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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谈文学】

※我在写作时是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看人、看别人、看人生的人。人生的沧桑或痛苦,恐怕是一直在那里的,那些是我个人的,也是我看到人生里别人也有的,我一写就写到那边去了,很奇怪的。……真的看破了就不必写了,就修行去了,我有些朋友他们就比我看得破,到了这个年纪,他们真的把人生看得很透,很超然。好像我对生死大关,对于情,大概还是没破。可能我在写作的时候是完全投进去的,而且我感到的、看到的,痛的时候多。

※文学不以大小分优劣。我借用王国维讲杜甫的诗,“‘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两个都好。因为人生的几个大题目都一样,就是生老病死,谁也逃不掉。其实人生的就是这个,可能外界的转变大起大落,但生老病死的定律,是注定的,谁也抵挡不了。

※“今朝呀鲜花好/朝朝呀落花飘/飘到哪里不知道/郎呀寻花要趁早啊/哎呀哎哎哟/郎呀寻花要趁早啊/今朝呀走东门/明朝呀走西口/好像那山水往下流/郎呀流到几时方罢休”(《东山一把青》的歌词)。如果没有经过战争、死亡与飘零,歌声里不会沉淀这种沧桑的情感。……白光是时代之声。就像邓丽君用歌声安抚了飘零到台湾的人,白光抚慰了战后中国受伤的灵魂。……白光的歌就是《台北人》的调子。她歌里的沧桑,就是《台北人》的沧桑。

※韩愈的古文运动,“文起八代之衰”,反对魏晋的骈文,可是骈文那么美,我宁愿看那个也不看韩愈,对“文起八代之衰”再打一个问号。如果我们的美文从魏晋再发展,而非韩愈的散文,从那些美得不得了的文字,发展我们的文学,不知会怎样?

※我对中国的话剧有批评,肢体语言不够美,没找到大方向,把西洋话剧照样搬来。有中国味道是要在血液里面的、骨子里头的,把中国传统都抛掉,不是中国人的,不适合中国的味道,洋腔洋调的。每一个民族的表演艺术都有绝活,代表整个民族雅的艺术,如意大利的歌剧、日本的能剧、英国的莎剧、希腊的悲剧,每一个国家都有古典、高雅的戏,中国选择什么剧种代表呢?能代表的是昆剧,它有六百多年的历史、艺术家的锤炼,无论音乐、舞蹈都到了高雅艺术的境界。我有个法国朋友班文干教授,在巴黎大学专门研究中国文学、戏曲,收集中国戏曲资料,建立一个图书馆。法国人能欣赏的是昆剧。法国人修养很高,以他的看法,昆剧能代表中国的“雅乐”。

※历史上西方文化的影响力是怎么来的呢?我是学西方文学的,有一点粗浅了解。重要的恐怕是由于欧洲从十四至十六世纪重要的文艺思潮运动,即他们的“文艺复兴”。人们重新发掘古希腊、古罗马文明,又将文明的种子经意大利撒播到法国、英国、西班牙等国家,直接影响了西方文化后来的成就。从这一点我联想到中国。我在念书时就有一种希望,希望有一天我们的文化也像欧洲那样来一个“文化复兴”,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和面貌,让全世界欣赏、了解和尊重我们的文化。这是我的渴望,相信我们整个民族这两个世纪以来也都有这种渴望。

※《红楼梦》创作于十八世纪,可它是超越时代的。今天再看它的结构、内容、手法,依然非常现代,不输于任何西方现代经典小说。现代小说技巧里所谓象征性、预言式、魔幻式,在《红楼梦》中都有。某种程度上,《红楼梦》就是一部象征主义小说。它的宇宙是神话的、象征的、超现实的,如书中的太虚幻境、女娲、和尚、道士;另一方面又是写实的,那就是贾府大观园。了不起的是,写实写得深刻的时刻也是象征的。一道菜、一件衣服、两块手帕都有象征,背后意蕴一层又一层。除却文学技巧,《红楼梦》讲哲学和宗教思想也讲得很深刻,中心主题是贾府兴衰也就是大观园枯荣,后指向的是人世沧桑无常,“浮生若梦”的佛道思想。它将中国人的哲学以鲜活动人的故事和人物具体呈现出来。《红楼梦》在我们民族心灵构成中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