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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世间已无桃花源?

“美好药店”乐队有首歌叫《老刘》,歌词来自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昨天下午三点三十分,家住朝阳区甘露园南里的刘老汉,从自家五楼的阳台上跳下,抢救无效,当场死亡。老刘七十多岁,平时一个人住,很少下楼,也就是去买买菜。有个女儿,偶尔来看看他。老刘在跳楼的时候,用一块布裹住了脑袋,这样鲜血就不会溅到地上。”

听这首歌时,我临近毕业,从宿舍搬到学校对面一个小区的合租房里。途中,行李箱的万向轮摩擦地面发出冰冷单调的声音,浓厚的漂泊感夹杂着雾霾特有的味道飘荡在空气里。

合租房一到晚上就很热闹,每个人都活得热气腾腾,相信自己很快便能离开这里。我的隔壁住了一对大学生情侣,他们说着学校的事,吵得不可开交,讨论出国。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像是我没见过面的朋友。

直到一天清晨,我看见他们出门。男生去买煎饼馃子,女生站在小区门口等他。北风如刀,我路过时匆匆瞟了一眼。此后再也没见过他们。

他们还好吗?他们分手了吗?众生太苦,情情爱爱不过是过眼云烟。说好来日方长,一不小心就后会无期。经历得越多就越知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才是生活的全部真相。而人生,就是在得不到的痛苦和得到后的空虚之间徘徊不断、连续出现的欲念。

上帝限制了我们的力量,却给了我们无穷无尽的欲念。

人们为了得到而追寻,可具体追寻的是什么又难以界定,就像那出残酷而真实的话剧《暗恋桃花源》。

两个剧组阴差阳错地在同一个舞台上排练话剧,争抢场地。一个叫《暗恋》,一个叫《桃花源》。

《暗恋》的主人公江滨柳躺在病榻上,望穿秋水,终于等到阔别了半个世纪的恋人云之凡。当初以为短暂分离,孰料竟是数十载光阴。两个老人白鬓成霜,无语凝噎,思绪飞回了民国。那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的江滨柳同云之凡在上海坠入爱河。

围巾、信件、街灯、秋千,这些意象在因战乱而错失爱人的江滨柳的余生里成为其不死不休的执念,即使他成了家,也始终无法忘怀那个留着乌黑长辫的白衣少女云之凡。

江滨柳矢志不渝地登报寻找自己的“山茶花”,在弥留之际等来云之凡后却讽刺地发现她也久居台北。当年,与江滨柳失之交臂后,云之凡亦曾苦苦等候。直至有一天,她坚持不住了——“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老了”,遂嫁人。

世事吊诡,沧海桑田。即便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回忆还是泛起了黄斑,山茶花也早已不是江滨柳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比他更现实。

病房外,江滨柳的妻子默然无语。几十年相敬如宾,却也只是相敬如宾。江滨柳守着心头的朱砂痣,不诉过往,不敞心怀,宁愿把故事说给懵懂的小护士听,也不肯与枕边人倾吐半分。

待云之凡离开后,江太太只是静静地回到病房,轻抚哭泣的丈夫。

爱是恒久虚空,是幸福的徒劳。

导演的叫停打破了舞台上的时空。他频频叹气,总是不满于演员没把江滨柳这个角色演出时代的孤独感,没把云之凡这个角色演成一朵纯洁的白茶花。他甚至绝望地埋头自问:“不对啊,不是这样的啊!”却在被问“哪里不对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观众明白了,《暗恋》大约是导演自己的故事,是他无法释怀的白月光。

另一个剧组的《桃花源》是一出嬉笑怒骂的喜剧,却蕴含着比《暗恋》更深的悲。

武陵人老陶打不开酒瓶咬不动饼,窝囊至极。其妻春花与袁老板偷情,深爱妻子的老陶却只能到河的上游去打鱼,痛苦到要寻短见。

因缘际会,他误入了桃花源,发现一男一女两个原住民。男的酷似袁老板,女的颇类春花。在他们的教化下,老陶无欲无求地过了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却始终放不下春花。他想把妻子也带到这桃源仙境,回家后却发现春花已和袁老板结婚。

出人意料的是,曾经心心念念要和对方在一起的春花与袁老板如愿以偿后,生活同样一地鸡毛。但不管两人如何争吵,老陶还是无法介入其中,仍是多余的人。他想重返桃花源,可惜再也找不到路了。

从头到尾,老陶努力过,挣扎过,离开过,回来过,却始终无法真正舒心。一切都像窦唯的歌里唱的那样:“幸福在哪里?”

如果说《暗恋》在讲“求而不得”,那么《桃花源》想表达的无非是不管你在此岸与彼岸之间如何身手矫捷地穿梭,桃花源永远是一场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就像《仙剑奇侠传》里神木林深处的桃花村。

“老陶”爱春花,爱到可以为她去死,爱到做了神仙也要回家找她;“春花”想过更富裕的生活;“袁老板”奉行的是“想要什么,就冲过去抢”。他们都在追梦,仰望空中花园,直至黄粱梦醒,发现空空如也,唯余天意弄人后的荒诞无力,悲凉孤寂。

生死疲劳,皆是徒劳。

回到现实,当《暗恋》与《桃花源》两个剧组被迫同台排演时,台北病房里桃花飘零,时钟则出现在了武陵。一个大呼小叫的疯女人又冲上台寻找刘子骥,她说:“那一年,在南阳街,有一棵桃树。桃树开花了,刘子骥,每一片都是你的名字,每一片都是你的故事。”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的结尾写道:“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

刘子骥因找寻桃花源而至病终。疯女人问遍剧组里的每一个人,也没有找到刘子骥,逐渐走火入魔。剧的末尾,她将一捧桃花瓣抛向空中,一时间落英缤纷,漫天飞舞,作为舞台布景的一整面桃树应声而倒。那一刻,始知芸芸众生皆是疯女人,终其一生都在寻觅那个找不到的刘子骥(“留自己”)。换言之,参一生参不透“我”。

生如悬崖坠地,死是必然结局。定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独特性,是对抗死亡焦虑的办法。或者说,与世界建立健康的连接,是获得人生意义的重要途径。

王国维认为,人心一个基本的特点便是无时无刻不在运动。你可以想东,也可以想西,但完全不去想任何事,很难做到。心只有充分活动起来才能获得快感,一旦无所事事,就会陷入苦痛——这是一种“消极苦痛”,即百无聊赖,混吃等死。

与之相对的是“积极苦痛”,比如你夙兴夜寐,努力上进,却不为领导赏识,遭到同事忌恨。虽说也很难受,但内心一直都在剧烈运动,顺应天性,故依然包含着快乐的元素。

相比之下,“消极苦痛”因违背心性,更加难以忍受。人们为了免除此苦,在工作之余的闲暇时间发明了种种“消遣”,从而产生了种种嗜好。清代词人项鸿祚在解释自己为何填词时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无论嗜好是雅是俗,就解除“消极苦痛”而言,并无高下之分。

而另一方面,叔本华将人的欲望分为“生活之欲”和“势力之欲”。生活之欲就是“要活”,就是生存与繁衍;势力之欲就是“要赢”,就是食色皆有、稳定自足后想在物质和精神层面压倒别人。

势力之欲解释了奢侈品和“氪金网游”(需要大量充钱购买稀有装备的网络游戏)存在的意义——满足“炫耀性消费”,把我和其他人区隔开来。

由此可见,商品的价格与其成本关联不大,而与供求关系和购买者的主观感受密不可分。即使在物质极大丰饶的未来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依旧不会消失,很多商品依旧会贵到让大多数人都买不起。

所幸有一样东西,无分贵贱地满足了所有人的势力之欲,那便是“故事”。无论故事的表现形式是小说、戏剧还是电影,当人们看悲剧时,因同情角色的命运而潸然泪下,宣泄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当人们看喜剧时,因角色的荒唐表现哈哈大笑,找回了优越感和自信心——这种精神领域的“游戏”,都在替混沌无常的宇宙做“减熵”。

人生苦短,岁月匆匆,幸好还能创作。文学的功用,也许就是安慰人类永恒的孤独,顺便对抗乏味和虚无。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穆旦说过的一句话:“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样章

 

因为相信,所以看见 

 

《韩非子》里有篇寓言叫“郢书燕说”。讲的是一个楚国人夜里给燕国的相国写信,觉得灯火昏暗,便对仆人道:“举烛。”说的时候没停笔,他一不留神把“举烛”二字写到了信上。

燕相读信时,对与上下文毫无关联的“举烛”大惑不解,进而强迫症发作,琢磨起其中的含义来。他费尽思量,终于有一天如梦初醒般大喜道:“举烛,就是崇尚光明的意思,呼唤政治清明。而欲政治清明,必须举贤任能。”

于是将心得体会上报给燕王。燕国据此施政,很快实现大治。

一个笔误居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韩非总结道:这是信本身的力量吗?肯定不是,而是看信人的力量。

这不禁让人想起另一则故事,说从前有个喇嘛,一天晚上走山路,四周一片漆黑。突然,他看见一户人家,窗户里透出耀眼的光芒。喇嘛很好奇,认定屋子里住着得道高人。谁知进去一看,只有一个寡居多年的老太婆。

老太婆年轻时,别人教她念六字大明咒“嗡嘛呢叭咪吽”。对方误将“吽”读成了“牛”,老太婆也便错着念了几十年。喇嘛替她纠正了错误,欣然上路。

过了些时日,喇嘛走夜路又经过那间屋子,发现老太婆按照正确的发音在念,周围的光芒却没有了。他想了想,推门而入,对老太婆说,其实你没念错,上次我只是想试一试你的信心。

喇嘛转身离去,背后传来初的念法。回头一看,整个屋子再次光芒万丈……

有个段子是说某人到寺庙游玩,看见“心中业物”四个字,心灵受到撞击,顿悟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业有物,这是人之所以不幸福的根源。我们应该抛掉‘业’,去掉‘物’,回归本心,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

他将感悟当作信条,决心过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脱胎换骨的他跟朋友聚会时被问及为何看上去变了,乃据实回答。

朋友苦笑道:“什么‘心中业物’,明明就是‘物业中心’。”

三个故事角度不同,但都展现了信仰的魔力。人生几十载,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凡人皆有一死,王朝终有尽时,离了“相信”二字,怕是一天也活不下去。

王阳明讲“心外无物”,正是此理。心外之物,只有和你的心建立了连接,才能称之为物。而这个物已不是其本身,它被你的心重新诠释,成了你的物。

比如“清泉石上流”,会发出声响。你在泉水和石头身上都寻不到响的理,只有用心琢磨,才会明白响声是二者的相互作用产生的。这就是《人间词话》里的“有我之境”,就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就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自然现象被赋予了主观意义。

不在事物而在心上寻求理,便是用心。凡事用心,必得其理,是为“心即理”。

心外没有天理,也就没有权威。因此,要勇于挑战权威,打破权威,做一个思想独立、精神自由的人,而不是被条条框框绑住手脚,人云亦云。

王阳明初到庐陵做官时,发现一堆苛捐杂税以法律之名堂而皇之地施行。法律看似神圣,但也是由人制定的。有人凭良知定,有人凭私欲定。私欲的产物过不了王阳明心里那关,所以是错的。王阳明请求上级废除相应的法条,否则宁可不当这个知县。

由此可见,心即理不是说当个境界很高的“自了汉”就OK了,更重要的是“此心在物则为理”,落实到具体而微的事上。

世事纷扰,不必奢谈什么工匠精神,改造世界。总盯着外在的目标,往往会导致人格扭曲,误入歧途。而只要“用心”,则必明天理,必有所成。

为什么王阳明对“向内求”的路径如此笃定?因为人人都有能知是非善恶的良知,好比《星球大战》里的“原力”。

良知就是良心加判断力。它固然有伦理层面的意义,但“知良知”并不等同于“讲道德”,否则勤俭节约的道光也能算千古一帝了。事实上,成就王阳明那些璀璨事功的并不是单纯的美德。

南赣戡乱期间,对山贼何时剿、何时抚;何时示诚、何时使诈——王阳明的手段可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给成都武侯祠著名的攻心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做了完美的注脚。

对人和事迅速精准的洞察与抉择是良知的洪荒之力,它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哪怕巧妙的伪装,使那些看上去正义凛然实则猥琐不堪的赝品无所遁形,参破万事万物的真相,宛若高悬的明镜,虽魑魅魍魉千变万化,亦一触即溃。

镜子应当“物来能照”,除非蒙尘。私欲之尘是知行合一的障碍,因为“良知不由闻见而来,但闻见会遮蔽良知”。

通俗地讲,知行合一就是“如果你在内心决定要做什么,而这个决定是真诚恻坦的,那么它本身便是行为”。比如你被雷劈,不可能被劈到时还想一想要不要倒下,而是立即倒下,没有任何间隔,这叫“知行合一”。

“知”不是知道,也不是知识,而是人的直觉,是与生俱来的良知。它感应神速,无须等待,圣明烛照,妍媸自别,用王阳明的话说便是“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换言之:真实无妄不自欺就是知行合一。

一事当前,按照良知的声断喝坚定去做,不过度思虑,优柔寡断。譬如见童子坠楼,正常人条件反射必会冲过去救;见牛被宰割时流泪,也会产生恻隐之心。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但为何现实生活中数见不鲜的恰恰是知行不一?

电影《闻香识女人》里,阿尔·帕西诺说:“如今我来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总是知道哪条路是对的,毫无例外我知道。但我从来不走,为什么?因为太难了!”

就像毒鸡汤所讲的那样:没有人能让你放弃梦想,你自己试试就会放弃了。

人的一生要面临无数选择,良知会告诉你正确的路。只有把良知奉为信仰,服从到盲从的地步,知行合一才会成为一种本能,继而避免心不在焉乃至天人交战的工作状态,提高人生效率,无论面对什么挫折都能义无反顾,坚持到底。

而那些知行分离的人,因为想得太多,无视良知的棒喝,饱受私欲的折磨,浪费时间,耗散精力,在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中蹉跎了大好的青春。面对理直气壮、斗志昂扬的知行合一者,只能自惭形秽,自叹不如。

当你老了的时候,回首一生,检视有多少时间真正属于自己,你会发现如果你有许多想干而又干成了的事,那么这一辈子不管是穷是富,有名无名,你都是成功的。

一切都如哲人所说的那样:水晶般的目的,要用水晶般的手段来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