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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过蓝天

 

它是一只鸽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饿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顾右盼,总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晚霞已越来越暗,炊烟已快飘尽。要是平常,那个人早就回来了,担着柴,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柴刀,老远打响一个长长的呼哨。于是,晶晶飞过去,落在那个带有汗渍气味的肩上,挺胸四顾,得意洋洋,尾巴在主人脸上挤挤蹭蹭。那个人会轻轻抚摸它,从口袋摸出一把稻谷或绿豆,有时还有它吃上了瘾的野葡萄。

那个人把晶晶的名字叫得多了,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它迎上去,任主人给它梳毛,任主人给它装哨子,在自己难受的时候,任主人填喂一种气味奇怪的白色粉末。有时候,他会带着它出门旅行,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于是它兴奋无比,翅膀越飞越健壮,升腾和俯冲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掠过附近一个大湖的时间也一次次缩短。如果带上足够的食物,它相信自己几乎可以琢来天上那些熠熠闪光的银色颗粒。

它当然不能全部听懂主人的话,但也能慢慢琢磨出对方的很多意思。比方说一声呼哨,那是他召唤它。比方说拍几声巴掌,那是他放飞它。如果几声巴掌之后还加一声“着——”那它就得飞向北山,飞越大岭,飞到山谷里一间木屋前。它在那里会见到一个女人,就是一个长头发的人。对方解下它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

当它从长发人那里带回了纸条,主人常常会笑容满面。“这样快?老子要给你提高工分!”他可能这样说。“亲爱的,你是我的幸运之神。求求你,行行好,不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吧?”有一次他还这样说。

一般来说,他看完纸条后会特别高兴,挠挠脑袋,伸伸手臂,在地上翻一个跟头,摸出一个闪亮的铁匣子塞进口里左右拉动。奇妙的声音就在这时发出来了,像清晨雀噪,像流水回环,像阳光流经密林,雨点敲打绿叶……它常常在这种声音中发呆。

可现在,它很久没有去过那个木屋,没听到铁匣子里的奇妙声音,甚至好几次在例行进食的时候没有见到主人。牛犊饱了,正舔着母亲的肚皮。乳燕困了,正躲进妈妈的羽翼。人们呢,在一片片屋顶下与亲人们团聚。而它正面临着孤独与饥寒。

它要找他,要找到他。它飞到桌上,桌上只有几个臭烘烘的烟头,还有半钵剩菜。它飞到床下,床下只有破鞋烂袜。它飞到门外的大树上,四周仍然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如果说鸽子的锐目可以帮助它发现云外的来客,那么眼下不论如何睁大眼睛,它也没法发现天边那张圆乎乎的黑脸……

 

他是一个人,但有鸟的名字,外号叫麻雀。

在公社里整整一天的外交活动,累得他筋骨酸痛和喉干舌燥,脸部肌肉也紧张到了极点——那都是赔笑脸的结果。唉,招工,招工,招工!这件要命的事闹腾得自己脸面扫地,人不人,鬼不鬼。给公社秘书递烟,请招工师傅喝酒,装出谦恭和诚实,又迫不及待地吹牛自夸。要招有专长的人吗?你看看吧,我马上给你来一个底线切入反手上篮——嚓!这可是市甲级队主力的水平呵。不行吗?那我再给你来一段草原红卫兵之舞吧。你们要吹口琴的吗?要装收音机的吗?我还会杀猪和爬树和修锁配钥匙。可这样说出来的结果,是对方的哈哈大笑,然后还是摇头。

当然,有的知青竞争优势明显,不必这样劳神费力。他们到邮电所给局长老爹挂长途电话去了,或者到公社干部耳边打小报告去了,或者拿着钱打酒砍肉大摆宴席去了……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秘密武器,关键时刻一个个都彻底暴露,他妈的乱纷纷英豪四起一决雌雄。

他必须投入后的一搏。现在,他坐在床上,靠着墙卷完第四支旱烟,长吁了一口气,无耻的目光落在鸽子身上。

晶晶从未发现过这种目光,感到有点紧张。

“好鸽子呀,一看就是名门出身,军鸽世家,祖上在比利时或者意大利立过战功的。行家哪看不出来?”

咕咕一声,晶晶感觉到什么,更增添了慌乱。

“不要怕,不要怕,你这样子人见人爱,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说不定让你更加吃香喝辣呢。”

晶晶可以听懂鸽子的语言,基本上可以听懂鸡鸣狗吠,但人的语言对于它来说还是过于复杂。它小心地继续观察着。

主人摸摸它的头,理了理它的羽毛,还从木箱里摸出半捧绿豆送到它嘴前……看来情况正常,没有什么事要发生。晶晶放心了,伸展一下翅膀,咕咕嘟嘟地表示兴奋和感激,啄掉颗绿豆。

主人的声音又透出了沉重:“兄弟,这事只能你来帮我一把了。实在对不起,我舍不得你走,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还看得上你。我也只有你这件宝贝。那个老王八蛋,那个臭杂种,居然也是个玩信鸽的家伙,居然看上你了。你说这事……”

晶晶对这种语气和脸色再一次感到奇怪。他在跟谁说话?是跟门边那条狗吗?或者是对门外那棵树吗?不然神情为什么这样陌生?

“朋友总要分手,你不要怪我,好好地跟着那个王八蛋去吧。你帮了我这一次,我一辈子记得。你要是这一次帮成了,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我会天天为你祷告……”他已经盘腿而坐,两手合十,闭上双眼,“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的兄弟一路平安,无病无灾,长生不老,阿弥陀佛……”

晶晶不懂这些声音,但懂得脸色和语气。它不再啄食,飞到屋梁上,占据了一个随时可以逃飞的安全地带。

“吃吧,吃吧,你不要怕,下来吧。这就算咱兄弟一场,也有个告别宴会……”主人看着它,不再说话,眼里突然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也许是想让它安静,让它放松,让它后一次听到主人的吹奏,他把铁匣子再次塞到嘴里,吹响了俄国的《三套车》,知青中的一支流行歌曲。他吹出了呼啸的雪花,颤抖的冰凌,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原,还有从冷冷历史中飘来的马嘶。那是在一个异邦的河岸上,一个车夫在孤独而哀伤地歌唱——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着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就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晶晶觉得主人的泪花不怎么危险,咕咕一声,再次飞落桌面。

 

第二天一早,主人把晶晶塞进一个硬纸盒。里面多暗呵,多闷呵,多狭窄呵。鸽子开始不安地大叫,扑扑地挣扎。

主人找来剪刀,给它挖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透气窗。

鸽子把头探出窗口,还在叫。

它是有点不习惯吧?主人嘀嘀咕咕,把它的食盆、衔来的树枝以及经常戏耍的乒乓球,都塞进了纸盒。

咕嘟嘟,咕嘟嘟——窗口里透出的声音仍然凄婉而惊慌。

主人提着纸盒出门了。一开始,晶晶虽有所不安,但以为现在不过是再一次出门旅行,倒也不像是什么灾难。但它渐渐有了疑心,因为过了好一阵后,它不再听到主人的说话声,更没听到口琴声。窗外有时明亮,有时昏暗,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但都是陌生面孔和陌生话语。它还先后嗅到了汽油味、沥青味、皮革味等等它不知道的气味,先后听到了汽车喇叭声、火车轮子声、列车广播声等它不知道的声音,看来一切都非同寻常和凶多吉少。它在剧烈晃荡的黑暗中一直紧张万分,咽喉里抽出嗖嗖嗖的弱音。它只有在遇到猛兽时才有这种喉音。

窗口里塞进米粒和绿豆,还有盛着水的瓶盖,但它不吃也不喝,直到自己昏昏沉沉有点站立不稳。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突然变得明亮,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是天亮了吗?是放飞了吗?是……它本能地缩紧全身,往后一坐,再猛地一弹,就箭一般射了出去。

“哎呀!你怎么搞的?随便打开盒子!我的鸽子,鸽子,鸽子哟……”一个中年人的粗嗓门留在了它身后。

一个小孩的哭泣声也留在了它身后。

晶晶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只是一头扑进了无边无际的开阔与自由。它又能飞了,又开始飞了,再一次让地面在翅下刷刷刷地微缩和模糊。当然,它很快就觉出些异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是什么地方?空气太冷了,太干了,也似乎太粗硬了。它记得家乡充满着绿色,而这里黄蒙蒙的灰糊糊的。它记得家乡流动着白雾,而这里奔跑着一浪浪迷乱的飞沙。它记得家乡的群山中,有个美丽的湖,里面总是蓝天、白云以及一只与自己相像的鸽子。湖边还有一片林子,其中靠水的那棵老树旁,有几块构成三角形的大石头。它只要找到那些石头,就可以找到穿过竹林的小路,找到熟悉的屋顶,还有主人圆乎乎的黑脸。而那一切眼下都无影无踪。

这里离家乡大概太远。

它越飞越高,想望到更远的天边,哪怕看到一丝家乡的痕迹也好。但它绕飞了一圈又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它呼叫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高空中风小了,很宁静,但寒气更重。它已经有点昏眩和疲惫,但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抬头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好,那是什么?穿透云层而来的一个黑点,不正是一只兀鹰么?黑云般的翅翼,阴森的眼光,尖嘴利爪,甚至根根须毛,都已经越来越清晰,如一股无声的阴风迅速逼近……

它只剩下一个意识——逃!

 

他一早醒来,觉得这个早晨少了点什么,想了好一会,才知道是少了鸽子的叫声。他看了看窗外屋梁上那个空空鸽笼,心里很不好受。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有什么办法呢?这次鸽子外交同样失败,虽然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讨得了招工师傅的欢心,但在“公社推荐”这一关仍踩了。他妈的,公社书记明明是想安排老上级的儿子,明明是要做一把人情,却满嘴的漂亮话。先算了他偷狗和偷菜的老账,说他思想改造还不达标,狠狠打下了他的气焰。然后又笑嘻嘻地来拍肩膀,说革命工作行行都重要,山区尤其需要知识青年,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一代新人……呸,真是笑里藏刀的老行家呵?

一个老人喊着他的名字,咳了一声,把光光的脑袋探进房门:“还没吃早饭啦?要吹哨子了。上午在丝瓜冲散凼粪。”

“队长,我……手痛。”

“你昨天背痛,怎么今天又手痛?”

他挪下床,右手腕一弯,好像再不能伸直了,“哎哟哟,哎哟哟,怕是骨折了,怕是生了骨瘤……”

“那,那你就去看牛吧。”

“看牛……”

老队长没注意他的暗笑,吧了口烟,走了。临出门补了一句:“快些搞饭吃吧。我摘了点辣椒和黄瓜,就在门口。你那个菜园子,也要趁天晴上点粪水了。莫懒呵。”

一把菜蔬又放在门槛边——不知这是队长第几次送菜了。当然,老人的关心还包括讲授各种为人处世的道理,包括给他找一把治感冒的草药,包括给他削一根扁担或补一顶草帽。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养鸽子有什么用,总说应该养几只下蛋的鸡。他也不知道铁哑铃有什么用,总是劝主人把它拿到铁铺去打两把好耪锄……他不知道这个城里伢身上的哪个地方接错了筋。

麻雀有点感动,但并不后悔刚才的手腕弯曲表演术。他实在不愿在这个山冲与泥粪打交道了。记得六年前刚下乡时的情景,那时他有多么火热的幻想呵。他是瞒着母亲转户口的,是揣着诗集偷偷溜进下乡行列的。他渴望在瀑布下洗澡,在山顶上放歌,在丛林中燃起篝火,与朋友们豪迈创业就像要建起一座康帕内拉幻想中的“太阳城”。他还想靠自学当一个气象专家或林业专家,登上现代化科学的殿堂。当然,他也要让手上生出那值得自豪的硬茧,让腿上留有那英雄勋章似的伤疤。次上山砍竹子,他凭着年少气壮,不顾劝阻砍了百多斤。不料下山时,他逐渐跟不上队伍了,一步一跪,忍受着肩上火辣辣的痛,竟远远落到了后。在一个急弯处,竹子太长,两端都抵住了岩石,卡得他既不能动,又放不下,加上草丛里沙沙地响,一条蛇倏然逝去,他急得哇哇哭起来……

后来,是老队长举着松明子来找到了他。

但这些并不使他泄气。那么是什么使他学会了手腕表演术呢?他想不太清楚。他只知道,次招工给人们的震动太大了。地位分化的可能和现实,使朋友们的热情消失得太快,算计增加得太多。关于托洛茨基和德热拉斯的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社会调查记录什么的被人们撕了卷烟,连菜园子也变得荒草丛生。对干部的顶撞,与农民的纠纷,知青户内部为大事小事发生的争吵,使大家在入睡前更多地想起了今后出路。“光阴飞快地流逝,一去不再来……”一位知青经常唱起这支印度歌。

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是靠爸爸一张字条当兵走了,有的是招工或升学了,有的则公开宣布姑娘和金钱是目标,户口也不要,藏着匕首下山。连山那边那位热情为自己掌管衣服钱粮的姑娘,也不再让鸽子带来纸条,一走就没有音讯……于是,这个一度热闹的知青户,只剩下一只鸽子——就像他的影子。

现在,他连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影子的人,还是一个人吗?还是个东西吗?

好久没打柴了。稻草也潮湿,根本不接火。小收音机里正在播气象预报,说是今后几天内还要下雨。他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掉。

收音机旁有一封信,是一位老同学写来的:

 

……老弟,你白长了一个脑袋,要干部推在(荐)你,实在容易。让他们喜欢你,有这号本事没有?如果没有,就得让他们怕你。专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脑壳痛,逼他们甩包付(袱)!我陆大爷的成工(功)(经验)就是这样的……

 

他用信纸点火的时候,把信再看了一遍,脸上冒出恶毒的冷笑。对呀,如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忘命的。老子破罐破摔,要让他们六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