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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 

初见到忍冬,是在中药方子里。

老中医的蝇头小楷,清秀如女子的眉眼。忍冬这几个字,更是美得盈盈可掬。我忍不住在老中医用那个方方的小黄纸包药的时候问:“哪个是忍冬?”

多么素雅干净的小花。长长的、小小的,柔柔的。它蜷缩着身子,正甜甜地睡着。从此,这美美的花儿,一直睡在我的记忆里。

几年后,我在同事家的院子里见到了一墙的葳蕤。茂盛的枝叶,或白或黄的小花儿,浅浅地笑着。满院子的香气似乎凝结成了一团淡青色的雾,神秘了庭院,也芬芳了心情。微风吹拂,它摇落一地斑驳的碎影,也摇圆了我的眼眸。

“这是什么花?”“金银花。你看它,白的像银,黄的像金,形象吧。也有人说,它可入药,疗效若金若银。在中医里,它叫忍冬。”什么,它就是忍冬?记忆突然间苏醒了。我仿佛看见老中医正凝神聚气,浸透了草药味儿的小纸笺上,是一双双墨色的眉眼。如今,这眉眼就那么鲜亮地舒展着,似乎在和我述说久别后的欢喜。

次年初春,我种下了同事送我的两株忍冬。一株种在院外的围墙边,一株种在院内台阶边的小旮旯里。起初,它们活得好是艰难。叶子渐渐委顿,一枚枚掉落下去。眼看着没希望了,又慢慢长出了新的叶子。

第二年,两株忍冬仿佛喝了生长剂,鼓着劲儿地长。墙壁很快爬出了一个粗犷的“丫”字,笠帽一样的灯罩也被严严地围了一圈,宛如一块厚实的围巾。台阶边的白色栏杆也披上了飘逸的外衣,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挂着小丝带,那自在而个性的造型,估计再高明的设计师也自愧不如。

四月的风一召唤,院外的忍冬就呼啦啦地开了。每一个蒂上,都会同时长出两朵花,俏皮的花蕊好奇地探在外边,仿佛双胞胎姐妹急吼吼地带上花笺去和春天约会。一开始,花儿穿着洁白的纱裙,在一日日地盼望中,它们又换上了鹅黄色的衣裳。它们和柔风呢喃,和阳光亲昵,若有若无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似乎在为这份纯真的爱喝彩。只是院内的忍冬一直没有开花。

无论我怎么一次次地看望它,它都只顾着长茎叶,就是没有开花的打算。起先,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发现这个小角落从来没有阳光的爱抚。于是,我看它的目光多了些疼惜。它没有抱怨,只是很努力地生长。也许明年,它的茎叶攀爬到了阳光充足的地方,它就能献上一栏杆的白亮亮和黄灿灿。

夏天,我摘下忍冬花,铺在阳台上晾晒,几个日头后,花儿蜷缩起苗条的身体,做起香甜的梦来。梦中,忍冬到底是花朵,是香茗,还是中药呢?

此时,在纯纯的草木香里,我仿佛又看见了老中医的蝇头小楷,看见忍冬在陶罐里翻卷。袅袅的轻烟里,是忍冬绵长而隽永的情怀。

 

迎得春来非自足

有一种人,见过一面就再也忘不掉;有一种花,打个照面就扎根心底。迎春花,就是这样的花。

初次见到它是在某个大雪后的冬天。雪已基本消融,大地看起来不干不净。在一片灰暗得让人昏睡的色彩里,突然出现了几点亮黄,像几颗星星在夜空中眨着调皮的眼睛。它们恣意伸开六个小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朵花儿盛开,会开出一个季节;一种心情盛开,会把耳朵叫醒。雪后的迎春花奏响了生命的旋律,那灿烂的笑容, 高歌的欢愉,让见到它的人打开了一冬蛰伏的明媚和风情。

年少时的我,一度痴迷嫩黄的色彩。我曾经有嫩黄色的背心、外套、鞋子,以及铅笔盒、头饰等。如今,这几朵小小的迎春花仿佛亮丽的青春重现。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它。

一段时间后,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公园,老远就看见了一片灿烂的金黄色。迎春花垂着修长的身姿,把每一个枝条都抹出了明亮的色彩。薄薄的阳光落在它们的额头上,印下一个个芬芳的吻。那些没盛开的小苞俨然婴儿的小拳头,一个个呆萌在枝条上。“绊惹春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那份可爱直让人心底柔软。迎春花们开得如此投入,如此痴情,连淡淡的香气,也似乎有了水的形状。有几朵花落在一边的池塘上,水波温柔地抚摸着它们,说不出的温婉和诗情。

迎春,迎春,好美的花呀。如果有一天我有了房子,一定要养一大片迎春花。我在心里暗想。后来,当乡下开始造房子,我马上想到了记忆里那亮黄色的眼睛。虽然,时光的马蹄已经嗒嗒跑过了十余年。可是,它一直住在我的身子里,没有一刻跑开。

于是,楼顶的边缘全部填上了泥土。初冬,我拿把大剪刀剪了很多迎春花的枝条,再一截截剪开,一一插进土壤。虽然知道迎春花容易种植,我还是对它能否长出一片我向往的金黄,心有疑虑。迎春花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用自己的努力,打消了我的顾虑,也为我圆了一个心底的梦。

每当春天的帘子掀开一点点缝隙,阳台上的迎春花就开始它们的开花工程。一开始是零星的几朵,慢慢的,是一串串的金黄,遥看如黄色的瀑布,无声地弹奏着春天的序曲。啊,迎春花,你是春天的使者,也是希望的使者。迎春花的花语是希望,相爱到永远。迎春花的背后,站着一个凄美的传说。

相传远古时代,大地上洪水泛滥,有位叫禹的小伙子忧天下所忧,积极治水。一位美丽的姑娘帮治水大军烧水做饭。慢慢的,爱情的种子在两人的心底萌芽。后来,禹奔赴他乡治水,姑娘送了一程又一程。禹立下誓言:等治水成功,我们就日夜相伴,永不分离。姑娘深情颔首:那好,我就站在这里等你。禹依依不舍地解下束腰的荆藤送给姑娘,带领治水大军走上了开挖河道的征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姑娘一直在等着禹的归来。禹送她的荆条在地上生了根,姑娘自己也变成了石头,她的手和荆藤长在了一起。当禹完成治水任务回家,见到眼前的一幕悲痛欲绝。禹的泪水滴在石像上,洒在荆藤上,荆藤便开出了一串串金黄色的花,仿佛姑娘痴情的眼睛。禹作帝王后,便把这荆藤命名为“迎春花”。

也许,这个世界没有一种爱情比生离死别更让人震撼;没有一种旋律比春天更拨动人心;没有一种花儿比迎春花更能预言生长和灿烂。“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愿你我都像迎春花,迎接生命中的美好和温暖。

 

 

雪的心里,藏着一个春天

雪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像一尾尾小鱼,滑向一个全新的世界。鱼儿所到之处,一片亮闪闪的白。一双枣红色的鞋子盛开在洁白的大地上,宛如两朵硕大的茶花。

那是一位伛偻着背的老人。她宽大的脚印,一直从村口延伸到野外。在一棵大樟树下,她停下了。然后,她开始来来回回地走。脚印重重叠叠,杂乱成了一幅水墨画。

南方的雪并不厚,老人的鞋子还是湿了。老人似乎毫无察觉。她脸上的肌肉像结了一层冰,一路嘟嘟哝哝着。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鞋子已然湿透了。她也成了一个老雪人。她——是我的婆婆。

婆婆是个勤快的农村老人。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把土地当成了一本大书,整天埋头啃读。她无疑是个勤快的学生,不用老师教导,每天自觉地耕耘,早出晚归,乐此不疲。80岁那年,她的儿女对她说:“这么大岁数还去田里,村里有人说闲话呢。”她粗着嗓门回答:“我高兴我乐意!你们不让我干活,才是不孝顺!”

每次去乡下,婆婆都会骑着空三轮车出去,再骑着装满了菜的三轮车回家。她把嫩花生一颗颗摘下,挑选饱满的清洗好,装进塑料袋;她把大白菜外层的叶子去掉,把带着泥土的根用菜刀剔掉;她用粗糙的手指抹去毛芋身上长长短短的触须……婆婆种的丝瓜,总是浸在小院的大水缸里。她说那样丝瓜可以放得久一点,等我们去了,可以随时拿走。

每次我去乡下,婆婆都会戴上斗笠,拿个塑料脸盆,去村口的渠道附近。渠道分出一条小溪,水质清冽,水底有很多泥沙,泥沙里藏着我喜欢吃的黄蚬。黄蚬肉质鲜美,连乳白色的汤都很好喝。可是,我不敢下去摸。那水一副好脾气,养着美味的黄蚬,也养着可怕的蚂蟥。一看到那软软的、爱吸附在人身上吮血的东西,我就吓得喉咙发紧,双腿发抖。

婆婆不怕。每当蚂蟥吸上她的腿,她就啪啪啪地拍几下,等蚂蟥掉下来,顺手捡起,扔到远处。在我看来,那麻利的动作,比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还酷。

寒冷不起冻的日子,婆婆穿上高筒雨鞋,依然要出去摸上几把。她说抓一大把沙土到溪岸上,再捡出可以吃的黄蚬,摸一碗毫不费劲。可是,我分明看见,婆婆钝钝的手指,被冷水泡成了虬曲的树根。往事像冬天的雪花,每一朵都那么晶莹,那么美丽。然而,雪花转瞬即逝,正如人世间的美好,总会在时光面前凋谢。

只是突然间,我发现婆婆变了。那次,她指着她的孙子问:“这个是你儿子?”过了一会儿,又问:“这个是你儿子?”婆婆说话的时候,会嘿嘿嘿地笑,可听起来在笑,肌肉却明显是僵着的。她的双眼,空空洞洞,像枯井一样,泛不起一丝小小的涟漪。

此后,每次见她,我都会问:“我是哪个?”婆婆还是嘿嘿嘿地笑:“我的媳妇,秋珍啊。”想到婆婆还不是完全糊涂,我的心又有了一丝安慰。

其实,婆婆的阿尔茨海默症是越来越严重了。现在明明在下雪,她怎么就穿着棉鞋走出去了呢。我和婆婆走到了家门口。婆婆摸出钥匙开门,一粒长圆形的胶囊被钥匙带到了地上。地面有融化的雪水,显得又湿又脏,婆婆慢悠悠地捡起,我一不留神,她已经把胶囊放进了嘴里。

我和婆婆在沙发上坐下。婆婆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说:“吃。很好吃的。”我吃了一个,婆婆又递过一个,说:“吃。很好吃的。”看我接过,她嘿嘿嘿地笑了,说:“等下带些菜去,我种了很多菜。”我愣住了。婆婆以往耕种的土地,已然浇了水泥。婆婆没有了田地,自然也没有瓜果蔬菜了,就连冬天容易种的青菜萝卜,也没有一棵了。

婆婆当了一辈子的农民,14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作为土地忠诚的守护者,她能做的就是尽她的全力,让我们吃得放心,吃得开心。即使记忆萎缩了,即使进入了人生的冬天,根植于她脑海的,依然是要给我们春天一样盛大的美食。

我回想起大樟树下,那个不停徘徊的身影,蓦然明白,婆婆是在找她种了很多年的田地啊。彼时,雪花落在婆婆的身上。婆婆落在水墨画上。她把自己83岁的生命变成了雪,单纯,剔透,又温情脉脉。

因为,雪的心里,藏着一个春天。

 

 

幸福就像吃香椿 

朋友送了我两棵香椿。满心欢喜地种下。往事也像香椿一样,舒展着根须。

小时候,每到春天,餐桌上就会偶尔出现一道美味,浅浅地卧在盘底。母亲叫父亲多吃点,父亲叫我们多吃点。其实,还没一人一筷子,盘子就见底了。彼时,嘴巴里留着一股独特的味道,像一只刁蛮的小兽,吸引着我们去想它,爱它。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美食叫香椿。而香椿树,居然是父亲树。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椿樗易长而多寿考,故有椿考之称。”《庄子•逍遥游》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香椿树高大、长寿,人们便把椿树称作父亲树,椿萱并茂就是祝福父母都健康。晏殊曾写过《椿》的诗:峨峨楚南树,杳杳含风韵。何用八千秋,腾凌诧朝菌。康有为也毫不掩饰他的欢喜: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

可我虽是农民的女儿,却很长时间不认识香椿。我常常想,矮小的父亲如何爬上高大的香椿,去采摘它树尖上的嫩芽呢?是香椿树一年年地被采摘,长不高了,还是父亲被爱鼓舞有了超能力的发挥?

前些年,父亲得了帕金森,再没有采过香椿。我去菜市场打听着名字买了几缕,芽叶已舒,颜色淡绿。一看那长相,我就知道,香椿采晚了。

果然,我没有吃到记忆里的味道。虽然我已经在心里把炒香椿的步骤温习了好多遍。洗净后用开水淖一遍,迅速拿盖子蒙住。两三分钟后,把它切得细细的,和鸡蛋搅拌在一起,油热后翻炒几个回合就成了。好在,我有了自己种的香椿。

春风一吹,香椿冒出了一点点嫩芽。我把鸡蛋敲出一个小洞,把里面洗净后,一个个套在香椿的嫩芽上。这图片,那叫一个美。有人问,这是什么果子?有人说,那是桂圆吗?我回复道:这是香椿生鸡蛋。玩心重啊,有童心啊。好可爱啊。一句句留言看得我忍不住笑了又笑。

其实,我并不是瞎玩。套在鸡蛋里的香椿芽长得特别蓬勃青春,它们慢慢地蜷曲成一个个小球,泛着翡翠一样的光泽,鲜嫩得能掐出水。香椿芽贵在嫩,买的往往太老,去野外采又粥少僧多,可遇而不可求。用鸡蛋壳套香椿芽,弥补了此番遗憾。

这个春天,隔几天就会来一场雨。雨中的香椿,像绿色的风车,旋转出一地的香气,洇染你我的目光,唤起幸福的感觉。其实,幸福就像吃香椿,每次只有那么一点点,却足够你回味,并期待它再一次冒出新芽。

 

童年的野草莓 

小时候,我吃得多的野果是初夏的野草莓。

每到五月,田野就长出了一只神奇的手,像外祖母一样亲切地召唤着我。淡绿色的野草莓植株一棵挨着一棵,一丛接着一丛,结结实实地把大地拥抱。粗粝的叶片衬托着红艳艳的野草莓,让我不知先摘哪颗合适。野草莓红里透橙,似美人回眸,欲说还羞。

我选一颗大的野草莓放在手心,它的里层是空的,外层是一颗颗圆滚滚的小颗粒。它们均匀地排列着,鲜红得仿佛要流出汁水来。我把它套在小拇指尖上,对着光线看,能看到小颗粒上的茸毛。看不了多久,野草莓就不见了。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抵挡野草莓的诱惑呢?

熟透的野草莓上有时会有蚂蚁。我边摘边吃,也顾不上看有没有吃下小生灵。野草莓似乎听见了孩子内心的渴求,它以一颗慈悲的心实施着分批成熟的计划。你看,有的呈鲜红色,轻轻一碰,就离开了枝头;有的呈粉红色,过不了一两天也将甜蜜柔软;有的还是青色的小个子,只等着孩子再一次的光顾。更有甚者,才顶着白色的小花。雪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似绿绸上滚动的珠子,流转出田野的风情。

母亲干完农活回家,总会捧出一个荷叶包。玻璃珠一样大的野草莓饱满滋润,直让人口水哗啦啦地流。一鼓作气地把野草莓扫荡一空,觉得还不过瘾,我居然扛着小锄头去挖了一株种在家门口。

后来,我知道了野草莓的学名叫蓬蘽。还有一种和它酷似的植株,叫蛇莓,贴地生长,开黄色的小花,没有可爱的小颗粒,更没有光泽。母亲说,那是蛇吃的,有毒。既然有毒,蛇怎么不被毒死?虽如此质疑,去尝试吃自然是不敢的。

自从读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又认识了另一种野草莓——覆盆子,我们叫它树莓、噶果。要摘覆盆子往往要去山坡。它们长在树上,个子比蓬蘽小得多。覆盆子是实心的,有蒂,吃起来甜中带酸,对视觉和味觉的攻势都没有蓬蘽那么强。

我的野草莓,莫非你只属于童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