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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平衡 

 

 

1.在一个正方形中隐藏的结构 

取一块黑色纸卡片,把它剪成一个圆面,并依图1所示的样子把它粘贴在一个白色的正方形中心。

这个黑色圆面的位置是可以被确定和度量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用尺子量一量,我们就能测定出这一黑圆面离正方形各条边线是多少英寸。通过这些数字,我们就能判定:黑色圆面并不位于正方形的中心。

通过测量而得出这样的结果,是不足为奇的。事实上,即使不用测量我们亦能得到上述结果:只要对这一图形扫上一眼,我们就能看出,这个黑色的圆面偏离了正方形的中心。那么,我们眼睛的“观看”是怎样进行的呢?是不是我们的眼睛在观看时像尺子一样,一下子就能量出黑圆面与正方形左边之间的距离,然后用这一距离与黑圆面右边的距离做出比较呢?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不是一种有效的观看步骤。

在把图1作为一个整体观看时,我们或许会注意到,黑圆点对中心位置的偏离,乃是这个图的一个视觉性质。我们并非分别地或孤立地去观看这个黑圆点和正方形,而是一下子就把握了二者之间的关系。这种对关系的知觉,亦是视觉感知以外的其他许多感知领域中经常发生的事情,如“我的右手比左手大”,“这根旗杆与地面不垂直”,“这架钢琴走调了”,“这种可可粉比我们以前买的那种甜一些”。如此等等,都属此列。

当一件事物出现时,我们立即能感知到它的大小,这种感知也是通过关系对比而完成的。举例说,这个事物的大小处于一粒盐和一座山之间的某个位置上。在判断亮度值时,我们也是把上图中看到的正方形与黑色圆面相比较之后而作出的。也就是说,只有在比较之后,我们才能判断出:正方形的亮度值高一些,圆面的亮度值低一些。另外,每一件事物,看上去都位于一个特定的位置上。比如说,你正在读的这本书,就有一个特定的位置。这个位置是通过与你所在的房间中拥有的诸物件相比较而确定的——这些物件当中当然也包括你自己。例如,你看到的正方形是位于你所读的书的边页的某位置上,黑色的圆面位于离正方形中心稍偏的位置上,等等。总之,没有一个事物是孤立存在或单独存在的。看到一件事物,就意味着给这件事物在整体中分配一个位置,包括它在空间的位置,它在那些用来度量大小、亮度、距离的仪器的刻度盘上的位置,等等。

这意味着,每一次这样的观看都是一次“视觉判断”。“判断”有时候被人们误以为是只有理智才有的活动,然而“视觉判断”却完全不是如此。这种判断并不是在眼睛观看完毕之后由理智能力作出来的,它是与“观看”同时发生的,而且是观看活动本身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就是说,看出黑色圆面偏离了正方形中心这个判断,是这一观看活动的一个固有的组成部分。

视觉判断与尺子量度的区别就是,我们一次性看到了事物的大小、距离、方向,但不是依次看到其中一个性质,然后将它们一一比较,而是把它们看作整体视域的不可分割的性质。

但是,二者还有另一个重大区别。那就是,视觉图像的上述各种性质(大小、距离、方向等),都不是静态的。图1中的看到的那个黑色圆面,并不仅仅是离开了正方形中心,它还具有一种不安定性。它看上去曾经位于正方形中心,现在想回到中心,或想继续远离中心。至于黑色圆面与正方形边线的关系,看上去同样是一种吸引与排斥关系。

视觉经验是动态的!这一论断将反复出现在本书中。一个人或一个动物看到的,不仅仅是那种事物,亦不仅仅是它的色彩、形状、动作和大小,而首先是方向性张力间的相互作用。这些张力作用并不是观看者自己加入到这些静态图像中的。相反,它是任何知觉物以及它所拥有的大小、形状、位置或色彩等特征的内在性质。由于这一性质具有量级和方向,所以被描述为心理“力”。

我们还进一步注意到,如果我们看到黑色圆面似乎正在向正方形中心运动,就意味着它正在受到某种实际上不存在于图像中心的某种东西的吸引。因为在图1中,眼睛看不到任何一个标志这个中心点的事物,就像地球北极或赤道是见不到的一样。然而,这一事物并不仅仅是一种幻觉或观念,而是很明显地被感知为眼前式样的一个组成部分,是这种看不见的力的中心点,并且好像是在离正方形边界线等距离的位置上。因此我们不妨把这个中心点看作是“感应”出来的(就像感应生电一样)

这说明,在视野之内所存在的事物,并不仅仅是那些落到视网膜上的事物。类似这种“感应性结构”的事例是不胜枚举的。举例说,一个未画完整的圆圈,看上去就像是缺了一段的完整圆圈。在一幅以中心透视法作出来的绘画中,由集聚的各线条形成的透视中心点是看不见的,然而这个中心点的位置是可以被感知到的,即使在各条集聚线相交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可见事物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同理,在一部乐曲中,我们也可以单凭“感应”而“听”到某一音节偏离了规则的节拍,就像我们看见黑色圆面偏离了正方形中心一样。

这种知觉感应不同于逻辑推导。推导是一种思维活动。是在已有的视觉事物或性质中增加某种东西。这种增加是在解释已有事物或性质之后作出的。有时候,知觉感应是基于预先积累的知识的一种插补。更准确地说,它们是在知觉过程中从一个图像已有形态中自动诱导出来的一种插补。

我们所看到的上述正方形,其内部是空白的,但同时又不是空白的。因为它的中心点是隐藏在这个正方形之中的那个复杂的式样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可以通过在其中粘贴上一个黑色圆面的方式,将这个隐藏的中心点探测出来,就像用铁屑把一个磁场的磁力线显示出来一样。如果我们把这一黑色圆面分别放置在正方形的不同位置上,就会看到,它在某些位置上是静止不动的,在另一些位置上似乎要向某个固定的方向运动,而在那些更特殊的位置上,又似乎在左右摇摆,举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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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黑色圆面的中心与正方形的中心重合时,它就显得为稳定。而在图2中,它看上去就好像被正方形的右边线吸引过去一样。

随着黑色圆面向右边线的靠近,这一效果(吸引作用)就逐渐变得不太明显,但在黑色圆面移动到一定的位置时,它又好像被正方形左边的边线所吸引。举例说,当黑色圆面移动到离正方形边线极近的位置时,就产生一股要从边线退却的力,因为这时黑色圆面与边线之间的空白处好像被压缩起来似的,它似乎挣扎着去获取更多的“喘息”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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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的研究还可以揭示出,黑色圆面还要受到正方形的两条对角线以及由垂直中心轴和水平中心轴相交而成的十字的影响(见图3)。这一图形的中心点,是由上述四条主要轴线相交而得到的。这些轴线上,其他点的力量都不如这个中心点的力量大,然而它们同样也能产生吸引作用。

不管黑色圆面处于哪个位置上,那些构成这个隐蔽结构的所有要素所具有的力,都会同时作用于它。每一要素的相对力量和这一要素与圆面的距离,双双决定了它在整个力的式样中所起的作用。在中心点,所有的力都是相互平衡的,因此,在中心位置上就比较稳定。另一个比较稳定的位置,可以通过把黑圆面沿着其中的一条对角线移动而找到。实验表明,这个平衡(或稳定)点,位于正方形中心点与正方形顶角之间的那一部分对角线之间,然而它离角的距离要比离正方形中心的距离近一些。这说明,正方形中心点的吸引力要比角的顶点的吸引力大一些。中心点所具有的这一力量优势,只能通过增加它与平衡点之间的距离而削弱,就像使两块磁力不相等的磁铁吸引力达到平衡时采用的办法一样。总之,凡是与图3中所示的“力的结构图”中任何一个稳定点重合的位置,都具有一种稳定的因素。当然,这种因素也有可能受到其他一些因素的反作用。

如果从某一个特定方向来的吸引力占优势,向这个方向上的运动感就产生了。举例说,如果把黑色圆面置于正方形中心与正方形某一角的顶点之间的连线的中心点上,大部分观察者都会看到,这个黑色圆面具有一股向正方形中心运动的趋势。

如果黑色圆面所处的位置上各个方向上的拉力摇摆不定,模糊不清,从而使眼睛看不出它是在向某一个特定的方向运动,不愉快的感觉便产生了。这种踌躇不定,使得视觉信息极不清楚,这就干扰了观看时的知觉判断。在这种模糊的情势下,外部视觉式样对观看者的视觉便不再起作用了,起作用的是观看者的主观因素,包括他注意的焦点、他对某一特定方向的偏爱等。除非一个艺术家对这种模糊具有特殊的偏爱,否则它就会诱导他去寻求更为稳定的结构。

我们的发现曾得到一个著名心理学试验的检验。这个试验是由G.古德和因格·姚兹堡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心理学实验室完成的。在试验中,将一个周长为4厘米的黑色圆面吸附在一个46×46的正方形平面上。当这一黑色圆面在正方形内部向各个方向移动而落到某个位置时,要求被试者指出:它是否会展示出一种向某个方向运动的趋势?如果有这种趋势,它又是在八个方向中的哪个方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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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在图4中看到的,就是这一试验的结果。每个位置上的8个矢量展示出受试者观察到的运动趋势。很显然,这一试验不是要证明,视觉力是被自动经验到的,它要展示的是,当向某一方向运动的趋势暗示给受试者时,他们所感受到的方向不是随意分布的,而是沿着这个结构框架的主要轴线进行的。另一明显的事实是黑色圆面向正方形边线运动的趋势。我们几乎看不到它向正方形中心的运动趋势。相反,中心周围的一大块区域,是相对稳定的。

当眼睛不能确定黑色圆面的真实位置时,那个在主要方向上展示的视觉力就有可能产生出真正的位移,而不再仅仅是一种具有矢量的张力。例如,当我们将图1放到眼前并一闪而过时,图中的黑色圆面是否会比当同一图形在眼前放置较长时间的情况下看上去离正方形中心点更近一些呢?韦太默曾经指出,一个93°的角不会被看成93°,而是被视为一个不完美的直角。当这个93°的角放在眼前暴露极短的时间时,它看上去就是一个直角,虽然它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通过对这一“游动”的黑色圆面的分析,我们看到,一个视觉式样所包含的东西并不仅仅是落到视网膜上的那些成分。视网膜接受到的东西,不外是图中展示的四条黑色边线和其中的黑色圆面。在知觉经验中,这一落到视网膜上的式样,却创造出一种类似图3那样的结构框架。这一框架有助于确定任何一个绘画成分在整个平衡系统中的作用或角色,它是一种参照性的框架,正如音乐的音阶框架可以确定乐曲中的每一乐音的音高值一样。

不管怎样,我们必须超越那个画在纸上的黑白图样,这个图样加上它诱导出来的隐藏框架,完全大于纸上画的那个线条式样。正如图3所示,它实际上是一个力场。在这个力的“风景图”中,线条就好像是真正的山脊,能量顺着山脊向两个方向依次减弱。这些山脊实际上成了吸引力和排斥力的中心,它们所产生的影响力遍布图形内部各个部分,并超越边线,向图形外部延伸。

在这个图形中,没有一个地方不受到这个力场的影响。就算其中有被称为“死点”的安静的地方,也不意味着这个地方不存在积极运动的动力。所谓“死点”并不真正是死的,而是说在这一点上感受不到任何一个方向上的拉力,因为在这一点上,来自各个方向上的力都达到了平衡。对于那些敏锐的眼睛来说,这个平衡的中心点上充满着活的张力。这种静止,就像是拔河比赛中由于双方的力量势均力敌而使绳子产生的静止一样,它虽然静止不动,但却负载着能量。

正如对一个活的有机体不可以用描述一个死的解剖体的方法去描述一样,视觉经验的本质也不能仅仅通过距离、大小、角度、尺寸、色彩的波长等去描述。这样一些静止的尺度,只能去界定外部“刺激物”(即外部物理世界送到眼睛中的信息),至于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知觉物),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是一种活物。它的生命,以及它的情感表现和意义,却完全是通过我们所描述过的这种力的活动来确定的。在视觉感受中,任何一条划在纸上的线条,抑或是用一块泥巴捏成的一种简单的形式,都像是抛入池塘中的石头,它打乱了平静,使空间运动起来。因此,所谓观看,就是对于活动力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