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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行动和思想的其他选择均已枯竭的时代,我们有必要寻找那些失落的,然而却意义深远的人类生活的诸多可能性。我们需要对政治的目的进行全面反思,却面临着重重阻力,这些阻力使得这种反思的事业似乎成为不可能。如果我们要弄清楚政治哲学的本性,阐明其意图和可能性,那么,首先就要返回到政治哲学的源头,即返回苏格拉底。重拾政治哲学家的原初筹划,这一尝试具有相当的难度,因为我们对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不甚了了, 因此我们很难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发现了它。好是从一开始就将注意力和精力集中在那些与我们看待问题的方式大相径庭的作品上,这些作品曾经为那些严肃的人们严肃对待,却很难被我们严肃对待。诸如伊索克拉底和色诺芬这样的著作家已遭到冷落,但只有从他们的修辞和克制的文风中,我们方能认识到修昔底德和柏拉图的趣味,以及古代著作家政治思想中节制德性的首要地位。如果不理解伊索克拉底和色诺芬,我们便无从理解修昔底德和柏拉图。我们在修昔底德和柏拉图那里仅仅找到了自己所关切的东西,这样他们就失去了其解缚之效。我们忽略了自己视野中没有包含的东西,这种习惯使我们的视野免受侵袭。结果那些不为所知却意义重大的东西在我们眼里成了平庸琐碎的了。

纠正这种短视的好办法是研究柏拉图的那些短篇对话。它们篇幅不长,这在某种意义上使其更容易读;而对于像《法律篇》这样篇幅的对话,阅读者几乎无法全神贯注于一字一句;在那些真正需要推敲的地方,我们却一扫而过;我们没有耐心专注于那些精妙的细节,我们的心智往往无法对这样篇幅宏大、内容复杂的文献做整体的把握。一篇只有几页的对话使我们能够专注于每一个细节,针对文本提出无数的问题,尽情发挥我们的才智、激情和想象力。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由于这些短篇对话相当怪异,因此其难度也更大。拿《理想国》来说,长期以来的哲学传统告诉了我们其论题所在;我们知道《理想国》的问题在于正义和好的政制。当我们阅读那些关于“好”和知识的段落时,我们会感到熟悉和亲切,因为我们把这些段落视为2500年来西方思想领域一场伟大讨论的一部分,参与这一讨论的包括洛克、康德、尼采,他们所用的术语也和柏拉图一样。这种亲切感或许是似是而非的;我们与其说是以柏拉图自己的问题阅读文本,还不如说借助西方哲学传统、参照后来思想家所提出的问题阐释书中那些陌生的元素。可以肯定,危险正在于此;因为如果我们无法理解那些并不牵涉人们熟悉的主题的对话,那将意味着我们并不真正了解柏拉图的用心所在,或者这种对话体的特性及其意涵。尽管如此,我们在那些著名的长篇对话中还是能找到那种亲切感。但当我们读像《伊安》这样的对话,苏格拉底遇到只会记诵荷马史诗的愚蠢的伊安,苏格拉底视他为被神灵感发的通神者,而到后来,伊安在苏格拉底智者式的论证面前乱了方寸,竟然将自己说成是全希腊伟大的将军,对此我们又作何评论呢?这一切看起来颇为荒诞。其中的哲学意义是什么?每一篇短篇对话都有这样的怪异特征。对于这些古怪的作品,学者们一直对之视而不见,要么将之视为伪篇,因为苏格拉底肯定不会参与这样的讨论,而柏拉图也不会将其记录下来,要么认为这些对话只是一种逻辑演练,只不过为后来真正的哲学做铺垫罢了。

我个人认为,如果不首先把握这些短篇对话,便无法理解那些长篇对话,因为长篇对话正是对短篇对话中所提出问题的回应,这些回应只有被置于这些问题的背景下才有意义。对柏拉图来说,提出适当的问题比回答这些问题更能引起他的兴趣。也许所有问题中为重要的在于:什么是哲学?哲学如何可能?以及哲学为何必要?在人类历史上,哲学的出现是晚近的事;即便在苏格拉底时代,哲学仍然是一个新生事物。哲学并不像家庭、城邦以及实用技艺那样看上去与人类如影随形。哲学未能被视为当然之物,它常常遭到怀疑、讥笑和憎恨。所以,哲学不仅要建构自身,而且要捍卫自身。这些短篇对话集中体现了苏格拉底乃至哲学与其由以生长的意见或者习惯的对抗,哲学与虔敬之士、诗人、政治家、普通大众等的权威看法相对抗。也就是说,这些对话初步勾勒出了洞穴墙壁上的影像,揭示了其中的缺欠,指明了通往洞口的通道;它们展示了人类直接的常识性视域,这一视域必须超越,但为了超越,首先必须认识它们。任何一种对世界的解释都需要对其现象的充分把握;否则这种解释与其所要澄清的意识一样经不起追问。在这些短篇对话中,柏拉图揭示了这种常识性视域。每一位对话者均代表了一种典型的偏见。他们的论证总是缺乏说服力,不过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只在于他们灵魂中的某些东西使他们沉溺于假象。因此,我们如果了解造成他们论证毫无说服力的原因,我们便会明白灵魂的复杂性,关于信仰和知识什么是重要的各种观点。这些对话清算了人类灵魂的类型以及在“真”与“好”的问题上为强有力的前哲学意见。这些意见看起来很荒谬,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世界的常识总是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如果将这些常识推到底,往往在思想和行为上显得荒谬。正是常识本身的这种特征,使得哲学成为必要,同时使其难有出头之日。哲学与其所要取代的那些偏见不同,它必须知晓自身的起源以及存在的理据。这些短篇对话之所以对我们尤为必要,在于它们毫不隐讳地迫使我们去了解柏拉图解释世界的方式,在于它们正是丰富我们的意识不可或缺的基础,而这种意识对于任何非抽象地澄清那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