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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我在这十几年中,因为深深的感觉中国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到处劝我的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不幸的很,这班老辈朋友虽然都答应了,终不肯下笔。可悲的一个例子是林长民先生林长民,民国初立宪派政治家。早年留学日本,辛亥革命后历任国务院参议、秘书长、司法总长等职。后入驻京奉军郭松龄部幕府,做幕僚长。是中国一代才女林徽因之父。,他答应了写他的五十自述作他五十岁生日的纪念;到了生日那一天,他对我说:“适之,今年实在太忙了,自述写不成了;明年生日我一定补写出来。”不幸他庆祝了五十岁的生日之后,不上半年,他就死在郭松龄的战役里指1925年郭松龄倒戈反奉,与张作霖在沈阳附近的决战。结果郭部全军覆没。林长民于乱军中死于流弹。。他那富于浪漫意味的一生就成了一部人间永不能读的逸书了!
梁启超先生也曾同样的允许我。他自信他的体力精力都很强,所以他不肯开始写他的自传。谁也不料那样一位生龙活虎一般的中年作家只活了五十五岁!虽然他的信札和诗文留下了绝多的传记材料,但谁能有他那样“笔锋常带情感”的健笔来写他那五十五年关重要又有趣味的生活呢!中国近世历史与中国现代文学就都因此受了一桩无法补救的绝大损失了。
我有一次见着梁士诒先生梁士诒,初为袁世凯幕僚,辛亥后任袁内阁邮传部大臣、总统府秘书长、交通银行总理诸要职,支持袁世凯称帝,袁死后数度被通缉,但仍在北洋军阀政府中出任国务总理、交通银行总理等职。,我很诚恳的劝他写一部自叙,因为我知道他在中国政治史与财政史上都曾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所以我希望他替将来的史家留下一点史料。我也知道他写的自传也许是要替他自己洗刷他的罪过;但这是不妨事的,有训练的史家自有防弊的方法;要紧的是要他自己写他心理上的动机,黑幕里的线索,和他站在特殊地位的观察。前两个月,我读了梁士诒先生的讣告,他的自叙或年谱大概也就成了我的梦想了。
此外,我还劝告过蔡元培先生,张元济先生张元济,即张菊生,著名出版家,一生主持商务印书馆事业。,高梦旦先生高梦旦,著名出版家,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等,郑振铎的岳父。,陈独秀先生,熊希龄先生熊希龄,湘西凤凰人,与沈从文同县,早年参加维新运动,辛亥后任袁世凯政府财政总长、热河省都统、国务总理等。国民党掌权后被安排任闲职。,叶景葵先生叶景葵,清末曾任奉天财政监理官,后为浙江兴业银行创办人之一,长期任该行的董事长。,我盼望他们都不要叫我失望。
前几年,我的一位女朋友忽然发愤写了一部六七万字的自传,我读了很感动,认为中国妇女的自传文学的破天荒的写实创作。但不幸她在一种精神病态中把这部稿本全烧了。当初她每写成一篇寄给我看时,我因为尊重她的意思,不曾替她留一个副本,至今引为憾事。
我的《四十自述》,只是我的“传记热”的一个小小的表现。这四十年的生活可分作三个阶段,留学以前为一段,留学的七年(一九一○—一九一七)为一段,归国以后(一九一七—一九三一)为一段。我本想一气写成,但因为种种打断,只写成了这段的六章。现在我又出国去了,归期还不能确定,所以我接受了亚东图书馆的朋友们的劝告,先印行这几章。这几章都先在《新月》月刊上发表过,现在我都从头校改过,事实上的小错误和文字上的疏忽,都改正了。我的朋友周作人先生,葛祖兰先生,和族叔堇人先生,都曾矫正我的错误,都是我感谢的。
关于这书的体例,我要声明一点。我本想从这四十年中挑出十来个比较有趣味的题目,用每个题目来写一篇小说式的文字。略如篇写我的父母的结婚。这个计划曾经得死友徐志摩的热烈的赞许,我自己也很高兴,因为这个方法是自传文学上的一条新路子,并且可以让我(遇必要时)用假的人名地名描写一些太亲切的情绪方面的生活。但我究竟是一个受史学训练深于文学训练的人,写完了篇,写到了自己的幼年生活,就不知不觉的抛弃了小说的体裁,回到了谨严的历史叙述的老路上去了。这一变颇使志摩失望,但他读了那写家庭和乡村教育的一章,也曾表示赞许;还有许多朋友写信来说这一章比前一章更动人。从此以后,我就爽性这样写下去了。因为章只是用小说体追写一个传说,其中写那“太子会”颇有用想象补充的部分,虽然堇人叔来信指出,我也不去更动了。但因为传闻究竟与我自己的亲见亲闻有别,所以我把这一章提出,称为“序幕”。
我的这部《自述》虽然至今没写成,几位旧友的自传,如郭沫若先生的,如李季先生的,都早已出版了。自传的风气似乎已开了。我很盼望我们这几个三四十岁的人的自传的出世可以引起一班老年朋友的兴趣,可以使我们的文学里添出无数的可读而又可信的传记来。我们抛出几块砖瓦,只是希望能引出许多块美玉宝石来;我们赤裸裸的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的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

胡适
民国二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

“自由中国”版自记
这七篇自述,是二十多年前一时高兴写了在杂志上发表的。前六篇都是在《新月》杂志上登出的,后来(民国二十二年)亚东图书馆的朋友们劝我印成单行本,题作《四十自述》。后一篇是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三日补写的,曾在《东方杂志》上登出,后来收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册里。
《四十自述》的前六篇,叙述到我十九岁考取官费出洋留学时,就没有写下去了。当时我曾对朋友说:“四十岁写儿童时代,五十岁写留学时代到壮年时代,六十岁写中年时代。”
但我的五十岁生日正是日本的空军海军偷袭珍珠港的后十天,我正在华盛顿做驻美大使,当然没有闲工夫写自传。我的六十岁生日正当国民党政权从大陆败退的第三年,正当韩战的第二年,我当然没有写个人自传的情绪。
在抗战之前,亚东图书馆曾把我留学美国的七年日记排印出来,依我原题的书名,叫做《藏晖室札记》。这四册日记,在抗战胜利之后,改归商务印书馆出版,改题作《胡适留学日记》。这是我留学时代的自传原料。《逼上梁山》一篇,写文学革命运动的缘起就是根据留学日记的资料写的。
今年我回到台北,我的朋友卢逮曾先生同他的夫人劝我把《四十自述》六篇在台湾排印出版,加上《逼上梁山》一篇,仍题作《四十自述》。他们的好意,使这几篇试写的自传居然有一部“自由中国”版,这是我很感谢的。我在六十年前,曾随我的先父、先母,到台南、台东,住了差不多两年。甲午中日战事发生时,我们一家都在台东。今年又是“甲午”了,我把这一部台湾版的《自述》献给“自由中国”的青年朋友。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十六日

序幕我的母亲的订婚

太子会太子会是皖南很普遍的神会,据说太子神是唐朝安史之乱时保障江淮的张巡、许远。何以称“太子”,现在还没有满意的解释。(作者原注)是我们家乡秋天热闹的神会,但这一年的太子会却使许多人失望。
神伞一队过去了。都不过是本村各家的绫伞,没有什么新鲜花样。去年大家都说,恒有绸缎庄预备了一顶珍珠伞。因为怕三先生说话,故今年他家不敢拿出来。
昆腔今年有四队,总算不寂寞。昆腔子弟都穿着“半截长衫”,上身是白竹布,下半是湖色杭绸。每人小手指上挂着湘妃竹柄的小纨扇,吹唱时纨扇垂在笙笛下面摇摆着。
扮戏今年有六出,都是“正戏”,没有一出花旦戏,这也是三先生的主意。后村的子弟本来要扮一出《翠屏山》,也因为怕三先生说话,改了《长坂坡》。其实七月的日光底下,甘糜二夫人脸上的粉已被汗洗光了,就有潘巧云也不会怎样特别出色。不过看会的人的心里总觉得后村很漂亮的小棣没有扮潘巧云的机会,只扮作了糜夫人,未免太可惜了。
今年扫兴的是没有扮戏的“抬阁”。后村的人早就练好了两架“抬阁”,一架是《龙虎斗》,一架是《小上坟》。不料三先生今年回家过会场,他说抬阁太高了,小孩子热天受不了暑气,万一跌下来,不是小事体。他极力阻止,抬阁就扮不成了。
粗乐和昆腔一队一队的过去了。扮戏一出一出的过去了。接着便是太子的神轿。路旁的观众带着小孩的,都喊道:“拜呵!拜呵!”许多穿着白地蓝花布褂的男女小孩都合掌拜揖。
神轿的后面便是拜香的人!有的穿着夏布长衫,捧着炷香;有的穿着短衣,拿着香炉挂,炉里烧着檀香。还有一些许愿更重的,今天来“吊香”还愿;他们上身穿着白布褂,扎着朱青布裙,远望去不容易分别男女。他们把香炉吊在铜钩上,把钩子钩在手腕肉里,涂上香灰,便可不流血。今年吊香的人很多,有的只吊在左手腕上,有的双手都吊;有的只吊一个小香炉,有的一只手腕上吊着两个香炉。他们都是虔诚还愿的人,悬着挂香炉的手腕,跟着神轿走多少里路,虽然有自家人跟着打扇,但也有半途中了暑热走不动的。
冯顺弟搀着她的兄弟,跟着她的姑妈,站在路边石磴上看会。她今年十四岁了,家在十里外的中屯,有个姑妈嫁在上庄,今年轮着上庄做会,故她的姑丈家接她姐弟来看会。
她是个农家女子,从贫苦的经验里得着不少的知识,故虽是十四岁的女孩儿,却很有成人的见识。她站在路旁听着旁人批评今年的神会,句句总带着三先生。“三先生今年在家过会,可把会弄糟了。”“可不是呢,抬阁也没有了。”“三先生还没有到家,八都的鸦片烟馆都关门了,赌场也都不敢开了。七月会场上没有赌场,又没有烟灯,这是多年没有的事。”
看会的人,你一句,他一句,顺弟都听在心里。她心想,三先生必是一个了不得的人,能叫赌场烟馆都不敢开门。
会过完了,大家纷纷散了。忽然她听见有人低声说:“三先生来了!”她抬起头来,只见路上的人都纷纷让开一条路;只听见许多人都叫“三先生”。
前面走来了两个人。一个高大的中年人,面容紫黑,有点短须,两眼有威光,令人不敢正眼看他;他穿着苎布大袖短衫,苎布大脚管的裤子,脚下穿着苎布鞋子,手里拿着一杆旱烟管。和他同行的是一个老年人,瘦瘦身材,花白胡子,也穿着短衣,拿着旱烟管。
顺弟的姑妈低声说:“那个黑面的,是三先生;那边是月吉先生,他的学堂就在我们家的前面。听人说三先生在北边做官,走过了万里长城,还走了几十日,都是没有人烟的地方,冬天冻杀人,夏天热杀人;冬天冻塌鼻子,夏天蚊虫有苍蝇那么大。三先生肯吃苦,不怕日头不怕风,在万里长城外住了几年,把脸晒的像包龙图一样。”
这时候,三先生和月吉先生已走到她们面前,他们站住说了一句话,三先生独自下坡去了;月吉先生却走过来招呼顺弟的姑妈,和她们同行回去。
月吉先生见了顺弟,便问道,“灿嫂,这是你家金灶舅的小孩子吗?”
“是的。顺弟,诚厚,叫声月吉先生。”
月吉先生一眼看见了顺弟脑后的发辫,不觉喊道,“灿嫂,你看这姑娘的头发一直拖到地!这是贵相!是贵相!许了人家没有?”
这一问把顺弟羞的满脸绯红,她牵着她弟弟的手往前飞跑,也不顾她姑妈了。
她姑妈一面喊:“不要跌了!”回头对月吉先生说,“还不曾许人家。这孩子很稳重,很懂事。我家金灶哥总想许个好好人家,所以今年十四岁了,还不曾许人家。”
月吉先生说:“你开一个八字给我,我给她排排看。你不要忘了。”
他到了自家门口,还回过头来说:“不要忘记,叫灿哥抄个八字给我。”

顺弟在上庄过了会场,她姑丈送她姊弟回中屯去。七月里天气热,日子又长,他们到日头快落山时才起身,走了十里路,到家时天还没全黑。
顺弟的母亲刚牵了牛进栏,见了他们,忙着款待姑丈过夜。
“爸爸还没有回来吗?”顺弟问。
“姊姊,我们去接他。”姊姊和弟弟不等母亲回话,都出去了。
他们到了村口,远远望见他们的父亲挑着一担石头进村来。他们赶上去喊着爸爸,姊姊弟弟每人从担子里拿了一块石头,捧着跟他走。他挑到他家的旧屋基上,把石头倒下去,自己跳下去,把石子铺平,才上来挑起空担回家去。
顺弟问:“这是第三担了吗?”
她父亲点点头,只问他们看的会好不好,戏好不好,一同回家去。
顺弟的父亲姓冯,小名金灶。他家历代务农,辛辛苦苦挣起了一点点小产业,居然有几亩自家的田,一所自家的屋。金灶十三四岁的时候,长毛贼到了徽州,中屯是绩溪北乡的大路,整个村子被长毛烧成平地。金灶的一家老幼都被杀了,只剩他一人,被长毛掳去。长毛军中的小头目看这个小孩子有气力,能吃苦,就把他脸上刺了“太平天国”四个蓝字,叫他不能逃走。军中有个裁缝,见这孩子可怜,收他做徒弟,叫他跟着学裁缝。金灶学了一手好裁缝,在长毛营里混了几年,从绩溪跟到宁国,广德,居然被他逃走出来。但因为面上刺了字,捉住他的人可以请赏,所以他不敢白日露面。他每日躲在破屋场里,挨到夜间,才敢赶路。他吃了种种困苦,好容易回到家乡,只寻得一片焦土,几座焦墙,一村的丁壮留剩的不过二三十人。
金灶是个肯努力的少年,他回家之后,寻出自家的荒田,努力耕种。有余力就帮人家种田,做裁缝。不上十年,他居然修茸了村里一间未烧完的砖屋,娶了一个妻子。夫妻都能苦做苦吃,渐渐有了点积蓄,渐渐挣起了一个小小的家庭。
他们头胎生下一个女儿。在那大乱之后,女儿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顺弟,取个下胎生个弟弟的吉兆。隔了好几年,果然生了一个儿子,他们都很欢喜。
金灶为人忠厚;他的裁缝手艺在附近村中常有雇主,人都说他诚实勤谨。外村的人都尊敬他,叫他金灶官。
但金灶有一桩的心愿,他总想重建他祖上传下来,被长毛烧了的老屋。他一家人都被杀完了,剩下他这一个人,他觉得天留他一个人是为中兴他的祖业的。他立下了一个誓愿:要在老屋基上建造起一所更大又更讲究的新屋。
他费了不少工夫,把老屋基扒开,把烧残砖瓦拆扫干净,准备重新垫起一片高地基,好在上面起造一所高爽干燥的新屋。他每日天未明就起来了;天刚亮,就到村口溪头去拣选石子,挑一大担回来,铺垫地基。来回挑了三担之后,他才下田去做工;到了晚上歇工时,他又去挑三担石子,才吃晚饭。农忙过后,他出村帮人家做裁缝,每天也要先挑三担石子,才去上工;晚间吃了饭回来,又要挑三担石子,才肯休息。
这是他的日常功课,家中的妻子女儿都知道他的心愿,女流们不能帮他挑石头,又不能劝他休息,劝他也没有用处。有时候,他实在疲乏了,挑完石子回家,倒在竹椅上吸旱烟,眼望着十几岁的女儿和几岁的儿子,微微叹一口气。
顺弟是已懂事的了,她看见她父亲这样辛苦做工,她心里好不难过。她常常自恨不是个男子,不能代她父亲下溪头去挑石头。她只能每日早晚到村口去接着她父亲,从他的担子里捧出一两块石头来,拿到屋基上,也算是分担了他的一点辛苦。
看看屋基渐渐垫高了,但砖瓦木料却全没有着落。高敞的新屋还只存在她一家人的梦里。顺弟有时做梦,梦见她是个男子,做了官回家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了,她就在黑漆的大门外下轿。下轿来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这一年,顺弟十七岁了。
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里外的张家店做裁缝,忽然走进了一个中年妇人,叫声“金灶舅”。他认得她是上庄的星五嫂,她娘家离中屯不远,所以他从小认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绅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金灶招呼她坐下。她开口道:“巧极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张家店,才知道你在这里做活。巧极了。金灶舅,我来寻你,是想开你家顺弟的八字。”
金灶问是谁家。
星五先生娘说:“就是我家大侄儿三哥。”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头讨的七都的玉环,死了十多年了。玉环生下了儿女一大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现在都长大了。不过他在外头做官,没有个家眷,实在不方便。所以他写信来家,要我们给他定一头亲事。”
金灶说:“我们种田人家的女儿那配做官太太?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说:“我家三哥有点怪脾气。他今年写信回来,说,一定要讨一个做庄稼人家的女儿。”
“什么道理呢?”
“他说,做庄稼人家的人身体好,不会像玉环那样痨病鬼。他又说,庄稼人家晓得艰苦。”
金灶说:“这件事不会成功的。一来呢,我们配不上做官人家。二来,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儿给人做填房。三来,三先生家的儿女都大了,他家大儿子大女儿都比顺弟大好几岁,这样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这个八字不用开了。”
星五先生娘说:“你不要客气。顺弟很稳重,是个有福气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顺弟今年十七岁了,眼睛一,二十岁到头上,你那里去寻一个青头郎?填房有什么不好?三哥信上说了,新人过了门,他就要带上任去。家里的儿女,大女儿出嫁了;大儿子今年做亲,留在家里;二女儿是从小给了人家了;三女儿也留在家里。将来在任上只有两个双胞胎的十五岁小孩子,他们又都在学堂里。这个家也没有什么难照应。”
金灶是个老实人,他也明白她的话有驳不倒的道理。家乡风俗,女儿十三四岁总得定亲了。十七八岁的姑娘总是做填房的居多。他们夫妇因为疼爱顺弟,总想许个念书人家,所以把她耽误了。这是他们做父母的说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点踌躇。
星五先生娘见他踌躇,又说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问问金灶舅母,开个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来取。八字对不对,辰肖合不合,谁也不知道。开个八字总不妨事。”金灶一想,开个八字诚然不妨事,他就答应了。
这一天,他从张家店回家,顺弟带了弟弟放牛去了,还没有回来。他放下针钱包和熨斗,便在门里板凳上坐下来吸旱烟。他的妻子见他有心事的样子,忙过来问他。他把星五嫂的话对她说了。
她听了大生气,忙问:“你不曾答应她开八字?”
他说:“我说要回家商量商量。不过开个八字给他家,也不妨事。”
她说:“不行。我不肯把女儿许给快五十岁的老头子。他家儿女一大堆,这个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们庄稼人家的女儿,将来让人家把女儿欺负煞,谁来替我们伸冤?我不开八字。”
他慢吞吞的说:“顺弟今年十七岁了,许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个好人。”
她更生气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心高,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女儿没有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给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将来人家一定说我们贪图人家有势力,把女儿卖了,想换个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这个恶名。别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儿没人家要,我养她一世。”
他们夫妻吵了一场,后来金灶说:“不要吵了。这是顺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饭,我们问问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应了。
晚饭后,顺弟看着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灯下做鞋。金灶开口说:“顺弟,你母亲有句话要问你。”
顺弟抬起头来,问妈有什么话。她妈说:“你爸爸有话问你,不要朝我身上推。”
顺弟看她妈有点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问爸爸。她爸对她说:“上庄三先生要讨个填房,他家今天叫人来开你的八字。你妈嫌他年纪太大,四十七岁了,比你大三十岁,家中又有一大堆儿女。晚娘不容易做,我们怕将来害了你一世,所以要问问你自己。”
他把今天星五嫂的话说了一遍。
顺弟早已低下头去做针线,半晌不肯开口。她妈也不开口,她爸也不说话了。
顺弟虽不开口,心里却在那儿思想。她好像闭了眼睛,看见她的父亲在天刚亮的时候挑着一大担石头进村来;看见那大块屋基上堆着他一担一担的挑来的石头;看见她父亲晚上坐在黑影地里沉思叹气。一会儿,她又仿佛看见她做了官回来,在新屋的大门口下轿。一会儿,她的眼前又仿佛现出了那紫黑面孔,两眼射出威光的三先生……
她心里这样想:这是她帮她父母的机会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前妻儿女多,又是做官人家,聘金财礼总应该更好看点。她将来总还可以帮她父母的忙。她父亲一生梦想的新屋总可以成功……三先生是个好人,人人都敬重他,只有开赌场烟馆的人怕他恨他……
她母亲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想。她妈说:“对了我们,有什么话不好说?你说罢!”
顺弟抬起眼睛来,见她爸妈都望着她自己。她低下头去,红着脸说道:“只要你们俩都说他是个好人,请你们俩作主。”她接着又加上一句话,“男人家四十七岁也不能算是年纪大。”
她爸叹了一口气。她妈可气的跳起来了,忿忿的说,“好呵!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罢!听你情愿罢!”
顺弟听了这句话,又羞又气,手里的鞋面落在地上,眼泪直滚下来。她拾起鞋面,一声不响,走到她房里去哭了。
经过了这一番家庭会议之后,顺弟的妈明白她女儿是愿意的了,她可不明白她情愿卖身来帮助爹妈的苦心,所以她不指望这门亲事成功。
她怕开了八字去,万一辰肖相合,就难回绝了;万一八字不合,旁人也许要笑她家高攀不上做官人家。她打定主意,要开一张假八字给媒人拿去。第二天早晨,她到祠堂蒙馆去,请先生开一个庚帖,故意错报了一天生日,又错报了一个时辰。先生翻开《万年历》,把甲子查明写好,她拿回去交给金灶。
那天下午,星五先生娘到张家店拿到了庚帖,高兴的很。回到了上庄,她就去寻着月吉先生,请他把三先生和她的八字排排看。
月吉先生看了八字,问是谁家女儿。
“中屯金灶官家的顺弟。”
月吉先生说:“这个八字开错了。小村乡的蒙馆先生连官本(俗称历书为官本)也不会查,把八个字抄错了四个字。”
星五先生娘说:“你怎么知道八字开错了?”
月吉先生说:“我算过她的八字,所以记得。大前年村里七月会,我看见这女孩子,她不是灿嫂的侄女吗?圆圆面孔,有一点雀斑,头发很长,是吗?面貌并不美,倒稳重的很,不像个庄稼人家的孩子。我那时问灿嫂讨了她的八字来算算看。我算过的八字,三五年不会忘记的。”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寻出一张字条来,说:“可不是呢?在这里了。”他提起笔来,把庚帖上的八字改正,又把三先生的八字写出。他排了一会儿,对星五先生娘说:“八字是对的,不用再去对了。星五嫂,你的眼力不差,这个人配得上三哥。相貌是小事,八字也是小事,金灶官家的规矩好。你明天就去开礼单。三哥那边,我自己写信去。”
过了两天,星五先生娘到了中屯,问金灶官开“礼单”。她埋怨道:“你们村上的先生不中用,把八字开错了,几乎误了事。”
金灶嫂心里明白,问谁说八字开错了的。星五先生娘一五一十的把月吉先生的话说了。金灶夫妻都很诧异,他们都说,这是前世注定的姻缘。金灶嫂现在也不反对了。他们答应开礼单,叫她隔几天来取。
冯顺弟就是我的母亲,三先生就是我的父亲铁花先生。在我父亲的日记上,有这样几段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