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部
章
拒绝再战
一名军人的宣言
本人谨此违抗军威,因为本人相信,有权停战的主事者刻意拖长这场战争。
我是现役军人,深信此举是代表全体士官兵发声。我相信,在我入伍参战时,这场战争是防卫之战、解放之战,如今战事的本质竟流于侵略与征服。我相信,军方应明确界定吾人参战的宗旨,不得说改就改。宗旨确立之后,激发将士之凯旋目标势必能靠协商来达成。
我见识过也忍受过士官兵历经的伤痛,再也不愿同流合污,不愿延长沙场上的磨难,因为我相信此战之目的邪恶无天理。
我反对的不是战争的行为,而是抗议政治失策与政客的虚言假意,日日因而战死的士兵不知凡几。
在此谨代表苦海中的士兵,严正抗议当局者欺瞒士兵的恶行。居于后方家园的多数人已麻木不仁,浑噩不知前线苦痛延续不休,智能亦不足以感同身受。我相信,我或能略尽心力,破除这份麻木自满的心态。
S · 萨松
一九一七年七月
布莱斯等瑞弗斯读完,才又开口。“S是西格弗里德(Siegfried)的缩写,想必是他觉得省略比较好。”
“我相信他的想法正确。”瑞弗斯将宣言折好,以指尖抚弄着边缘。“这么说,他们准备把他送来这里?”
布莱斯微笑。“不止吧。他们的用意更明确。他们想把他丢给你。”
瑞弗斯站起来,走向窗口。今天的天气晴朗,许多病患在医院的院子里观看网球赛。他听见球拍啪——啪的击球声,也听见球正中球网时引发的惋惜声。“我猜他是——‘弹震症’(shell shock)病人?”
“根据医评会的说法是。”
“我只是认为,碰到这种状况,开一份神经衰弱症的诊断也许正中其下怀。”他举起宣言。
“朗登上校是委员长,他倒觉得一定是弹震症。”
“朗登不相信世上有弹震症这种病。”
布莱斯耸耸肩。“或许萨松只是在讲疯癫话。”
“我了解朗登的想法。他会说:‘老弟,不就是郁闷嘛。’”瑞弗斯走回来,坐回自己的椅子。“听他讲话,他不像有谵语的症状吧,有吗?”
布莱斯谨慎地说:“他的精神状态重要吗?进这里,总比坐牢好吧?”
“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对医院呢?如果亲爱的军医处长发现,本院不但收懦夫、避责者、玩忽职守者(scrimshankers)、身心沦丧者,还私藏‘良心逃兵’(conchies),他会有什么感想,难以想象吧?到时候,我们只盼事情不要闹大。”
“免不了的。下星期,下议院打算宣读这份宣言。”
“由谁宣读?”
“李斯—史密斯。”
瑞弗斯甩甩手,表示轻视。
“唉,我知道。不过,照样能上报。”
“而且大臣会说,念在萨松先生严重精神崩溃,不需为个人言行负责,因此不予惩处。假如是我,我倒宁可坐牢。”
“他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你肯收他吗?”
“你是说,我有选择的余地?”
“对,考虑到你的工作量。”
瑞弗斯摘下眼镜,一手揉眼。“他们没忘记把档案送来吧?”
萨松从车厢窗户探头向外看,仍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会看见罗伯特 · 格雷夫斯,见他比平常更仪容不整,从站台直奔而来。但火车尾的车门已陆续关闭,站台依然空荡荡。
汽笛响起。萨松霎时看见一列列的弟兄,灰头土脸,喃喃自语,登梯面对枪炮。他眨了眨眼,让这幅情景散去。
火车开始动了。格雷夫斯来不及了。萨松拉开车厢门,心想,本囚犯不需押解,自行上车。
由于提早一小时到车站,他买到了靠窗的位子。车上人潮拥挤,他开始穿梭前进。一位年迈的牧师、两位似乎借着战事赚饱荷包的中年人、看似一同出远门的少女与老妇。火车颠簸了一下,全车乘客上下左右摇晃。萨松没站稳,险些跌到牧师的大腿上。他低声道歉坐下。钦慕的眼光,不只来自女人。萨松转头望向窗外,拱背抵挡所有人。
利物浦贫民窟的烟囱冒着烟,他假装看着,片刻之后闭上眼皮。他需要补眠,格雷夫斯的面容却在脑海浮现,一如上周日。事隔将近一星期了,地点是转乘旅馆的会客室,当时格雷夫斯白皙的脸皮抽动着。
他抬头,发现门内站着身穿卡其制服的人形,顿时以为又是幻觉在作祟。
“罗伯特,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一跃而起,奔向会客室的另一边。“你来了,谢天谢地。”
“我通过体检了。”
“罗伯特,唉。”
“突然接到这个,我又能怎样?”格雷夫斯从制服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连简介信也不附一张,太失礼了吧。”
“我附上了啊。”
“你没有,萨。你只寄这张给我。起码先找我谈一谈,不行吗?”
“我的想法是,写信通知就好。”
两人在一张小桌前坐下,面对面。冷冽的北国日光从高窗外照入,洗掉格雷夫斯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
“萨,这件事,你非罢手不可。”
“罢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肯轻易投降?”
“你已经发表过抗议声明了,不是吗?我赞同宣言里的每一个字。可是,既然你已经表达了意见,没必要舍身当烈士吧。”
“引人注目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强迫军方审判我。”
“军方才不肯。”
“怎么不肯?一定会。坚持下去,迟早会。”
“你的状况不适合接受军法审判。”格雷夫斯紧紧握拳。“假如罗素在这里,我保证一枪毙了他。”
“是我提出来的点子。”
“少来了。即使是你的点子,你认为谁能理解?大家只会说,你是临阵脱逃。”
“罗伯特啊,对这场战争,你的想法和我一致,而你袖手……旁观。你决定袖手旁观,行,可是我不准你拿临阵脱逃教训我。我这辈子做过的一切,就以这件事难。”
如今,搭上了前往克雷格洛卡军医院的这班火车,他仍觉得此事是今生困难的抉择。他移动坐姿,叹息一声,瞭望麦秆被风吹弯折的小麦田。他记得麦谷摇曳的银铃音,记得麦秆反光熠熠。他巴不得抛开所有顾忌,投奔麦田,脱离空气不流通的车厢,抛弃这身紧得发痒的制服。
上星期日,他与格雷夫斯搭火车前往滨海小镇福姆比,在沙滩上走一整个下午,漫无目标。沉冷若冬的太阳拉出长长的影子,揣摩着、夸大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萨,他们才不肯放任你当烈士。你当初应该接受医评会审核。”
同样的讨论已重复多次。可能已说过三遍的萨松又说:“如果我撑得够久,他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他们的办法多着呢。”格雷夫斯似乎拿定主意了。“其实,我近在代你找几个单位求情。”
萨松以微笑掩饰怒火。“好。如果你近忙着搞那老一套,应该能帮我争取至少两年徒刑。”
“他们不会以军法办你。”
尽管萨松有自信,却也不禁惶恐起来。“不然他们想怎样?”
“把你关进疯人院,关到战争结束,封住你的嘴。”
“你求情的结果只有这样吗?谢了。”
“不对,求情的结果是让你又有机会见另一个医评会。你这次非接受不可。”
“动不动把人关进疯人院,怎么可能?理由何在?”
“他们不是拿不出理由。”
“对,那份宣言。只可惜,宣言无法证明我精神失常。”
“那一大堆幻觉呢?你不是在皮卡迪利大道看见一堆死尸?”
沉默半晌。“我写那些信给你,本来指望你别公开。”
“我是不得已的。不然,我拿什么劝他们再为你开一次医评会?”
“他们不肯军法审判我?”
“对。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而且,如果你拒绝见医评会,他们保证把你关起来。”
“罗伯特,这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我一定不信。你愿不愿意为这句话发誓?”
“愿意。”
“对着圣经发誓?”
格雷夫斯做出手握圣经的样子,举起右手。“我发誓。”
黑色背影映在两人身后的白沙上。一时之间,萨松仍面带犹豫。接着,他别扭地轻唉一声,他说:“好吧,我让步。”
在前往克雷格洛卡的出租车上,萨松开始惶恐不安。他望着车窗外,见到普林希斯街人行道上的人潮,想着这是他次见到此地的街景,也是后一次。克雷格洛卡军医院里的环境如何,他无法想象,但他认定病患不可能任意进出。
他往前一看,发现司机正观望着后视镜里的他。本地人必定认得这所医院的名称,也知悉该院专收什么病患。萨松一只手伸向胸口,开始拉扯着松脱的线头。这里原本佩戴着一枚十字勋章。
谨此表扬以下卓绝的英勇战绩:本军突袭敌军战壕时遭枪炮围攻,少尉挺身救回伤兵,为时长达一个半小时,举动勇敢果断,后将伤亡弟兄悉数运出重围。
瑞弗斯阅读着褒扬令,更觉得萨松抛弃勋章饰带的行为悖离常情。即使是的和平分子,如果因救人命而获颁勋章,也不至于感到可耻吧。瑞弗斯摘下眼镜,揉揉眼睛。他已经阅读这份档案一个多钟头了,尽管如今确信已掌握所有事实,却仍无法深入理解萨松的精神状况。格雷夫斯曾向医评会提出证据,强调萨松多次产生幻觉,瑞弗斯认为是精神病全面发作的征兆,而非神经衰弱症。然而,别无其他证据显示萨松罹患的是精神病。即使宣言的动机受人误导,字里行间却不见妄想、违反逻辑、前后矛盾之处。仍令瑞弗斯觉得突兀的是弃勋一事。抛弃勋章必定是走投无路者才有的行为。
走投无路的滋味,谁没体会过?瑞弗斯心想。问题是,检视证据时,他很难公正无私。他希望萨松是病患。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他愣了一下。他站起来,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步,从门边走到窗前,然后折返。他只碰过一次类似的案例——一位士兵基于宗教因素,拒绝继续上战场。该士兵表示,敌我双方皆有暴行。英军与德军皆无法让人认同。
该案例在医官休息室激起论战—战时个人良知的自由何在?军队心理医生“治疗”拒战兵时担任什么角色?瑞弗斯当时听着多方的论点,真切体认到歧见之深重。后来,该员被诊断出精神病,争议才停息下来。关键点就在这里。像萨松这样的人,永远是个麻烦,但他如果真的有病,这麻烦会小许多。
轮胎挤压砂石的声响扰乱瑞弗斯的思绪。他走回窗前,正好看见一辆出租车驶来,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下车。瑞弗斯从制服判断,这人是萨松,错不了。萨松付完车费,驻足片刻,仰头看着医院。初抵克雷格洛卡的人见到阴森森如巨窟的外表,无不心寒畏怯。出租车走后,萨松在车道上徘徊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深呼吸,挺直肩膀,奔上台阶。
瑞弗斯从窗前转身,心生一股近乎羞耻的感觉,因为他刚目睹到面对恐惧时,一次小小的、私密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