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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彩书摘

捉小动物 

捉小动物,鸟啊,鱼啊什么的,办法五花八门。十五岁之前,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尝试这些各不相同的花样上,随着兴趣慢慢消减,我开始写诗了。你可能不觉得捉小动物和写诗之间有什么相同之处,但我越想越觉得两者是同一种兴趣。小时候打谷,我趁谷捆从架子上翻开、移走的当儿,抓底下暴露出的老鼠,将其塞入口袋,多时有三四十只在我的外衣口袋里爬。我现在追求诗,和以前捉老鼠,不过是一个爱好的不同阶段。我觉得诗在某种程度上仿佛一种动物,也拥有自己的生命。和动物一样,它们和人保持距离,甚至和作者也保持距离,写成后既不能增,也不能减,否则,分毫之差都会对其造  成致命的损害。它们拥有某种智慧,知晓某些特别的、令我们好奇并探究的事。也许我真正关心的不是捉小动物或作诗本身,而是我生命之外的那些活生生的东西。不管怎样,我对动物产生兴趣之时就是自我意识的开始之日。我的记忆还能清晰回溯三岁那年,从店里买来铅制动物玩偶,  放在火炉围栏的平板上,能绕围栏一整圈,一只只首尾相连,还有的相互交叠。

 我有造型和绘画的才能,自从发现了橡皮泥,我的动物园便是无限的了。四岁时姑妈给我买了一本厚厚的绿皮动物书当生日礼物,我开始照着那些高光照片描画。动物的照片很好看,但我画的动物更好看,而且那完全是我自己的。我还清楚记得盯着自己的画作看时的那个兴奋劲儿,现在,我对诗也是类似的感觉。我的动物园没有完全蜗居室内。那时我们住在西约克郡奔宁山的一个河谷。哥哥大我好几岁,但是比起其他人,他和我更臭味相投,他喜欢背着来复枪,悄悄在山坡上踅摸。他带我去,把我当猎犬差使,我跑来跑去,收他打下的喜鹊、猫头鹰、兔子、鼬鼠、老鼠、杓鹬。他打多少我都嫌不够。同时,我每天还在运河边用铁丝边的长柄网子捕鱼。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开始。我大约八岁时,我们搬去南约克郡的一个工业小镇。我家的猫讨厌那地方,跑到我楼上的房间里闷着,转悠一星期都不出门。我哥哥也不喜欢, 就离家跑去猎场当看守。但那次搬家却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棒的事。我很快便在附近的乡下发现了一个满足我所有需求的农场,不久又发现了一个私人庄园,里面有森林和湖泊。  我的朋友们都是镇里的男孩,他们是矿工和铁路工人的儿子。我和他们玩,过的是一种生活,而大部分时间, 我都活在乡下的个人世界里。我从未把两种生活混淆在一  起,除了有限的一两次灾难是例外。那些年的日记我还保留了一些,里面除了记录我的捕猎物,别无所有。 后,正如我上文所述,到了十五岁左右,我的生活变得比以前复杂,我对动物的态度也改变了。我责怪自己扰乱了它们的生活。知道吗,我开始从动物的角度出发来看待它们。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写诗,但不是动物诗。直到好多年后,我才写出了可以称为动物诗的作品。又过了好几年,我才意识到,我写诗的行为可能在某方面延续了我早年的爱好。到现在,我已经不怀疑了。从一首新诗在你脑海里开始骚动,那种特别的兴奋、入迷、下意识的专注,到诗的轮廓、质感、色彩逐渐浮现,一直到某种简练形式的后固定,在普遍的枯索寂灭中透出一些勃勃生机,所有这些,熟悉到令人无法错认。这就是捕猎,诗不过是一个新的物种、新的标本,在你的生命之外。  说到这儿,我已经很简略地讲述了我写诗的兴趣的由来和演变。虽然大大简化了,但整体就是这样了。有些地方你可能会觉得不太理解。比如,为什么一首描写雨中散步的诗看起来会像一种动物?好吧,或许只是因为,它不可能长得像长颈鹿、鸸鹋、章鱼,或马戏团里的动物。更好的办法是,把它看作一堆活生生的零件,被一个灵魂所统摄、推动。这些活生生的零件是文字、意象、节奏。灵魂是它们统摄为一体的住在里面的生命。要断定哪一个优先,零件还是灵魂,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任何一个零件是死的——任何一个文字、意象、韵律在你阅读时半死不活——那么这个生物将是残缺的,它的灵魂将是病态的。因此,作为诗人,你必须保证所控制的所有零件,那些文字、节奏和意象是活生生的。困难就在于此,但规则说起来是很简单的。活的词语是我们听到的click(咔嗒响)、chuckle(咯咯笑),是我们看见的freckled(斑斑点点的)、 veined(有脉管纹路的),是我们尝到的vinegar(醋)、 sugar(糖),是我们触到的prickle(刺痒)、oily(黏糊糊), 是我们嗅到的tar(柏油)、onion(洋葱)。是作用于这五种感官的词语,或者,是自己会动的、鼓起肌肉的词语,比如flick(轻扣)、balance(平衡)。 但事情很快就变得更困难了。“咔嗒”不只给你一个声音,也让你联想到一个突然的动作,仿佛你说“咔嗒”的时候舌头清脆的连击,甚或还有一种又轻又薄的感觉, 仿佛咔嚓断掉的树枝。重物是不会发出咔嗒声的,可弯可折的软物也不会。同样,柏油不只味道浓烈,摸起来也是黏糊糊的,稠糊到令人窒息。在柔软的状态下它还会动,如一条黑蛇,有美丽的黑色光泽。大部分的词语都是这样,它们同时属于许多感官,好像每一个都有眼睛、耳朵、舌头、手指和可动的身体。词语里面的这个小妖精,才是活生生的生命,才是诗,诗人必须把这个小妖精置于控制之下。那你会说,这是不可能的。要怎样才能控制所有那些东西啊?!话语都是一涌而出的,要怎样才能确定,feather (羽毛)的旁义没有被下文几个字之遥的treacle(糖浆)的旁义之一给粘住。不好的诗就是这样,字词之间互相抵消。幸运的是,你只要做到一件事,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那就是想象你在写的东西,看它,体验它,不要把它当作在思考的数学题而绞尽脑汁。仅仅是看它,摸它,嗅它,听它,把自己变成它。这样,词语才会像魔法一样活起来。这样,你就不必管逗号啦,句号啦诸如此类的东西。你也不用看那些词。你用眼睛、耳朵、鼻子,味觉、触觉, 整个身体专注在那个即将形诸文字的东西上。你一畏缩,一不专注,开始打量词语,担心词语,这种焦虑便和词语的力量互相抵消了。所以要尽力一直往前,不要停下,直到后才回顾你的写作,看看都写了些什么。经过一些练习之后,告诉自己别在乎其他人怎么写,你就是这样写的,告诉自己抓住写作当下脑海里冒出来的词,只要当时看起来是对的,哪怕是老掉牙的,后,你都会感到惊喜的。回去重读一遍你写的东西,肯定会感到震撼的。你掌握了一个灵魂,一个生物。  说了这么多,现在应该给你一些例子了,让你看看我近获得的标本。狐狸这种动物我从来没有养活过。对此我一直很沮丧:有两次是农夫趁我不备,杀了我捉来的狐狸幼崽,有一次是养鸡人在他的狗面前,把我的幼崽放了。多年后的一天,深夜,下着大雪,在伦敦一个阴郁的住所,我一年多没写了,但是那晚忽然有了写东西的想法,几分钟后我写了下面这首诗——我的首“动物诗”:《想象的狐狸》。  

 

想象的狐狸  

我想象这午夜的森林:

除了那只钟表的孤独,

以及手指划过的空白页,  

还另有一个活着的物,

 

我看到窗外星星全无:

某种距离更近的东西

虽然没于黑暗之中更深,  

正在进入如此的孤独:

 

与暗雪一般精致的寒冷,  

一只狐狸,鼻触细枝枯叶;

双眼眨动勾勒出它的动作,  

一次,两次,三次,后

在树木之间的雪地上印出  

整洁的爪印,它的瘸腿之影

小心翼翼,在树墩旁暂驻,  

体内空空,穿过林间草地,  

 

大胆来到此地,一只眼睛,  

一只圆睁的、渐次变深的绿  

闪耀着光芒,那么的专注,  

做它自己正在做着的事情,  

 

突然,它释放一股强烈的  

狐狸热臭,冲入大脑的黑洞。  

窗外依旧星星全无;钟表  

滴答作响,白纸印满痕迹。  

 

这首诗没有什么可以轻易归纳为意义的东西。很明显,它讲的是一只狐狸,但此狐狸既是狐狸,又非狐狸。什么样的狐狸能直接走进我的脑子里——也许现在还待在里面——笑对一直吠叫的狗呢?它是一只狐狸,也是一个幽灵。它是一只真正的狐狸;当我读这首诗的时候,我看到它在动,我看到它在雪地留下的脚印,我看到它的影子越过凌乱的雪。词语让我看到这一切,它越来越近。对我来说,它异常真切。词语给了它一个身体,给了它行走的空间。如果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找到了更鲜活的词,可以更鲜活地呈现它的移动、抽搐、耳朵的竖立、垂吊的舌头的微颤、呼吸的小云雾、在寒冷里暴露的牙齿、轮流抬起脚爪时纷落的雪片。如果我能找到这些词语,那么这只狐狸也许会比我现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更真实、更生动。不过, 它已经如其所是的在那儿了。如果我没有把真实的狐狸抓到词语里的话,我就不会把这首诗留着。我会将它丢进废纸篓,正如那么多次,我捕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