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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 忌

今年初写过一篇短文《说“禁忌”》,是为某地日历上又印上了“宜动土”或“诸事不宜”而发的。单看这一篇,好像我不但致力破除迷信,而且从来不曾受过迷信的熏陶似的。

其实,我从小生活在一种尽是禁忌的迷信空气之中,例如:

换牙的时候,下牙掉了往房上扔,上牙掉了往地下埋,则新生的下牙、上牙都会很快地循着定向长齐;

走路的时候,如要从晾衣的绳子或竹竿下通过,务必躲开裤子、裙子一类下衣,否则……我想,是回避胯下之辱吧;

扇扇子的时候,如果一手一扇,死后会变蝴蝶……庄子化蝶,很有诗意和哲学意味,但也只限于做梦,真的下世托生为蝴蝶,还是命薄的结果;

戴两顶帽子——死舅舅,此中干系失考。

戴两顶帽子,扇两把扇子,都是小孩子偶然淘气,而大人随口编派,吓唬人,何至于以如此严重的后果示儆,甚至以为祸延娘舅呢?小孩子大概还不知死为何物,是上辈人认为死是的不幸吧——相信轮回转世,因此死后的出路和待遇都要先作关心,由此生出许多禁忌来,比如寿衣无论单夹棉,只宜穿一条裤子,不宜再加内裤,为什么?据说那样一来,就变成“四条腿”,来生只能变犬马了。好像十殿阎王有很大的主观随意性,而死人服装上无意间一增减竟会影响到为人为畜的选择。人生实难,死亦不易!

不知道从谁开始,自豪地宣称“人为万物之灵”的。可惜这个万物之灵,又相信“万物有灵”,而且万物之上,三十三天上更有神灵在,于是一灵见多灵,小灵见大灵,万物之灵的人缚住自己的手脚,灵也不灵了。

树木谁不爱呢?“前不种桑,后不种杏”,桑谐丧,不吉利,种在园外尚可以,却不必种在屋前。杏谐幸,应该种在房前屋后,象征幸福了吧?偏又说“树幸人不幸”,于是说“后不种杏”,意谓可以种在门前,怕也是对这种“两头堵”的促狭的禁忌,一半妥协,一半禳解。人自己画地为牢,给自己设下圈套,又耍点小聪明,钻点小空子,从圈套里脱出半边身子透一口气。

三千年前就有“箸”字。或作筯,大约起始是用竹做的,后来富贵人家才有玉箸。据说船上人忌讳“住”这个音,把箸子叫成快儿,创出个新字,就是筷子。我小时候老北京的饭桌上还说:“夹一箸子!”当时还是箸子、筷子并称。现在人们只说筷子了。停船与箸子何干?称筷就一船如箭?聊以自慰的烦琐哲学罢了;烦琐固有之,哲学在哪里?

所有这些弄不清发明权谁属。好像只要有人出了主意,大家都愿意风从景行。小时我家东面紧靠石碑胡同(叫石碑胡同的在北京有好几条),所以叫石碑胡同,就因为在它南口,正对面南墙根上埋着半截石碑,上书“泰山石敢当”。我走过别的石碑胡同好像并没见过石碑,近经过旧居附近,这块石碑早不见了,并胡同也改名了。(邵按:八十年代重过旧地,看得不仔细,以为石碑不见了;二〇〇二年为礼士胡同拍照又去踏访,发现那小石碑还在,只是下半堙在土里。二〇一六年八月)而“泰山石敢当”碑,在全国何止万千,城市乡村,大概三四十岁以上的人都见过的。这类驱邪镇宅之物,还有嵌在房脊上的铜镜,贴在门前门后的符箓。这类东西多半源于道家,但三教九流都能兼收并蓄之,中国人在顺应禁忌、于禁忌的夹缝中苟且求生存,甚至企图略施小计,变害为利,是颇有点实用主义功夫的。自然,这种战术上的小主动毕竟是防御性的以攻为守,在战略上无疑还是被动的。友人老梅(承藻),宣南老住户,解放前杂院里对门搬来个新房客,没几天,那一家宁肯牺牲了预交三个月的房租,悄没声地搬走了。原来该户姓钱,被梅家的姓氏威慑住了:“梅钱——没钱。”何等晦气!卷起铺盖,迁地为良。

禁忌常常与象征为邻,而以语言为符号。置身禁忌之下的我们的先人们,也采取了相应的象征物为对策,其中特别显示了万物之灵的语言的威力。改“箸”为“筷”属之,“泰山石敢当”属之,数不清的符箓咒语属之。

从通俗的普及版“驱蚊咒”,“长脚蚊公短脚蚊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云云,到请专业人员在黄表纸上龙飞凤舞写的符文,都是人们愿望的表现。也许推而广之,可以说咒语出文学,当然是原始状态的文学,首先是诗歌。不但有诅咒,而且有祷祝,从“时日曷丧”到“万寿无疆”,都不过表达一种愿望,“祷祝”二字都从“示”,可见历来就是祭桌前的念念有词。是颂是祷的歌诗,是神道设教的产物,距离“人的文学”不可以道里计的。

睡不着的时候,口念“阿弥陀佛”或“南无阿弥陀佛”,这是一种廉价的催眠的办法,易记易行。大人这样教给,不止一次试过。这可能是我平生早使用的咒语,如果也可以叫咒语的话。

一九八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