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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冷酷无情的孩子

莉玆和我在研究的早期阶段曾经招募过一个名叫丹尼尔的男孩,他可能是我们评估过的第三个或者第四个孩子。他在许多方面都跟其他参与者不同。我在前文中描述过的所有孩子都是白种人,父母双全、家庭温馨、属于中产甚至是富裕阶层、就读于很好的学校。并非所有的研究对象都完全符合这些描述,但是大多数都符合。正因为他们的生活环境没有太大压力,看起来也很正常,所以他们的残忍和破坏性行为才更加让人难以理解。丹尼尔的行为失当很容易被理解,因为他的生活真的很艰难。

丹尼尔是研究对象中看起来危险的一个。我们次见到他的时候,他15岁,黑种人,长手长脚,有6英尺高。他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目光平静无波。每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穿戴都一样——黑色运动鞋、宽大的黑色牛仔裤,还有全新的白色T恤。有时候,他会戴一条黑色印花头巾,两侧的头发像米老鼠的耳朵一样竖着。有一次,他告诉我们,他每次通过研究院的大门时,安检的时间总是非常长,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他在研究院走廊里走过的时候,我看到过人们的反应。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都会像沙滩上用于藏身的石块被人掀起的螃蟹一样迅速闪避,还会偷偷摸摸地瞥一眼。跟他并肩走是非常奇特的经历,我身材矮小,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过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体验。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释放出危险信号,引起周围人的骚动,这是种什么感觉呢?当然,我永远也无法真正体验这种感觉,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丹尼尔这个问题。

安检人员和研究院的人完全有理由担心丹尼尔会带来危险。他的盗窃、暴力以及其他犯罪行为几乎比任何一个研究对象都要多。他早就记不清自己到底打了多少次架,他曾经面对别人的枪口,也曾枪击过别人。他偷邻居、商店和餐馆的东西,还吸食毒品。在他跟我们讲这些事的时候,他既没有表现出害怕,也看不出有什么悔恨。不幸的是,对于他的个人基本情况,我们了解到的也非常有限,因为他的母亲的精神健康问题非常严重,所以我们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他的姨妈,因此得到的信息非常少。仅仅靠这些信息以及丹尼尔的自述,他的冷血精神病特质测评得分就已经足够高了,轻松达到了可以进行脑部扫描的标准。

开始的时候,他的磁共振扫描过程跟其他人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在狭小的控制室里,我向他解释了脑部扫描的操作过程,以及他需要做什么来配合我们的工作。那间控制室看起来就像是个简陋的任务控制中心,每张台面上都插满了电线,配备了显示器还有满是按钮和按键的控制面板。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不停地望向窗外,透过窗户能看到那台灰色的嗡嗡作响的大扫描仪。“有什么问题吗,丹尼尔?”我后问道:“我可以为你解答什么问题吗?”

“躺在里面会是什么感觉呢?会不会……疼?”

“噢,天哪,不会,当然不会,丹尼尔!我们不会要求你做会让你感觉疼的事。那其实就是个大型的照相机。你照相的时候会不会疼?”

他摇摇头。

“对吧,这其实是一样的。你不会有任何感觉的。”

他点点头。但是,我越过他的头顶看向莉玆,她对我挑了挑眉毛。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本身就很奇怪。其他有冷血精神病倾向的孩子都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在扫描之前,他们要么对此有一点儿好奇,要么就是感到有些无聊,甚至是健康的控制组扫描对象也很少提出这种寻求安慰的问题。

在扫描准备过程中,丹尼尔不停地提出各种问题,比如扫描会持续多久?如果他想要提前出来我们能不能结束扫描?我们扫描过多少人了?他的表兄弟(当时在等候室)能不能跟他一起进入扫描室?他不想一个人待在扫描仪里面。不行,我们不能让他的表兄弟进扫描室,不过,可以让他待在控制室。

“伙计,你怎么了?”他的表兄弟一边察看状况,一边问道。

“我挺好。”丹尼尔说。但是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非常紧张。

我打开了通往磁共振室的门,我们已经准备好开始了。“好吧, 丹尼尔,我们准备好了,你准备好进去了是吗?”

但是丹尼尔没有站起来。他隔着门盯着磁共振仪。

后,他摇摇头。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说: “我不行,我要离开,我要妈妈。”

他要妈妈?他不能进磁共振仪,因为他紧张?这个经历过枪战和毒品交易、铁石心肠的少年,居然因为太害怕而无法完成10 岁的小孩都能做到的事?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让我手足无措的,他居然向我们道歉。

“我真的很抱歉。”他说,“我做不到,虽然我原本打算做的,我以为自己能做到。”

然后,他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

我好不容易才发出声,安慰他说:“没有关系,丹尼尔。这当然没有关系。谢谢你,你已经尽力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今天来了。”

丹尼尔完全把我们骗了。这是个被迫伪装成大人的孩子,而且他伪装得非常逼真。他不是暴力抑制机制受损的孩子,他只是一个因为生活的磨难而被迫像那些冷酷无情的孩子一样行事的孩子。现在,我终于知道,在内心深处,丹尼尔很可能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男孩,有感情、有同情心、也懂得悔恨,他(跟许多别的孩子一样)值得更好的生活。现在,他差不多26岁了。我经常想起他那有力而温暖的拥抱,衷心希望他已克服生活在他成长道路上设置的种种障碍。

利娅在研究中发现,丹尼尔这样行为暴力但是敏感的孩子(至少是这些孩子当中愿意接受扫描的那些孩子),他们的大脑通常与那些既残暴又冷酷的孩子不同。像丹尼尔这样的孩子,其实情绪反应非常强烈(不管他们怎么努力掩饰),并且在看到别人害怕的时候,其杏仁体的活跃度会明显增强。与之相反,那些真正冷酷和毫无悔恨之意的孩子在看到别人害怕时,其杏仁体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杏仁体活跃程度几乎可以被视为生物学标记,杏仁体越是不活跃,一个孩子的攻击性就越强,特别是有冷血精神病典型特征的攻击性。我们在研究中发现,从统计学角度来看,一个孩子的冷血精神障碍特征越明显,挑衅性攻击行为越严重,他看到他人恐惧表情时,杏仁体就越是不活跃。

这一发现佐证了一点,大脑对他人苦难的反应决定了关爱他人的能力。

半正态分布曲线

经常有人问我,从事这样的研究是否会让人感到沮丧。有时候的确会如此。我深深同情那些孩子的父母,为他们感到难过,可以想见,他们因为孩子担心、焦虑、灰心失望。我希望自己可以为他们做更多事情。我也为这些孩子的将来担忧。但是,我其实很享受跟这些孩子在一起的过程。冷酷又不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的孩子,通常都不会特别焦虑或者不快乐,反而常常过得悠闲自在。

在评估孩子们的整体精神状态时,我有时候会让他们给自己打分,分数区间是1~101 代表他们非常不快乐,而10 表示他们觉得自己的状态好极了。一般孩子会打7 分或者8 分。但是,我曾经听到有冷血精神病特质的孩子喊出“10 分”“11 分”甚至“12 分”! 别忘了,这些孩子当中有人多次被学校开除,有人曾经被拘捕,大多没有什么朋友,甚至连他们的父母都对他们敬而远之。这充分说明,他们的认知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这些孩子通常都精灵古怪、风趣诙谐,除了更加顽皮之外,跟其他十几岁的孩子差不多。有些时候,他们会让人哭笑不得。有个有冷血精神病倾向的男孩曾在磁共振扫描快结束的时候感觉无聊, 于是想说服我的研究生让他早点儿出来。他说,一动不动躺在磁共振机器里按按钮的时候,他的腿不知怎么回事儿受伤了,所以必须得出去。听到他的说辞,我的学生差点儿没绷住严肃的表情。其他孩子也在测试的日子里惹出过各种麻烦。有个男孩在脑扫描的当日,临出门前把家里的门锁上了,拿走了钥匙,他妈妈无法进去。还有一个孩子在扫描室外的食堂里偷东西,而且明目张胆地在等候室里吃自己偷来的东西。有几个女孩在验孕的时候把验孕棒弄得都是尿液,好像不知道我随后还要拿它看结果一样。很多男孩极少洗澡,他们脱下鞋时,脚臭得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他们永远自信满满。我记得有个男孩一直试图向我26岁的研究生展现他的魅力,把她搞得又羞又窘,他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打算请她做毕业舞会的舞伴。

一般在进行到磁共振扫描这一步之后,大部分孩子都很高兴完成了测试,得到了酬金以及一张大脑内部的照片。(拿到打印出来的脑扫描片之后,他们会在自己妈妈的眼前晃动片子,并怪叫道:“看到了没!我是有脑子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类研究还有个令人振奋的结论,即普通的孩子跟这些有典型冷血精神障碍特征的青少年是截然不同的。

被认为“有严重冷血精神病倾向”的人,大概占到总人口的1%。但是,据我们所知,这个小群体并未被看作特殊群体。他们身上表现非常突出的那些特质其实在其他大多数人身上也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有一项研究发现,使用《冷血精神病量表(筛查版)》(PCL-SV)对普通成年人进行筛查的时候,大概有30% 的人群会或多或少表现出冷血精神病的特征。3 有趣的是,我的同行戴维·兰德在互联网上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对陌生人表现得很自私的人的比例也差不多如此。在这项研究中,受试者有机会跟一个陌生人共享一小笔钱,他永远不会见到那个人,而分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慷慨。39% 的人从来没有选择与人分享这笔钱,但是剩下的61% 至少偶尔会愿意与人分享。4 同样,大约有70% 的人在冷血精神病量表中的测试得分是零分。这是个让人感觉很安心的结果。

大家普遍相信人性“从根本上来讲是自私的”,以自我为中心、不择手段而且冷酷无情。哲学家们已经为人性的自私痛心疾首了数千年。这种担忧至少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那里,他得出结论: “所有友好的感情都是对方主要出于自私的目的而给予的。”5 亚里士多德认为,即使一个人表面上看起来非常无私的行为,其实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获得“荣誉和他人对自己的赞誉”。这种思维方式认定,即使看起来对其他人充满关爱,人们行为的根源也能被追溯到利己的目的上。给慈善事业捐款?那是为了免税!主动去帮助无家可归者?那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优越感!像科里·布克那样冒着被烧死的危险从大火中营救出受困的妇女?不管怎样,他这么做一定有某种自我满足的诉求!也许是“荣誉和赞扬”吧。

至今,人本性自私仍然是大部分现代经济学、生物学和心理学研究的基础。6比如说,被称为理性自利的经济学假设的基础就是人都是自私的。理性自利假设认为,人类的所有动机都可以被归结为内心深处的小算盘,把任何潜在决定或者行为对个人利益得失的影响都算得一清二楚,而且会尽量选择能够使个人利益化的行为,简而言之,就是利己的选择。大众也普遍认同这种看法。1988年,有人在美国选取了2 000多人的样本,向他们提出下面的问题:“在美国,人们总是想要满足自己利益的倾向是不是很严重?”80%的人回答“是”。1999年,《纽约时报》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联合对近1 200名美国人进行问卷调查,60%的人认为大部分人主要关心自己而对其他人关心不够,63%的人相信大部分人是不值得信任的,43%的人认为大部分人只顾自己。2014年,一项综合社会调查认为,60%左右的人认为大多数人不值得信赖。7

但是,米尔格拉姆、巴特森、布莱尔还有其他研究者,包括我本人的研究,都证明了这种人性观的谬误之处:个体是存在差异的,并不存在单一的所谓“人性”。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有些人的身上有冷血的精神变态特质。而如果你想知道一个真正的、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人什么样,看看冷血精神病患者就行了。冷血精神病患者就是亚里士多德描述的那种表面上非常友好或者热心,实际上却居心叵测,所有行为都是为了满足自身需要的人。他们真的是对其他人的苦难麻木不仁,完全没有缓解或者阻止他人不幸的动机。即使他们的有些行为看起来是在做好事,其目的也还是满足自身需求。我们在国立精神卫生研究中心曾经接触过一个有冷血精神障碍特征的男孩,他叫布伦特,总是摆出一副“校园侠盗罗宾汉”的架势,在放学之后去找那些欺负同学的孩子并痛揍他们。不过,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让别人怕自己,并欠下自己人情。我们之所以专门把布伦特这样的人找出来,然后通过临床医学手段进行研究,就是因为他们与众不同。他们的冷酷无情、对他人苦难的无动于衷,随时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操控和利用他人的品性都是非正常的。研究那些有冷血精神障碍特征的人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大部分人跟他们是不一样的,都具备关注他人需求的能力。

当然,大部人都不是冷血精神病患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人品无可指摘。不过,冷血精神病特质呈连续分布这一发现意义深远。该分布显示,冷血精神病患者大都集中在冷酷谱线的远端, 而其他人大都集中在0”端。而大部分人类的心理及个人特质的人口分布都不会如此不平衡。大部分特征,从身高、胆固醇水平、智商,再到外向这样的人格特征,都在人群中呈钟形分布,大部分人集中在中部,低分段和高分段的人都比较少。8 所以说,如果美国女性的平均身高是大约5.4 英尺,那么这个国家大约2/3 的女性的身高就会集中在这个高度上下两三英寸以内。只有很少的女性,比如说我,身高会低于5.1英尺,而身高超过5.7英尺的人同样也不多。大部分其他特质的分布都遵循这样的规律。因为这样的分布方式实在太常见了,所以钟形曲线被称为正态分布曲线。

而通过《冷血精神病量表》测量出来的冷血精神障碍特征的分布图却不是呈正态分布的。近的一项研究发现,它们是呈半正态分布的,看起来就像是典型的钟形曲线被从中间截掉了一半,只留下了右半部分。9这种古怪的分布说明,这样的冷血精神病衡量方式存在缺陷,没有考虑到与冷血精神病相关的所有变量,比如说怜悯之心和同情心。这个半正态分布很有可能只是本应对称的正态分布的一半,体现的只是那些完全不知道关爱他人的人群(冷血精神病患者)和中间那些占大多数的普通人的特征。那么,也许我们可以越过这群人,继续寻找冷血精神障碍特征曲线对面的一小群人, 他们关爱和同情他人的能力比一般人更高,你可以把他们称为“逆冷血精神变态”群体。如果事实果真如此,我们当中这一小群冷血精神病患者与另外一小群逆冷血精神变态的人数量相当,这就会成为一个有力的证据,证明无私跟自私一样也是人性的本质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