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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装版前言 

人生路口的捕梦人——简媜自述 

 

    文学,是关于时光与记忆的一门艺术。成为作家,是回应缪思女神对我的“召唤”,写散文,则是我对文学知己的深情“呼唤”。每个散文家都是一个独自运行的星球,完整地呈现其人格特质、情感基调、思想气象、修养境界与人生历练。散文是同类相求、心心相印的奇特文体,隔水呼渡,舟子响应,一个声音呼唤另一个声音的神秘感应;从未有一种文类像散文一样,拥有强大的扩张力与感应力,能容纳作者与读者在文字的鸡尾酒会里交换人生经验,共享探索知识、体察社会、爬梳经验、思考生命奥义的轨迹与成果。作者与读者次纸上相见却像前世知己般相见恨晚,这是散文独有的共鸣,也是文学的天籁。

    何等幸运,在读者朋友的陪伴下,我能一路从容地开发题材、探索人性、提炼感悟,数十年来未曾丢弃自我诺言,以纯粹之心面对创作,把微渺的生命当作墨条,慢慢在时间这块大砚上磨尽。文学就是文学自己,我已不理会文学存亡的争辩或追逐瞬息万变的风潮,愿意安静、沉潜、追寻,希望我的作品至少有一页能安慰未知时间里一个陌生的灵魂,若那时大寒,我的字里行间让他取了暖。那么,走在后路程的我,可以抬头望天,与大化相视一笑。

我仍是学徒,十七岁启程去寻找文学的那份初心还未冷却。愿余生仍守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捕捉人们在梦中藏着的对真善美之渴慕,化成文字,让春天多留一天、冬雪少了一吋。

 

 

 

 

如水合水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水问》里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一个句读……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哪怕仅仅是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这些,都远远逝于不回头的光阴洪水里,我变成涯岸送行的女子,千万难。

然而,认真想起来,写《水问》时期的我,不正是每个生命中被允许的一段风华岁月吗?那样好问,要问清楚生命的缘由、存有的理则、宇宙的奥论;又倔强,在心里傲骨嶙峋以掩饰内在的贫乏与弱小,在举止起落之间拗格以隐藏言语的笨拙,却又狂热,为着知识的进行曲那么嘹亮雄壮,便希望成为坎坎击鼓的人;为着笔墨的田是那样深厚柔美,便痴迷着要荷锄。而更多的时候忧伤,眼见着季节无止的嬗变,大自然不息的荣枯,而忧于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鸟之未喑音、恋之未折先残。

是了,那段年岁里的主题是爱。渴求美善的爱,却不懂得去彼此守护;总在拥抱同时互使出个性的剑芒、在赞美时责备、倾诉时要求、携手时任性分道,分道之后又企盼回盟,却苦苦忍住不回眸,忍着,二年,忍着,三年,忍到傅钟敲响骊音,浪淘尽路断梦断,各自成为对方生命史册里的风流人物,便罢。

那样的悬崖年少,毕竟也一步一步攀越了,这些都是生命的恩泽。许多个将夜未夜的晚上,自己散步着,升起了淡淡的、蓦然回首的暖意,心里是感恩的,不只是对人、对知识、对季节,更多的时候,是对那磅礴丰沛的生命之泉。

因此,整理《水问》是一种纪念。

为了让这本书能够真切地传达那一时期心灵成长的次序,我特地将大学四年中的作品做了分类,共分成六卷,始于《花诰》,终于《化音》,每卷以卷首语拈出主调,使整本书卷卷相续而合成总体,每一篇既是它自己的意义,亦是全书的谜底。希望通过这样的设计,清晰地记录往日心灵的史迹。我的确愿意尊重《水问》为我个人的“断代史”。

而终,断代史也仅是生命史册里的一章而已,因此我要庆幸我仍拥有内生生命运作的能力,我仍有未干的泪、未谢的微笑……在少年之水远逝的涯岸,感触到自己的手温,听闻到自己的跫音,一切都是活的!啊!一切都还是活的!我得继续走啊!

路不尽,人未老。路不尽,人未老。让《水问》是一滴问号之姿的水,请她随着河床日夜奔赴,奔到天与地泯、悲与喜无的地方,大海自会为她解答。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一日于台北

 

 

[精彩试读]

 

 

春之积雪 

 

 

 

三月,适合缓步。

年年岁岁,杜鹃把春天开成花的河流;岁岁年年,一段心境。

去年,天天兴奋盼花开,雀跃得像个孩子,搅不清是杜鹃发疯,还是自己发疯?

今年,晃着两条短辫子,到处照相,相簿上还题了字:“为了满城耀目的杜鹃,我情愿伤眼!”

去年,花落也是美。到处说自己预约了下一代杜鹃的疯狂,深信花季之遗传。

今年,依旧是热烈欲燃的花流;依旧把人们多水的眸子导成千万条汩汩的支流。只是,去年,露宿春河,今年,不在水湄。

许是三月的路太长,便把带愁点的心情愈走愈长。春阳底下,竟停泊在忧郁的海湾。

许久以来,已习惯在心口加一道密封,把苦痛锁住。只让快乐去漫流,只让微笑去感染,让温馨去散布,何必让苦痛去泛滥!这已是习惯。密封,虽闻不出是悲是哀,心底留有多少发酵的酸,自己仍然清楚。于是,散步成为必要,散一个长长的步;暂掀一缝,让苦汁慢慢漏尽。

而今天,竟有些不能。

偶然抬头,不远处有一棵树。模糊的眼中,叠叠的洁白。不自主地走向它,原来是流苏。轻轻拉下一小根枝丫,淡淡的芬芳便流出。让花之细瓣溜醒手背的触觉,竟有着初露的沁凉,好一树密密的小白花啊!突然,我感到惊讶,不可思议地退后几步看它,我吓住了,怎的一棵积雪的树啊!

是春流未曾灌溉,让这一方泥土仍在冬眠?或是树的体温太低,硬把春雨冷成点点的雪花?竟有积雪的可能,在喧哗的春之舞台一旁。

何尝不是我自己。春流的澎湃,淹没不了岸边的我,步步单音。

坐在石头上,默默凝视,它的露眼中有我清瘦的单人照;我驻水的眸里,印着它朵朵的云白。仿佛天地间,不属于春天的,一棵是流苏,一个是我。

轻轻有风吹来,稀稀疏疏一阵花落如飘雪。路面春水未干,托出点点的白影。有风轻轻而来,有雪纷纷而下,我凝视着。仿佛,每一朵花雪都只是暂栖枝臂,而不是冰在叶层。仿佛,细细有声音在说,何必把今天的雪留给明天的风!似乎,我已把日日的寒,留成三尺冰冻。不自觉间,便让寒冰把暖春逼成薄霜。是我错过了春旅,并非春天遗忘了我。学学流苏的潇洒,将那一处缝大大撕开,把所有的赐给今天的太阳,让它轻飞,化成一条清溪,风中流去。春之队伍正长,不要错过宿头。

三月,适合缓步。

三月,仍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