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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念那个憩息在美丽沼泽上的五彩鲜艳的半透明房子。住在里面,黑夜只是一瞬间,白昼漫长而绵绵不绝。巨大的云朵在天空飞快地移动,房子里也跟着忽明忽暗。阳光曝晒的那些天里,简直要撑着伞才能在房子里过日子。若是雨天,则满地水坑,四处明晃晃的,水线悬满了房子。其景况简直比房外还糟,至少外面没有让人担心淋坏的东西。而那些后半夜突然醒来的时光里,圆月从群山间升起,帐篷上清晰地印出一个硕大无比的牛头,那是在我们房前空地上过夜的牛朋友。

我家床底长满了青草,盛放着黄花,屋顶上停满了鸟儿。那些鸟儿的小脚印细碎闪烁地移动着,清晰可爱,给人“叽叽喳喳”的感觉,虽然它们并没有叽叽喳喳地叫。我们在帐篷里愉快地生活,不时抬头看看半透明顶篷上的那些调皮有趣的小脚印。它们浑然不觉,放心大胆地在我们头顶一览无余地展示着轻松与快乐。有时我妈会爬上柜台,站得高高的,用手隔着塑料布轻轻地戳着那些脚丫。开始它们不觉察,可能只是感觉有些痒吧,便在原地蹭两下。后来我妈戳重了,它们也只是漫不经心跳开去,就像在大树上感觉到一片叶子抖动那样不经意,一点也不大惊小怪。我妈满脸的笑,但忍着不出声,鸟儿们跳到哪儿就戳到哪儿,她想象着鸟儿们纳闷奇怪的表情。

有一次我妈把手从两片搭到一起的塑料布的接缝处轻轻伸出去,居然一下子抓住了一只。我们玩了好一会儿,又把它从那个缝里扔了出去,它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听起来好像我们跟大自然有多亲近似的,其实不然。在这里,牛总是来顶我们撑帐篷的桩子,狗偷我们晾挂的干肉,顾客和我们吵架,风也老掀我们的屋顶。我妈就从森林里拖了几根小倒木回家,请邻居小伙子帮忙,吭哧吭哧架到帐篷顶上。她以为用它们压住篷布,风就没办法掀开屋顶了。结果刚刚搁上去后一根木头,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塑料房子给压塌了。

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大雨天气,四面八方都是水,跟住在水晶宫里似的。一抬头,一长串冰冷刺骨的水珠淌进脖子,缩起脖子赶紧跳开,却一脚踩进一个水坑。

一般来说,我妈把我家帐篷唤作“渔网”。比如她说:“看什么看?赶快回渔网里待着!”

在那个渔网里睡觉,被子上还搭一层塑料纸。六七月间,每天总会时不时来一场雨,有一阵没一阵地摔打在房顶篷布上,房子里也会有碎雨如蒙蒙雾气般飘扬,枕巾和被头潮潮的。有时候雨下着下着就渐渐感觉不到水雾了,外面静静的,又让人莫名地激动,上方的天空朦朦幻现动人的红色。我知道,那是下雪了。

山里面的天气那是——刚刚晴空万里,碧蓝如洗,突然一下子就移过来一堆云,顷刻暴雨连连;暴雨铺展了没一会儿,瞬间打住,像自来水龙头一下子拧紧了似的;还没回过神来,云层像变戏法似的突然散尽,晴空万里;再等几分钟,又再来一次乌云沉沉,倾盆大雨,然后雨水再一次戛然而止,天空做梦似的晴了,阳光再一次普照万物……就这样反反复复,把人折腾得傻傻的,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了,麻木地等着下一场雨或下一场晴猛地跳出来吓唬人。

在那些日子里,每天都得如此反复三四遍甚至更多。

我对别人说,我们那儿每天都下雨。他不相信。我一想也是,哪有每天下雨的地方?于是改口说,有时也不下雨,只下雪和冰雹。

其实,如果我们的那个在沼泽上支几根小棍、撑一张塑料布就算是个家的小棚再结实一点,我也绝不会说这么多有关天气的废话。我们实在太惧怕天气了,在自然中,人渺小又软弱。风雨来时,我们几乎只能用双手挡在头顶上。我们保不住房子,多只能保住心底巴掌大的一处干燥温暖的角落。虽然我们也在想各种办法补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我们翻出各种各样的器具接水(有的地方两分钟就能接满一大桶水);用绳子把篷布破漏之处揪作一团绑好;把屋顶上被风掀起的篷布边缘系根绳子吊块石头使其扯平、稳固;还在棚子四面八方绷上铁丝,周围挖好排水渠……但做了这些就跟什么也没做一样,我们始终被暴露在荒野中,毫无遮掩地被风雨冲刷。我在风雨中用铁锨挖开帐篷四周的泥土。锨刃下草根牵牵扯扯,草皮密实地连成一团,怎么也挖不动。又觉得自己正在挖掘的是一具生命的躯体,自己正在努力切开它的肌肤……头发、毛衣、毛裤全湿透了,我还是挖不动,忍不住想哭。我想这可能是整个世界在阻止我挖……然后我们又往垂落泥地上的篷布边缘上压石头。石头不够时,便压上去一些连有草皮的沉重泥块。铲不动的草皮,就扔了铁锨徒手上,又拽又扯。拽着拽着,我突然停住,指着一大块沉甸甸的潮湿泥土,对我妈说:“看,这上面还有株草莓……”

她笑了。然后我们一直笑着干到后。雨也停了。雨停的地方到处都是草莓的掌状叶片。我想,不久后会有一颗鲜艳的果实,凝结在我们艰难、绝望之处。

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更好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