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A面1 别问我是谁

别问我是谁

请与我相恋

我的真心没人能够体会

1

老陈小心翼翼地走在街心公园的小径上。深秋的斜阳把他的影子拖得细细长长,在铺满银杏树叶的石子路上忸忸怩怩,好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着实让他惴惴不安。

老陈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巨大的交通路况显示屏。纵横交错的红线,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三环、四环、联络线,看上去血红一片。还不到下午四点,晚高峰已经来了。这张红网是由大街上许许多多挣扎爬行的车辆组成的——车载GPS定位、司机和乘客的手机,还有各种行车记录仪,正悄然把许许多多的数据发送给天上的人造卫星、地上的电信信号基站,还有许多身份不明的无线路由器……无数的位置数据不停地被抓取,源源不绝地输送到一台台服务器里。每一部车辆、每一部手机、每一台电脑,只要在这城市里出现,就被时刻跟踪着,也同时跟踪着别人,谁都逃不开,也藏不住。

老陈隔着裤子摸了摸手机。三星旧款,就是曾经因为自燃而被禁止带上飞机的那一款。老陈并不担心手机自燃。他担心的是手机“智能”。尤其是别人开发的“智能”。依赖别人的大脑,就等于把自己变成囚徒。他极少下载APP,从不轻易开启定位功能。可他心里很清楚,即便如此,手机还是会时刻记录他的位置,不经他的许可,偷偷发给四周的接收设备,还有天上的卫星。现在的GPS定位比当年精确得多。当年他曾亲耳听全球的GPS专家霍夫曼教授说过,误差精确到五十米,他就要开香槟庆祝的。如今的误差是两三米,如果是军用的,误差也就几十厘米。

也就是说,只要老陈带着手机,他的行踪就时刻被抓取,精度在数米之内,足以让任何人找到他。老陈心里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想要找到他。

老陈惶惶地把视线从路况显示屏上移开,却突然又看见另一张网,一张由许许多多各种年龄、肤色的人头所组成的网,每一颗头颅都被密密交织的白线连接,仿佛许多粘在巨大蛛网上的虫子。老陈心中狠狠一颤,这才发现“蛛网”上方的巨大标语:

 

亿闻网,把世界连在一起!

 

老陈知道这只是超级网络公司的广告,好歹安心了些,想起自己跟这家亿闻网曾有些渊源,心中五味杂陈,脚下一绊,竟然差点儿跌一跤,低头去看时,只是一块微微翘起的砖。老陈才又想起来,自己正尽可能低调地走在街心公园里,也不知刚才这一绊,会不会太惹人注目了。他赶忙偷偷往四下里看。不远处有个遛狗的老太太,再远一些还有几个老人在下象棋。他们似乎都并没注意他。

老陈还是不太放心,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他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围着半旧的驼色围巾,还戴着一顶灰色的老式鸭舌帽子,看上去几乎像个老年人。冬天还没到就打扮成这样,未老先衰似的,很不值得注意。北京生活着两千多万人,从来不缺少落魄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老陈看重的也正是这一条。在这里,他能够安心做个不起眼儿的“外地人”。尽管他并不是“外地人”。他生在北京,长到十九岁,满载着别人的羡慕远走高飞。可十八年后,他又悄悄回来了。有时危险的地方,反而比较安全。

可今天有点儿不对劲。近这两周都不太对劲,自从老陈的电子邮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封广告邮件。不是推销,不是中奖,也不是贷款;而是推荐一个网站: “www.findhim.com”——找人网。找人网的英文宣传语是这样写的: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那个人,他去哪儿了?没关系!我们帮你找到他!

 

老陈可不需要找人,他是不想被找到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把这样的广告推送到他的电子邮箱里?

老陈已经多年不干互联网,但对于IT行业时髦的噱头仍略知一二,比如被捧上天的“大数据”,无非是海量数据加上并不复杂的统计学算法,老陈十几年前就在用这种算法编程了,那时候还没有“大数据”这个词呢。“大数据”不停地从众人身上收集着“标签”,再根据这些“标签”把相关的广告推送出去。比如你在网上搜“旅游”,就会收到航空公司的广告;你搜“流感”,又会收到口罩和洗手液的
广告。

然而老陈从来不在互联网上搜索类似“调查”“失踪”这种关键词。他从不在网上搜索任何东西。因为他很清楚大数据算法背后的逻辑——其实就是不讲逻辑,只求关联,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所以,他从来不向网络贡献任何“细枝末节”。可他居然还是被“大数据”选中了?

老陈狐疑了两天,也不知“找人网”的广告推送到底是不是使用了大数据算法,更不清楚“找人网”到底能不能找到些什么。第三天,老陈终于还是上“找人网”试了试。当然不是在家里试,而是在咖啡馆里。张三李四地瞎试了几个名字,果然找到不少信息:地址、电话、旅行记录、互联网上的行踪。这让他更不踏实,左思右想,终于还是试了一个名字——一个他这辈子希望任何人都不再记得的名字。那名字并不算太常见,他暗暗祈祷着搜不到任何结果,他也就安心了。然而,居然就搜到了好几条结果——他十几年前的住址、手机、打过工的中餐馆的电话。从那一刻开始,老陈就一直忐忑着,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中盯
着他。

就像今天,老陈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老陈平时也总“觉得”一些事,实际上却并没发生。可今天,他倒有七八成的把握。老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忙又把手机塞回衣兜里。证据更加确凿,他也更加忐忑。到底是谁在跟着他?

老陈又往左右瞥了几眼。遛狗的大妈在打电话,下棋的老人在吵吵什么。看上去并不可疑,但不可疑的,往往就是可疑的。老陈悄悄把手伸进另一只衣兜里,把“随身听”的音量拧小了。耳机里立刻一阵“刺刺啦啦”——接触不良。“随身听”年头儿太久,里面那盘录音带也一样,都快二十年了,竟然还能听,大概也算得上是奇迹了。然而老陈就是爱用有年头儿的东西,安全,不会偷偷摸摸地收集、泄露他的秘密。现如今,任何带有通信功能的东西——不,应该说任何装了CPU芯片的东西——都是不安全的。

老陈竖起耳朵听着,大妈在抱怨医改,下棋的老头儿因为悔棋在吵架,并没什么异常。老陈却还是不放心,后背隐隐发凉。小径在树间扭扭转转,金黄的落叶铺天盖地,远处好像没了去路。但老陈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路是肯定有的。老陈对这个狭长的街心公园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穿过去。可他不敢闭上眼睛。他恨不得脑后再多长出两只眼
睛来。

老陈不敢直接转身往回看,所以蹲下身子假装系鞋带。借着这一蹲,他看见身后十几米处有个精瘦的小伙子,正低着头看手机。老陈记得很清楚,这小伙子十几分钟前就在他背后了。在这十几分钟里,老陈穿过了三个十字路口,还拐过两个弯儿。这么巧就同路了?难道真的是在跟踪他?

老陈心中一阵乱跳。他深吸了一口气,佯装无事地去系鞋带。这才发现今天穿的皮鞋并没有鞋带。老陈心里更慌,像是被当场揭穿,又像是当场揭穿了别人。那小伙子猛转身,和身后的什么人撞了个满怀。这让老陈更慌,满心的狐疑:那人显然也正慌张,不然怎会撞到别人?老陈立刻决定,放弃回家的路线,换一条路,往不相干的地方走。如果“上班”的地方已经暴露了,“家”就万万不能再暴露了。

“上班”是带引号的。其实老陈并没真的在咖啡馆里上班,他只不过是去闲坐着,看看书,顺便听别人聊天。每天总得有个去处,一个中年男人,总是不出门,就会显得很可疑。不用上班也可疑,老陈不能让房东和邻居们觉得他可疑。所以,他按着常人上下班的规律,一周五天,每天朝九晚五,轮流到两三公里以外的几家咖啡馆坐着。两三公里刚刚好。太近了不保险,太远了又辛苦。老陈本就贪图安逸,若非如此,或许不至于有今天。

然而老陈今天并没等到五点。三点刚过,他就心神不宁地离开咖啡馆。因为他受了惊吓:他原本正在读书,上了一趟洗手间,再回到座位时,书还在桌子上,看上去却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老陈拿不准,以为又是直觉。老陈的直觉并不怎么灵,常常喊着“狼来了”。

老陈怔怔地看了那书一阵子,又抬眼看一圈咖啡厅。半下午的,咖啡厅里人不少,大桌小桌热火朝天地聊着。近的一桌有三个人,聊的是投资一部电影。咖啡馆里常有人宣布要投资些什么,或者要融资搞些什么,动辄三五个亿。就像当年的硅谷,人人都在谈论着创业,A轮B轮上市发财,年纪轻轻就可以退休了。老陈苦苦一笑,想起自己的当年,悻悻地拿起书,翻到书签的那一页。这本《大数据时代的网红文化》原本并不是他想买的,而是买别的书时附送的。可既然到手了,不读也是可惜。然而读起来确实无聊,强忍着读了两三天,也只读了小半本。

然而,老陈眼前出现了陌生的一页。在第七章。他清楚地记得,书签原是夹在第六章的。老陈犹如被惊雷轰顶:有人动过他的书!直觉竟然是对的?老陈慌忙打开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钱包和手机是随身带着的,背包里只有护照、电脑、一个笔记本,和一沓纸巾。电脑关着机。这电脑过于古老因此非常缓慢,几分钟不够启动再关机的。笔记本看不出有没有被翻过。既然翻了他的书,没道理不翻笔记本的。里面的确记着很重要的东西——密码。老陈根本信不过一切需要密码的机制,尤其是网络上的。可在这个时代,密码是躲不开的。老陈已经把和自己有关的密码减到了少,但手机银行、网络银行、电子邮箱这三样是少不了的。还有那些他自己发明的APP。他还不到四十岁,按说记三五个密码也并不困难。但密码是需要常常变换的。这就得用本子记录了。他当然不会把密码写全,只一两个字母或数字足矣。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没写全的字符串会不会也被破解。如今的技术有多强大?能不能只通过那几个字符就猜出整条密码?不是说大数据无所不能吗?老陈不太了解密码破译技术,但他曾经很了解互联网,一直关注技术的发展,能找到的书他都看,可还是保不齐又有什么他并不知道的。他心里很清楚,能让普通大众知道的技术,早就不算新了。

想到此处,老陈不寒而栗,只觉心脏突突直跳。年轻的胖服务员笑盈盈地走过来,像是要问些什么,也许已经开口问了,但老陈并没听见,也顾不上听见。他朝她仓皇一笑,却并没把目光聚焦在她脸上,急匆匆站起身,把电脑、笔记本一股脑塞进书包,胡乱穿起羽绒服,一阵风似的走出咖啡店去,留下那圆头圆脸的女孩站着发怔,额角金黄的发丝被那阵风撩得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