,喊打喊杀地想踹人家隔壁

的门。我在心中喟然长叹,将他死死按在沙发上,不让他过去闹事。他挣几下没挣脱,

一把抱住我,哭得像个疯疯癫癫的大傻瓜。

这熊爷们,太栽老娘面儿了!包厢服务员笑眯眯地送盘水果进来,一看这场景,

滋溜就退回去了。我脸上挂不住,拖住猫三的后领子匆匆走人。半扛半架的,好不容易

把这条醉汉弄到过道中央,伊汗津津的胳肢窝已经快把我熏死了。

拐个弯,刚巧碰见了般若。

她鼓鼓的肚子,雪白的肚皮,正往斜挎的圣罗兰风琴包里塞粉盒唇膏,可能刚从

洗手间补完妆回来。

瞧见我们俩姿势淫猥,互相恨不得把对方箍进胸腔里,她愣了愣,挤出一个礼貌

的微笑:“这么巧,你们也在。”

猫三马上甩开我,去拉般若,被轻巧地躲开,差点儿失足扑下楼梯。

般若迅速朝四面瞥了瞥,一脸不悦:“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在这种地方,别动手

动脚的!”

我简直看不下去,这些日子为猫三作陪,曾经冷眼旁观他们不要脸地共舔一支冰

糖葫芦,想不到处境一变,她仍旧翻脸不认人。套用一句《今日说法》的经典说辞:这

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此处若有背景音乐,那一定就是:

你是我的秘密

我是你的废物

缺席也不算损失

眼泪还是留给天抚慰

你是前度

何必听我吠

……

般若躲瘟神似的缩身要走,我沉着脸伸手拦住:“你爷们喝成这副熊样,你就不

打算送他回去吗?”

这半个月,我跟她经常碰面,可从没对她开过口。

般若意外而恼火,强烈的敌对意识使她高傲地抬起了下巴:“我爷们?我爷们在

前面左手边第四间包房里。”

这话说得相当漂亮,没见过她浪声发嗲的人可能还会对此枚孕妇的坚贞和专一肃

然起敬。要不是顾忌胎儿,我都想上去捶她了。转眼却看见猫三依旧贱兮兮一个劲儿往

她那边凑,伸手欲拉又止,满脸的可怜巴巴。

我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呵斥道:“小崽子,你给我过来!你今天敢碰

她一下,咱俩的关系就算完了!”

老实说,我从没对这段友谊抱什么指望,说话时也准备趁机抽身。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货竟然被我一句话凶怕了,犹犹豫豫地停步、缩手。就在

我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他甚至还往我这边稍微挪了两步,深深地垂着头,连看都不敢再

看人家一眼。

平时我在家驯狗的口令也没这么灵验啊!

“往后你俩谁主动联系对方我就揍谁,你信不!”我恶狠狠地一指楼梯,猫三乖

得跟孙子似的下去了。

般若在旁边不忿地哼了一声。

清醒之后,回忆起昨夜间的胡作非为,猫三自己也很不好意思。

“唉,我的初恋还是搞砸了……”他语气沉痛,眼神黯淡,忽一欠身紧紧拉住我

的衣袖,泫然欲泣,“你赔我初恋!”

我以为他故意出乖弄丑,奉上白眼一通甩手,却甩不脱。

“滚,快别恶心我了!初恋算个屁!给她脸她才是初恋。还好意思让我赔?要不

要我干脆赔你洞房?看不出你长一张林永健的脸,还有一颗林黛玉的心——”我正揶揄

得痛快,耳边隐然传来哽咽之声,抬头瞧去才发现伊的睫毛已湿成一缕一缕,不禁愕然,

口中奚落也戛然而止。

作为尚有一丝良知的女性,对哭泣的人多少会生出点儿恻隐之心。

在这个充斥着焦虑感的社会里,似乎人人都害怕洗牌所带来的混乱,因此更爱

盲目死守。大多数人就算走错了路、选错了人,也只好隐忍甚至苟且地对付掉这一

辈子。我相信,只要不被主动摒弃,像目前这种混沌而痛苦的生活,猫三还能再沉

陷个几年。

偷偷掉眼泪被我看见了,小伙子既觉狼狈又想掩饰,幸好肤色黑看不出脸红来。

心一横,猫三表现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废话少说!你把我睡了才能有效制止我犯

贱,你看怎么样!”

要没筋肉连着,我下巴能掉在地上。世道变了,流氓都要防流氓!

沉默了片刻,他仍然没有打个哈哈把话收回去,我只好先开口:“你们俩在厨房

里尖叫得房顶都快塌了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打游戏。现在,你又要我把你睡了……”

猫三一脸难堪,赶紧解释:“我跟她没干啥,就切破了手……”

我看出他有点故意装作不在意的认真,心中一凛,立刻掰着手指计算给他听:“差

五岁我大你一轮,我上小学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就算你叫我声阿姨也不差辈儿。不说年

龄吧,单说经历和见识,咱俩也不是一个世界的,就像……就像皮卡丘不可能跟钢铁侠

搭伙过日子。”我口不择言地比喻,“抱歉,我对你真没有邪念!”

“你也会紧张啊,太难得了。”他取笑我,稚嫩的慌乱逃不过老辣的眼睛。

于是我们岔开话题,有说有笑地聊起了天气。

03

猫三终于决定离开的那一天,我请他吃饯行饭。机场附近有家馆子叫“萝卜田”,

我们刚坐下,般若便打来了电话。

我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他手机,打开免提。

“你不要走好吗,我已经知道错了……”她温柔凄切的声音清清晰晰。

猫三看着我,尴尬地“呵呵”一声。

般若还在甜声絮聒尝试挽留,猫三不回答,却逐渐目露柔光。我极不耐烦,将手

机举到嘴边:“你没听清楚吗?‘呵呵’的意思,就是‘很抱歉不能继续等你了,我们

气数已尽’!

电话那端倏地安静下来,继而一声低低的脏话,接着便是忙音。

“放心吧,这一次她留不住我。”猫三收起电话,嘿嘿两声又说,“人之将走,

其言也善。我就跟你透点老底吧。在外面瞎跑的这几年,我早是存着寻死的心思,想

去她去过的地方走一走,然后随便撞死或者摔死。可是等我走到了墨脱,才发现,在生

存条件艰苦的时候,两个煮鸡蛋就能换一个陪睡的妹子。然后我就想,当初她肯定没

有成心背叛我,可实在是太累了、太饿了,又正好碰到一个能照顾她的人……”

他没再说下去,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将叙述的重心转回到自己身上:“后来,我

走的地方越来越多,碰见的还算顺眼的姑娘也越来越多,有时候坐在火车上突然觉得寂

寞难耐了,就看看周围有没有漂亮妞,找点机会跟她搭讪,聊着聊着看对了眼,就近下

车,打几炮再继续上路。什么样身份的女人都有,大学生、上班族、单身的、有男朋友

的、订婚的、已婚的,还有一个妆画得特浓的儿子都上高中了。我觉得世上的女人真贱

啊,又真可怜,既想寻欢作乐还得遮遮掩掩小心提防,有次开房的时候我瞥见对方身份

证,才知道她之前告诉我的是假名字……回来以后,我请你吃饭那天,其实也习惯性想

占一点便宜,不过你上来就要了瓶白酒,下酒菜都是红烧肘子啊焦熘肥肠什么的,把我

给镇住了,像你这么心狠手辣的妞,我兴许能泡得上,但肯定降不住,所以就没胆了,

没敢下手。”

“你看,在她心目中我是个凯子,其实我们俩都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平安夜那天我很失态,不完全因为她翻脸绝情,更多的原因是这一段浑浑噩噩

的人生。我没法计算自己睡过多少个姑娘,但是我记得近这四个平安夜,没有一个姑

娘愿意陪着我。你那天半夜过来找我,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门口,对我来说却好像是拈花

微笑的菩萨。我忽然觉得你比她更好,你比谁都好。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兴许,三年之

后我再回来,不是为了找她,而是为了找你。”

顿了顿,他略带着几分紧张说:“我真挺喜欢你的。”

这段说辞令我鼻子一酸。虽然听起来句句掏心窝子,但我烦别人跟我掏心窝子。

原谅我是条土狗,接受不了这么高雅脱俗的表白。对我来说,重点只有一个,就是他长

得还不赖。垂涎我美色的人很多,可唯独他这般含羞带臊的恳切模样儿,看了简直把持

不住。

我旋转着手里的杯子,只觉怔忡与悲怆一齐涌上心头。

她叫秦般若,我叫王大锤。

般若有她浮若一絮的愚蠢执念,大锤也有重达数吨的心魔。

站在机场外,我把他轻轻推进去:“以后,如果你还想回来,我再带你去看看我

的人生。”然后挥挥手,转身走。一头扎进乌泱泱的人群当中,混浊的寒风迎面呛口。

伸手拦辆出租车,载着我奔向起点,纷繁的街景如同回忆一般不断地在眼前闪过,车窗

外人声鼎沸,而我安静得就像一坨屎,头顶袅袅冒着热乎气儿。

第二章 我不是隔壁老王

01

时间很快到了二〇一五年一月,那天是我生日,正巧下了场大雪。晚上,我

缩在被窝里打二十五人英雄副本,电视中的温柔女声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受西伯利亚

南下的一股强冷空气影响,本市将大面积大幅度降温……”

手机忽然响起,我匆匆瞥了一眼,搁得太远,不接。

铃声连续响了几次,我正忙着跟二十多个队友一起集火推 Boss,哪有心思去接电话。

正酣战间,游戏的私聊窗口上有个陌生人密我,一连几行紫色的字体飘出来:“在不在”、

“我是猫三,大号被盗了登不上”、“你怎么不接电话”、“还在打副本吗?出来出来,

赶紧的,老子拎着铺盖卷站在马路边快要冻死了!”

我心中一惊,手慢了,团长在 YY 语音里狂喊:“大锤!大锤!你的输出呢?!”

来不及敲字回复,我打开麦克风答道:“有点事儿,不打了,你扣我工资吧。”

直到我丢开耳机之前,整个 YY 房间中都是一阵突发的静默。我猜想,他们每个

人的脑子里都在疯跑字幕吧:王大锤居然是个女的是个女的是个女的你居然是个女的啊

啊啊啊王大锤上个月你欠我那两千金不用还我了!!!

不一会儿,猫三从路边的黑网吧蹿出来,身上只裹了套单薄的冲锋衣,瑟瑟发抖。

接头成功之后,他开始闷声不吭地往外搬行李,看样子这次他真的把铺盖卷都带来了,身上挂满了包包箱箱的,活像棵圣诞树。只见他把双手一松,两肩一抖,轰然中

包袱箱子等等立马就在路边堆起了一人多高,落英缤纷。我本想恶狠狠地瞪他,但事实

上是笑眯眯的。二人含笑对视片刻,正待说话,一辆黑摩的快速驶过来停在猫三身旁,

司机掀开揭面盔,不自量力地问:“走不走?”

猫三啼笑皆非,司机这才看清他身边的行李:“我当是你两口子打架砸的家具呢!”

摩的一溜烟开跑了。此时天空还在飘着细碎的小雪花,地上白皑皑的,积雪已经

快没过猫三的登山鞋底。路灯将他头发梢照得毛茸茸的,透出异常的暖意。我正准备问

他冷不冷,他抢先开了口:“冷不冷?”

我一愣,低头看看身上,我怎么穿个睡袍拖鞋就跑出来了,难怪冻得跟他一个傻样。

帮他扛箱子之前,我警觉地问:“这次你带了几张脸皮来?”

“一张!”他答得掷地有声。

“乖。走吧,阿姨带你看金鱼。”

——是的,我把这个熊孩子领回了家。

又不是次了,这回倘若不肯痛痛快快收留人家,反倒显得我心中有鬼。过去

几个月,他被初恋婉拒之后,经常到我这来投宿,呼天抢地,血泪控诉。我家狗子都烦

透他了,打又打不过,一见他就悻悻地退守到狗窝边呜呜低吼。

猫三把行李搁下,洗了个热水澡,熟门熟路地窝进沙发里看电视,那股自在劲儿

就像是我亲爹过来串门儿似的。

客厅的暖气坏了一直没有修,他看电视看到深夜,隐约有吸溜鼻涕的声音,看来

挺冷的。

我裹在暖和的被子里,从床头蠕动到床尾,伸长右腿,用大脚趾拨开了虚掩的房门。

听到门有响动,猫三立马翻了个身,拗出个邪魅不羁的造型,眯着眼睛瞟过来。

虽然在表情上,他还扭扭捏捏地掩饰着自己的流氓本性,但是在行动上,他为了勾引我

都快要撕开自己的裤裆了。

“喂,想睡床上吗?”我问。

“想啊!

“交钱!”

“我有学生证可以打折吗?”

“处男证可以全免。”

“太好了!我这个礼拜还是处男呢!”

“不信。我验验呗?”

“验就验!”他抹了一把鼻涕,甩掉上衣,纵身跃上我的床。

这是我们俩在二〇一五年的次见面,我连夜把他办了。中途他的手机响过一次,

我们俩同时被吓了一跳,都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感。他手机铃声是陈绮贞的《旅行的

意义》,就那首“蹦跶过许多美景,糟践过许多美女,却说不出旅行的意义”,似乎,

有所指代。我屈肘支起了上半身,玩味地俯视着他的眼睛,看得他一脸闪躲,随手抓起

手机远远扔至墙角,继而翻身把我压倒,从背后,施展温柔的暴力。

“别盯着我……我有多坏你都知道,但是你有多坏我却一无所知……”

他伏在我肩后喘息着低语。

我心中一悸。

02

几天后,猫三突然亲自下厨做了顿饭,桌上好几个硬菜。

倒了两杯红酒,碰杯。我正觉情意绵绵,踢开拖鞋,在桌下拿脚指头蹭他大腿,

他道貌岸然地把我的臭脚丫子拨到一边,庄重宣布:“今天,我找到工作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脚跷在半空,傻看着他。

“我找到工作了!”他又重复一遍,“以后我挣钱,养你!”

猫三得意忘形,并不明白,这是件挺严重的事。

我缩回了脚,套上鞋,没说话。

猫三见势不妙,一脸纳闷:“怎么了?不是你自己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对你负

责吗……”

可是,我只让你对我的下半身负责,没让你对我下半辈子负责啊——彼时,我还

没喝高,尚存一丝理智,像这种只要性欲不要脸皮的话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当晚,我借口大姨妈造访,把猫三赶到隔壁房间去跟狗子睡。而我则独自躺在一

米八的乳胶大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烙着大饼,长吁短叹,好不纠结,时而被他那

一句诚恳的“以后我挣钱养你”感动得热泪盈眶,时而又被自己灵魂深处不可回避的困

顿和顾虑折磨得咣咣撞墙。

天快要亮时,冻雨冰粒敲窗的声音小了,洗手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就在那一瞬间,我热血冲脑,打定了主意。

我跳下床,光脚冲进了洗手间,瞪着赤红的双眼问他:“喂!你昨天说养我,是

不是真的?”

也不知是刚尿完,还是被我吓着了,猫三浑身激灵灵打一个寒战,赶紧把褪到大

腿根部的红裤衩慌慌张张地提起来。

然后他定一定神,用沾尿的手拨开我一脸乱糟糟的头发,看着我回答:“当然是

真的。”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只有一次反悔的机会!”

我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后犹豫了大约两秒钟。紧接着,我以破釜沉舟的勇

悍之姿转过身,在他面前缓慢、静默地脱掉了上衣。

将冰凉的长发撩到肩前,露出整个裸背,和两条手臂。

黑灰文身,狮虎狼猿。

一条花臂,一个半背。

这幅刺青的图案,我已经仔仔细细地端详过无数回了,在图纸上、在照片中、在

镜子里……以脊柱沟为界,一边是白皙柔软的皮肤,另一边却文着四头面目狰狞的猛兽,

狮虎狼猿姿态凶恶,獠牙如刀,雄踞一隅,攀附至整条右臂,妖云缭绕的虎头肌上探出

个须发戟张的猿首,似是阴阳两界在女人的肩背上交汇。

依稀,那个久远的男子声音又附在我耳畔呢喃:“一半是温柔乡,一半是修罗场……”

“你这是——” 猫三的质疑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半开玩笑

地表达震撼,“你还随身携带着一座动物园啊?!”我转脸一瞥,分明瞧见了他一脸狗

眼已瞎的震骇。

但瞬间,他就敛去了脸上的那点惊恐,眯起眼睛,坏笑着又追问我两句:“另外

那半边呢?昨晚洗澡的时候搓掉了?”

“你不好奇?”我反问,“如果我是什么黑社会大哥的女人,你跟我在一起,不

害怕吗?”

许是凌晨的寒气入侵,我说话时牙关微微打战。

猫三不再多说,一把抱住我瑟瑟发抖的半裸身子,推开门,把我带进了暖气扑面

的卧室。然后,我们俩各裹一床被子,进行了一场触及灵魂的谈话。

“你刚才的问题,般若也曾经问过。她问我,千里迢迢来到陌生城市陪着一个身

有所属的女人,害不害怕。”

“是啊,简直伤风败俗!”

“怕个屁!为了喜欢的女人,伤天害理我都不怕,伤风败俗算什么?!”

“真不知道该夸你逗呢,还是骂你蠢。一对儿渣出天际的狗男女,请你们原地爆

炸不要误伤吃瓜群众好吗?脸皮都厚出新高度了,打你伤手,骂你伤肝,真不知道拿你

怎么办!到底是谁给你们这种勇气的?嗯?”

“大概是梁静茹吧。”

“滚!我的小学老师有一句名言——王小明同学喊你逃课你就逃课,那他要是喊

你去死,你去不去啊?”

“我掏心窝子跟你说几句吧。之所以我在外面浪这么些年,就是因为自己命贱,

不值钱。要是搁在过去,你一声令下我就慷慨赴死了,眨个眼都算我孬种。反正来到这

个世上,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现在我忽然有点儿怕死了,我刚想对你好,许多

计划等着付诸行动,我还等着你带我去看看你的人生呢!夕爷写过一句歌词,‘我也曾

把我光阴浪费,甚至莽撞到视死如归,却因为爱上了你才开始渴望长命百岁’。现在,

我浑身充满了求生的意志,全都是拜你所赐,真的!王小明同学,你让我过几天快活日

子再死,行吗?”

“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的过去?”

“好奇啊,但我不在乎!如果你不愿意说,大可以瞒我一辈子。我从不看重女人

的出身和历史,你过去是冰清玉洁,还是水性杨花,那是你自己的隐私。我喜欢你,就

表示你现在的外貌、性格、人品都是我所欣赏的。如果非要对你的过去做出评价,那我

感谢那些不俗的经历,把一个平凡的美少女锻造成我倾慕的暗黑女神。”

“猫三,我每次面对你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但,就在你说出

这番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三观遭到了花式吊打……本人专喷圣母三十年,今天居然

被一个黑化‘圣母’说服了,这真是吊诡的科学奇观。”

“锤哥,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我喜欢你,这事儿很好理解。那,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从你我刚结识的天,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可能是因为你这人很特别吧……”

“特别没胆是吗?”

猫三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精辟地总结。

我扑哧乐出声,轻轻摇头:“不,是你对前女友任劳任怨的样子,成功地引起了

我的注意。往坏了说,你这人优柔寡断。但往好了说,也可以是宅心仁厚。小猫,我不

介意你蠢,但你一定要乖啊。”

“好的,锤哥。”

猫三答应着,一脸爱怜地伸出手,拨开我额前那绺乱糟糟的头发。

我没有关电脑的习惯,此时,不知哪位好友上线,提示音是川剧版的《谢谢你的爱》:

“你莫说莫想莫应该 , 我谢了你的爱,我不得不存在,嘿,像一颗尘埃……”

安静的房间,突然冒出一个爷们放声高歌,猫三惊得手一抖,差点没把我头皮薅

下来。

我一头栽在他大腿上,疼得直吸溜嘴。

“对不起啊,对不起……手滑了……”

猫三连声道歉,然后他拍拍胸口镇定一下,继续跟我唠嗑儿:“你也喜欢听刘德

华的歌啊?我也是哎!我觉得他那首《独自去淘粪》特别好听!‘独自去淘粪,我谢绝

你干果’,多好的歌词啊!宁要大粪,不要干果,充分表达了粤语地区一位贫穷农民工

的气节与担当……”

整夜没睡,一倒下我就撑不住了,眼皮子直打架。

耳边,猫三的声音逐渐模糊、遥远。就在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声中,我趴在他

毛裤上甜甜地睡着了。

直到中午悠悠醒转时,我摸着腮帮上粘的几根鬈曲短毛,这才反应过来,小王八

蛋根本就没穿毛裤!我的内心顿时陷入悲痛!可叹老娘一个冰清玉洁的如花少女,心中

梦想就是能枕着吴彦祖的腹肌入眠,而现实中却只能趴在熊孩子的腿毛上睡觉!

03

大年初一,早上八点,我被咚咚咚的捶门声吵醒了。

如果是可疑陌生人,狗子一定会扑过去嗷嗷叫,它不吱声,就证明来者要么是我家熟人,要么就是——虽然半梦半醒,但我的身体自动爆发出一种生物的潜能,驱使着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是快递!一定是我海淘的宝贝到了!”

猫三伸了个懒腰,从电脑前站起身来:“你接着睡,我去开门。”

这小伙子刚入职不久,事业心爆棚,为了赶项目,经常伏案加班一个通宵。他一

边唠叨着“大年初一的,啥快递这么敬业啊,是顺丰吧”,一边屁颠屁颠跑出去开门。

片刻后,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吓得我心里一糊涂,还以为他在玄关那儿生了

个孩子。

待我抓起一件绒袍裹好,夺门而出,才发现尖叫的不是猫三。

门外,站着一个穿骚粉色皮西装的瘦高个儿男子,扎着半丸子头,长相清秀,一

手掩着樱桃小口,一手凌空虚点着猫三,眼神中满是惊惧。他双腿一左一右摆了个侧弓

箭步,似乎随时准备逃命,脚边的地板上跌落了一副蛤蟆镜和好几个购物袋,应该都是

吓掉在地的。看情形,接下来他可能要扔钱包保贞操了。

“阿波!”

我看清此人容貌,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见我出现在猫三背后,阿波长吁一口气,抬手做了个抹去额头汗珠的动作:“你

在家里啊?我一敲门,突然冒出个陌生人,手里拿一明晃晃的家伙,我还以为你家进贼

了呢,给我吓得这顿吱哇乱叫啊!”

猫三摸摸后脑,一脸憨笑:“我以为是快递呢,拿个水果刀好开箱子。”

“小猫,快去倒茶。”我把他挤到一边,继续追问阿波,“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给我带美国的土特产了吗?”

“呸!瞧你猴急的,死相!回国的航班晚点了,我昨晚才到的,特意赶回来给你

送新年礼物啊。”说着,阿波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几个购物袋,开始献宝般一一盘点

他给我带回来的小玩意儿:

“Michael Michaud 黑樱桃胸针……

“Anne Klein 手表……

“Victoria's Secret 蕾丝睡衣……

“Always Infinity 液体卫生巾……

“La Mer 奇迹面霜……

“YSL 停产的人鱼姬色唇釉……

“Christian Louboutin 恨天高指甲油……

“Costco 的巧克力……”

“Beef and Liver 狗罐头……

“——给您拜年了!”

阿波笑嘻嘻地介绍完,给我行了个夸张的鞠躬大礼。

我搂着一大堆新年礼物,心花怒放,欣喜地摸摸这个,瞧瞧那个,笑得合不拢嘴:

“哎呀,你这孩子,就是有孝心!不光给姑奶奶买了礼物,还知道给你爸带罐头呐!”

阿波刚坐下,边喝水边逗狗,闻言喷了自己一身。

猫三顺手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擦脸,然后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脑瓜,笑着接口:“哈

哈哈,你可能少带了一样东西,她急缺的是去污粉。”

阿波一歪头,突然眯起眼睛,紧盯了猫三几秒钟,似乎对他这一记无比自然的拍

头动作感到有些吃惊。而猫三虽然面带微笑,但眼神意味深长,透出一种“孙砸!虽然

我猜不透你的身份,但是你也休想摸清爷爷来历”的狡黠,以及鸡贼。

俩男人坐在桌边,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透着贼忒兮兮的心虚,再多瞧一会儿就快

亲上了。

我咳嗽一声:“初次见面,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

“这你朋友吧?”阿波还没等我说完,就放下水杯,热情地伸出双手,用力握住

猫三的右手,像地下党员碰见组织同志似的憋足了力气使劲抖动:“你好!我叫王正波,

叫我阿波吧。您怎么称呼啊?”

“我叫猫三,她男朋友。”

猫三自我介绍,语气略带强调。

阿波撒开他的手,一动没动,只是眼光瞥向了我:“真的吗?”

我没吱声,斜跨一小步靠在猫三背上,抬手搭在他肩头,伸长另一只手够到自己

的巨型水杯,呼噜噜噜吸溜了一大口水。

“真的吗?”阿波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头微微后仰,噙着浅笑,靠在椅背上,漫

不经心地跷起了二郎腿,修长的双手交叉着搁在膝头,摆出一个高冷的训话姿势,“你

又有男朋友了?这么大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

好一个“又”字!尽显“绿茶”本色啊!

立时,我察觉出这货不怀好意,肚子都气疼了:“怎么,我交男朋友还得先请示你?

那我一日三餐吃什么要不要请示你啊?我每天几点啪啪啪要不要请示你?我大姨妈什么

时候来要不要请示你?!”

“不用!”阿波一拍桌子,语态比我还强硬,“我算着日子呢!你大姨妈就这两天!

要不我这么心急火燎地回来给你送卫生巾干吗?”

我怔了怔,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腹痛,心道不妙,拔腿就往卫生间逃窜。

阿波随即心领神会,在我身后爆发出了一阵开怀大笑,幸灾乐祸地高声呼喊道:

“喂,婧婧,这可是个好兆头哇!今年咱们巨兽乐队一定会火!新年头一天,一大早

你就红光满腚啊!”

“闭嘴!不然血裤衩糊你脸!”

我匆匆冲进卫生间,狠狠地带上了门。

坐在马桶上,静静享受着一轮又一轮洪峰的冲刷,仿佛身体被掏空。窗外,整个

城市的鞭炮声正此起彼伏,目光所及之处,浓浓硝烟弥漫,这么一个阖家欢乐的喜庆节

日,倒像是陷入了轮番的战火。

等我收拾好出来,那俩人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了。

“老王,听说你玩乐队——”

“你叫谁老王呢?谁是老王?老王住你们家隔壁呢!请叫我阿波!”

“哦,阿波,你们乐队都有哪些人?”

“主唱弦枫。”

“肯定是团队的颜值担当!”

“键盘手马晓婧。”

“精通乐理的灵魂人物!”

“吉他张扬。”

“睡过的姑娘手拉手能绕地球一圈!”

“鼓手都明飞。”

“打鼓的都是纯爷们!”

“贝斯是我。”

“啊?你一定是剪刀石头布输了吧?”

猫三关切地询问,一脸同情,栩栩如生。阿波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满腹郁闷,

无处发泄,遂迁怒于在自己脚边打着转儿抛媚眼的狗子,板起脸孔呵斥几声,把它撵到猫三那边,生动演示了什么叫做“对方不想和你说话并向你扔了只狗”。

我忍俊不禁,靠在门边笑出了声。

阿波幽怨地瞟了我一眼,故作大度:“你笑吧!反正我都习惯了,玩贝斯首先就

要心态好。”

“多亏你提醒,原来玩贝斯靠的是心态,我还以为你是靠变态哪。”

我揶揄。

“从小我妈妈就告诉我,别低头,颜值会掉;别流泪,观众会笑。作为一个贝斯手,

我强忍着不哭,已经忍了十几年了!”阿波喋喋不休地自怨自艾,根本停不下来,“这

个世界上,人人都爱黑贝斯!反正在大家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死跑龙套的,是咱们乐

队里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净瞎扯!”猫三义愤填膺地打断了他的自嘲,替贝斯手鸣不平,“贝斯可是乐

队的灵魂!没有贝斯手,乐队还玩个蛋啊?!”

说着,他扭脸又问阿波:“对了,贝斯到底是干吗的?”

一脸求知,无比真诚。

这就尴尬了!

我哈哈大笑,坐等阿波化解这个难堪的局面。

阿波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再转向猫三,热心地给他解释:“贝斯,就是专门负责

在舞台上跟吉他手一块儿甩头、跟鼓手对打、跟主唱搞基,时不时表演个旱地拔葱、胸

口碎大石之类的绝活儿给观众老爷们解解闷,后再鬼哭狼嚎地把贝斯砸了,烘托一下

全场 pogoing 气氛——嗯,会耍这些把式的话,你差不多就是一个称职的贝斯手了!”

这厮简直是一自黑狂魔啊,手法熟练,技艺高超!

我笑得太猛,一口老痰堵住嗓子眼,捂着嘴大咳了一阵,差点儿经血逆流而亡。

狗子焦急地围着我转,以为我也吃不着狗罐头,急出神经病了。

猫三坐在旁边赔了一会儿笑脸,慈祥地看着我们俩,突然迸出句:“对了,我冒

昧问一下,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阿波意味深长:“我跟婧婧的关系啊?你猜呢?”

“婧——婧——”猫三迟疑着重复一遍,联系上下文沉吟片刻,咂摸一下嘴,发

出惊叹,“哦,我知道了!锤哥,原来你就是那个键盘手马晓婧!不过,这个名字太娘

了,不像你啊!”

“我就该叫马德华是吗?”我翻他一白眼,没好气地反问。

猫三赶紧表态:“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主要是想夸你。马晓婧当然好听!

不过,我觉得王大锤这个名字更好——”

他还越说越来劲了,我往他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呵斥:“闭嘴!”

猫三立马做了个撕胶带封嘴的动作。

我俩旁若无人地秀恩爱,阿波表示受了刺激,他拿起一包袋装狗罐头作势闻了闻,

叹道:“唉,这年头虐狗的都要狗自带狗粮了!”

紧接着,他露出暧昧的笑容:“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是她男朋友——婧婧,是

我女朋友。”

此处如果有背景音乐,那一定就是:

一句话惊醒我梦中人

吓得我屁滚尿流失了魂

……

“放屁!”我一激动,唾沫星子溅他脸上了,“贝斯就没有女朋友!”

阿波脖子一梗,很不服气:“谁说的?远的不提了,就说枫哥、阿扬还有老都吧,

他们仨泡的果儿加起来,再乘以三,都没有我这贝斯狗多!我告诉你啊,咱们在摇滚音

乐节火的那阵儿,我一个礼拜就换了十二个女朋友!”

猫三插句嘴:“兄弟,你太不幸了,两只手都是六指儿啊?”

这句话内涵丰富,秒懂的全是淫魔。

我跟阿波两个人反应都不慢,立马被逗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气氛顿时崩坏,我

的杀气也瞬间破功。

“开个玩笑,哥们儿。”阿波爽朗地笑着,拍了拍猫三的肩膀,“我顶多算是一

个前男友,你甭放心上。”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表,似乎还要赶去别处,站起身来向我

们告辞,“不早了,我也该去给二老拜个年。婧婧,有点儿工作上的事,我跟你单独聊

几句。”

我送他走到门外,他鬼鬼祟祟地瞥向我身后,发现猫三没跟过来,这才放心。

“枫哥有两样东西,托我转交给你。”阿波从兜里摸出个首饰盒,递给我,“这是样,祝你新年快乐!”

我接在手中,懒得打开,无非又是一枚钻戒。

“这玩意儿我都存满了一抽屉了,攒着能干吗?能召唤神龙吗——那第二样又是

什么?”我把玩着首饰盒子,像丢沙包似的一抛一接,淡淡地发问。

阿波迅速俯身要亲吻我嘴唇,我大惊失色,盒子落地。他一犹豫,移到我脸颊上

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