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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人死前总是会说一些惭愧的话,可是这不是电影,是现实生活。

  我穿过房间,在父亲的书房(现在已经改成他的卧室)门槛处停了一下。书房里有张哈罗德·埃杰顿(译注:Harold Edgerton(1903—1990),麻省理工学院电气工程教授,高速摄影先驱,个拍摄彩色高速照片的摄影师。)拍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苹果被子弹打穿,弹孔边缘是炸开的。

  我绕进他的房间,他正倚着枕头坐着。他的腿又细又白,像两根毛衣针。五斗橱上摆着很多相框,每个都对着床的方向。五斗橱的抽屉都一样宽,后来我发现,每个抽屉里都放着他归置好的画和照片。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醒着,似乎是在等我。看到我,他笑了。

  “真高兴你能来。”他说。父亲的热情令我心软。他流下泪来。父亲生病之前,我只见过他哭过两次,一次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另一次是在电影院看《天堂电影院》,影片结束时,他哭了,我还误以为他是在颤抖。

  “这是你后一次见我了,”他对我说,“你得让我走了。”

  “好的。”我回应他。话虽如此,但我并不太相信,也想不到父亲在一个月左右后就会去世。我毫无头绪,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我坐在床上,陪在他旁边。

  “你小的时候,我没能陪你,”他对我说,“真希望我们有时间多相处一些。”

  “没事,”我告诉他。此时此刻,他不仅身体虚弱,情感也很脆弱。我躺下来,面向父亲。

  “不,不对。我没能多陪陪你。”他继续说道,“我应该多陪陪你。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都过去了。”我劝他。话虽如此,我却并不确定。我近才意识到,我其实很幸运,因为我认识父亲的时候,他还不是举世闻名,那时,他的身体很健康,还能带我出去滑旱冰。我曾以为,他陪伴别人的时间都很多,唯独陪我很少,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流下泪来,说道,“我对你有亏欠。”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在那个周末,他对我一遍遍絮叨:“我对你有亏欠,我对你有亏欠……”我在他小睡醒来时过去看他,他每次都会哭,每次都会说这句话。而我想要的,我认为他亏欠我的,是在他的家人中我应该有个清晰的一席之地。

  除了每6小时就轮班的护士之外,家里只有我们父女两人。有几个人过来探望他,都是他以前的同事。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也来看他,有的拿着包,有的空着手,在院子里徘徊。有个身穿纱丽(译注:印度妇女传统服饰。)的人请求见他一面。有个人径直走进大门,说是乘飞机从保加利亚专门来看他。侧门处聚集了一群人,先是聚在一起说话,后来就四散离去。

 

  “你能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吗?”我问他。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时睡时醒。

  “能。”

  “你都能记得清吗?”

  “大多数吧。”

  “你都梦见什么了?”

  “大部分是工作的事,”他答道,“梦里我总是在说服别人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相信我的想法。”

  “做梦时想到的想法吗?”

  “有时候是。通常在梦里我无法说服他们,他们太笨了,理解不了我。”

  “你的想法都是这样来的吗?在梦里。”

  “是的。”他答道,接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陪他去医院输血。这件事几乎用了一天的时间,因为他太虚弱了,无法走路,只能坐轮椅,上车,到医院,下车,坐轮椅,输完血,再坐轮椅,上车,到家,下车,再坐轮椅,上床。血袋里的血又浓又暗,像吸血鬼电影里的道具糖浆似的。在医院时,他们从一个冰箱模样的机器里给他拿来加热过的毯子。因为父亲身上很凉,盖上毯子就会暖和一些,可是随后又变凉了。

  我坐在房间的椅子上陪着他,耳边是机器的嘶嘶声。我不知道他输的血来自何人。我想问,却不愿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到血袋上来。他每10天就要输一次血,每次要输好几个小时,每次输完血,他的气色就会好转一些。

  “他可能很冷。”输血快结束时,我对护士说道。

  “没事,我不冷。”他说。我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等着他。

  几分钟之后,我再次对护士说:“他可能感觉到很冷。”我能感觉到房间的通风孔吹出一阵阵冷风。

  “没事,我不冷。”父亲再次说道。我有事出去了一趟,后来护士叫我进去,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护士拿给我一条毯子。

  “你父亲说你觉得冷。”护士对我说。而我自己都没发觉。

  “我没能多陪陪你,对不起。”他躺在床上,又说道。

  “可能是你工作太忙,所以才不给我回邮件回电话吧?”他很少给我回邮件、回电话,也不记得我的生日。

  “不是,”他说道,又停顿片刻,“不是因为工作忙,是因为我生气你当时不邀请我参加哈佛的周末。”

  “什么周末?”

  “入学周末。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只有一张账单。”他说道,突然有些呼吸不畅。

  父亲说的是我的新生入学仪式。我后来记起来了,当时我还精心安排了一番,因为我的父母不愿意同时出席,所以,我请教了心理医生,又跟他们达成共识:母亲出席入学仪式的那个周末,父亲则晚几个周末再来。当时,他还觉得这样安排好。

  “可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

  “因为我不擅长跟人交流。”

  “我真希望能重来一次,调整一下你和妈妈来的顺序。”我告诉他。

  我们父女俩交恶,竟然是因为我的新生入学仪式?不太可能吧,这甚至有些荒谬。我不信!他是很聪明的,但人之将死,想要理顺俗事,不可能做到清醒的反省。我不相信一次邀请、一个周末,就能令他怀恨在心,在此后的十年时间里都对我不理不睬,还拒付我大四的学费。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观察自己的手相。我能过上好生活,我的掌纹就是这么说的。

 

  ……

 

  那天晚上,我回到父亲家。他用平时召唤护士的虚弱口吻叫我:“丽莎。”盛着TPN 的背包呼呼作响,像轨道上的玩具火车,浓浓的液体注入他的血管。他倚在枕头上,双膝屈起。他瘦得吓人,我看着他,满眼都是他瘦长的四肢和憔悴的脸。

  “那天说的事——”他说道。上次我们谈到了情感,他此前从未对我提及这个话题,很令我惊讶。“我想跟你说一说。我都不怪你。”他开始哭起来,“只怪当时我们不懂得如何处理,想不到那么多。我不怪你。我想告诉你,所有的问题都与你无关。”他一直等到自己时日无多时才向我道歉,而这正是我期盼已久的话。那感觉就像烧伤处淋了冷水一样舒服。

  “丽莎,对不起。”父亲一边哭着,一边摇着头。他坐直了身子,双手抱着头。他瘦削了很多,显得他的手特别大,而他的脖子却太细了,几乎支撑不住他的脑袋,就像罗丹《加莱市民》雕像中的人。“真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把一切都改过来,可是太迟了。现在还能做什么呢?太迟了。”他哭着,身体在颤抖。他的呼吸里掺杂着抽泣,我听不下去了。接着他又说了那句话:“我对你有亏欠。”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坐在床上,靠在他的身边。即使到了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的话。我想,倘若发生奇迹,父亲康复了,他就又会重归故态,忘了生病时悔过的这些事,他仍然将刻薄地对待我。

  “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劝他,“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我们会成为朋友吧?”这是个轻微的打击:我和他只是朋友而已。而事实上,在这次探望之后的几周里,以及父亲去世之后,我伤心的也是我俩错过了成为朋友的机会。

  “好。”他应道,“太对不起了,我对你有亏欠。”

  我把原先偷走的父亲家里的东西都还回来了,此后虽然再也没有偷过,但我仍然惦念着几件想要的东西。直到此刻,我的念头才全部消失,我再也不想偷他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