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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大王村

白发鬓边生,年华似水流!
鬼王把目光从波平如镜的水面移开,微微叹息了一声,转过头来,微笑道:“许久不曾看过镜子,今日一见,却看到白头发又多了几许。”
站在他身后的鬼厉面无表情,淡淡道:“你多心了。”
此刻,狐岐山中的一个小湖畔,一个石亭筑在了湖心,只有一道古旧木桥连接到湖边岸上。鬼王和鬼厉站在湖心石亭之中。
鬼王背负双手,神情自若,道:“我听说这次前去空桑山,虽然将炼血堂收服,但剩下的一个不肯降服的野狗道人,却被你保了下来,可有此事?”
鬼厉看了鬼王一眼,但见他脸上神色一片平和,也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当下缓缓点头道:“不错。”
鬼王笑了笑,转过身去望着青绿如玉的湖面,淡淡道:“往日你率人攻伐,向来杀戮殆尽,怎么今日对着此人,却留了情面?”
鬼厉沉默了片刻,道:“炼血堂虽然如今式微,但八百年前毕竟是领袖一时的门派,非比一般小派。”
鬼王站在那里,不见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对这个解释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过了半晌,他忽然道:“说起来你手中法宝之中,噬血珠本是黑心老人的遗物,算来你和炼血堂,只怕也有几分香火之情。”
鬼厉缓缓抬眼,向鬼王望去,鬼王却正好转身,也向他看了过来。
他们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撞,鬼厉的目光是阴冷的,鬼王的目光,却是深邃而平和的。
鬼王忽然笑了笑,道:“近传说在西方死亡沼泽之内有异宝出世,你可知道?”
鬼厉点了点头,道:“是,听说了。”
鬼王悠然道:“听说非但正道中人蜂拥而去,连万毒门、合欢派中高手也打算插手。至于总堂就在死亡沼泽附近的长生堂,更是当仁不让。”他顿了一下,向鬼厉道,“你怎么看?”
鬼厉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沉默了许久,鬼王对他也似乎特别有耐心的样子,毫无着急的神色。半晌,鬼厉缓缓道:“这一次我们收服炼血堂,教中除了四大门派之外,后一个较有实力的派系也被瓜分完毕。”
鬼王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点头道:“不错。”
鬼厉道:“魔教之中,向来山头鼎立,四大门派无不想彼此侵吞。往日迫于正道外力,才共同抵御外敌,如今自然不同于当年。而眼下教中势力逐渐排定,再进一步,便是四大门派激战,只是不知道由谁先动手罢了。”
鬼王拊掌微笑道:“好,好!说得好。”
鬼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十年来,你非但传我《天书》第二卷,更将平生所学、策谋决断,一一相传,我若是连这也看不出来,岂不是辜负了你的苦心?”
鬼王微笑着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如同看着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完美武器,欢喜中隐隐还有一分自傲,只听他道:“那也不尽然,我传你东西,却也要靠你自己领悟。这些年来你进境之快,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以你的资质,至少也要修炼三十年,不料只用了十年,你便有大成,难得、难得!”
受了鬼王这般夸奖,鬼厉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仿佛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不过鬼王也不在意,这些年来,面前的这个人从当初的张小凡,变成今日的鬼厉,性情早就变得天翻地覆,除了容貌依然,几乎再也没有当年的影子了。他顿了一下,道:“那依你看来,我们圣教之中,四大门派既然免不了一场厮杀,你觉得我们先动手好呢,还是静心等待?”
这一次鬼厉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即道:“先发制人!”
鬼王盯着他,道:“好!那你以为先对付哪一派?”
鬼厉道:“长生堂!”
鬼王眉头一皱,但眼中已有赞赏之色,道:“为何?”
鬼厉道:“如今鬼王宗与万毒门实力强,合欢派与长生堂稍次。合欢派向来低调,但长生堂堂主玉阳子道行虽高,却自傲自大,一向以当年青云山正魔之战中主持人自居,以为魔教中唯他独尊。如此蠢材,不选他还选谁?”
鬼王微微一笑,道:“不错,说得好。那若是你来主持,当如何进行?”
鬼厉微一沉吟,道:“此次便是良机。死亡沼泽之中有异宝出世,玉阳子必定视为囊中之物,绝不容外人染指。但正道众人蜂拥而至,我们可待长生堂与正道火并,其后两败俱伤之际,再暗中联合万毒门、合欢派一起下手,这等落井下石之事,他们必定不会推辞。如此一战必可成功!”
鬼王望着他,没有说话。
鬼厉缓缓抬头,向鬼王看去,淡淡道:“怎么?”
鬼王仿佛有些出神,片刻后回过神来,慢慢把目光收回,在内心深处叹息一声,淡淡道:“没有,你说的与我所想,几乎一模一样。”
鬼厉不说话了。
鬼王淡然一笑,道:“你再休息两日,便去死亡沼泽吧。”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封封好的信,递给鬼厉,道,“具体安排之事,我已经在这信中写得很清楚了。到了大沼泽之后,鬼王宗一切人、物,皆听你调遣。”
鬼厉慢慢接过此信,收到怀里,沉默了片刻,向鬼王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但他才走了几步,忽听背后鬼王道:“还有一件事……”
鬼厉停了下来。
鬼王的声音悠悠传来,道:“你与我说话之间,怎么称呼我们圣教,还是一口一个‘魔教’?”
鬼厉沉默了许久,冷冷道:“我入教十年,整日征伐血斗,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更是无时不有,怎么配得上一个‘圣’字?”
鬼王大笑,随即道:“哦,那你出身的正道之中,又是如何?”
鬼厉的身子仿佛微微抖了一下,片刻之后,只听他道:“正道中人所做凶恶之事,也不比魔教中人差了!”
鬼王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在你心中,什么是‘正’?”
鬼厉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青天,白云。
“我不知道!”他低低地道,仿佛对着自己说一般。
那个看去有些孤单萧索的身影渐渐远去之后,鬼王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他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闪耀不停,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时,有个声音从另一侧传了过来,开口道:“宗主,我……”
鬼王打断了他的话,道:“青龙,上来吧。”
“是。”青龙从木桥上走了过来,顺着鬼王的目光向远处看了一眼,道,“刚才副宗主也在这里吗?”
鬼王点了点头,道:“什么事?”
青龙道:“万毒门的那个老怪物又差人秘密过来,询问宗主何时派遣人手进入死亡沼泽,大家一起共行大事。”
鬼王冷笑一声,道:“你回复他们,三日之后,鬼王宗与万毒门、合欢派一起入泽。”
青龙点了点头,道:“好。”
鬼王沉吟了一下,忽然转头对青龙道:“青龙,你怎么看鬼厉?”
青龙一怔,抬眼向鬼王望去,只见鬼王眉宇间一片平和,但目光深深不可见底,心中没来由地一寒,一时竟忘了回答。
鬼王笑了笑,道:“怎么了?”
青龙惊醒,随即沉吟,神色间却有些迟疑。鬼王看在眼里,微笑道:“青龙,你我相交多年,有话但说无妨。”
青龙摇头苦笑,随即道:“这般说吧,我如他这般年纪的时候,道行没他高,城府没他深……”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鬼王皱了皱眉,道:“怎么了,还有什么?说吧。”
青龙犹豫了片刻,向鬼王望去,道:“手段没他狠!”
鬼王望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缓缓转过身去,望着碧波如镜的湖面。青龙在他背后,慢慢道:“这些年来,尤其是近两年,鬼厉行事手段越来越激烈凶狠,动辄杀人,在权争中更是辣手无情。而且我们鬼王宗年轻一代之中,较出色的人才,如杀生和尚、燕回等人,尽数聚集在他的手下。”
鬼王淡淡道:“你觉得这样不好吧?”
青龙缓缓摇头,道:“也不是,只是当年他……怎么如今竟变作了这等模样?”
鬼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其实我当初也看走了眼。”
青龙一惊,道:“宗主,你说什么?”
鬼王道:“我传他《天书》第二卷的时候,本以为以他的资质,至少要三十年才能有所成。但这十年间,特别是近五年,鬼厉的修行突飞猛进,可说是一日千里。只怕他是内秀于心,连我也不曾看出来!”
他说到这里,一直背对着青龙的眼眸中,闪过一道不为人知的寒光,但他的声调,却没有任何的改变:“他性子坚韧,于修道一途实是大大有益,但我仍怀疑,只怕其中还有其他缘由。”
青龙皱眉道:“难道他还有什么秘密?”
鬼王摇了摇头,道:“你应该知道他身怀青云门道家真法和天音寺的大梵般若吧?”
青龙点头道:“不错。”
鬼王缓缓道:“以我暗中观察,他非但在我们圣教《天书》真法上已有大成,便是青云门的太极玄清道与佛家的大梵般若真法,也同时突飞猛进,这三门真法,难道暗中竟有相辅相成之奇效吗?”
他转过身子,对着青龙笑了笑,道:“以他此时的修行,再加上手中那件奇异法宝‘噬魂’,纵然你有乾坤清光戒,只怕也只有五成的胜算。”
青龙微微一笑,道:“老了,比不过年轻人了。”
鬼王忽地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哪有此事?”
他微笑着,悠悠地道:“我当年便看出这少年不是池中之物,如今他的成就更是出乎我的预料。鬼王宗若由此人接班,来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只是……”
他负手而立,却突然住口不说,走到亭子边上,向外眺望。
青龙安静地站在旁边,向着鬼王望去,那个掌握重权的身躯上,此刻却突然隐隐有了一分萧索,默默地传达着那没有说出口的话。
碧瑶……
三日之后,鬼厉离开了狐岐山,向西而去,同时带在身边的还有猴子小灰。除此之外,野狗道人也跟在身边,本来野狗道人还不想去死亡沼泽那个凶险之地,但鬼厉只淡淡道:“我走之后,担保狐岐山这里比沼泽还要凶险百倍,你信不信?”
此话一出,野狗道人立刻白了脸色,嘴里虽然还硬气得很,但脚却已经跟了出来。
神州浩土,广袤无垠,其中自然以中原大地为富庶。而在中原之外,北方乃是冰天雪地的极北苦寒冰原,人迹罕至;东方则是浩瀚无边的大海;至于南方,在中原之外有十万大山,耸立边陲,连绵不尽,那里荒山恶水,瘴气毒物不可胜数,传说中更有古怪奇特的荒野蛮人,茹毛饮血,凶残无比!
而在神州浩土的西面,则有两大凶地。西北方向,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戈壁,世人称之为“蛮荒之地”。其上百年无雨,气候干燥至极,偶尔有些许绿洲,也多被猛兽凶物所占,普通人一进便是死路一条。而在传言中,蛮荒深处,有一处宏大圣殿,正是魔教发祥之地。
至于西南所在,便是世人谈之色变的巨大死亡沼泽。此处的气候与蛮荒截然相反,一年之中,十日里倒有七八日是雨天,各种奇异植物多如牛毛,繁茂生长。这等阴冷潮湿所在,向来是世间剧毒恶兽毒虫所居之处。而此处特有的剧毒沼气,更是每逢下雨日子便从沼泽中腐烂的泥土里腾腾升起,人若吸进,若无解药,不出半刻便剧毒攻心而亡。除此之外,千百年间被雨水浸泡腐烂的动物躯体、树木花草,将这里变作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稍微不慎踏错一步,便被吸入无底沼泽之下,永远不见天日,悲惨而死。
如此凶险之地,平日里自然不会有人前来。但就在不久之前,世间突然纷纷传言,西方死亡沼泽之内,突腾起巨大金色光柱,直冲云霄,一日一夜不息,便是在深夜之际,也将那处天空照得亮如白昼。三日之后,这金光才渐渐散去,而从此之后,死亡沼泽之内,便总有巨大异啸之声隐隐传来,让那些住在死亡沼泽边缘的人恐惧不已。
这消息一经传开,登时轰动天下。以修道之人的眼光看来,灵物神器,向来都有自身灵性。这等巨大金光,自然便是奇珍异宝出世的前兆,召唤有缘人前去。而从这金色光柱来看,这异宝之神奇,实在是非同小可。一时间天下震动,正邪高手纷纷云集。
而在这一片纷扰之下,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暗流,汹涌流动。
离死亡沼泽还有半日路程的东方,有个荒凉凋敝的小村庄,名叫大王村,因为村中村民信奉某个叫作“大王”的神秘神灵而得名。只不过这个神灵向来不灵验,既不保佑这里的村民升官发财,也不保佑他们五谷丰登、衣食无忧。
其实想想也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死亡沼泽边上,时不时便从哪里蹿出一只怪兽,或是跑出一只毒虫,咬死家畜是小,每年死在这上面的人,也不在少数,人们又怎能安居乐业呢?如今有点本事的人,早就已经离开这个鬼地方,跑到中原去了,留在这里的,多半是老幼病残之人。
但就在这几日,大王村突然热闹了起来,来来往往的都是修真的高人。虽然大王村并非进入死亡沼泽的入口,但这里是离死亡沼泽近的落脚点。在进入死沼之前,多有人来到这里,买些干粮清水。几日下来,居然让大王村的村民发了点小财,村里也多了几分生气。
死亡沼泽出现金色光柱以及奇异啸声,也是这里的村民先发觉,并由此传播开去。因此,也有不少人到此打听消息。
来人中不乏正邪两派的高手,几日下来,在大王村这个小小地方,不知已经发生了多少次争斗。一些倒霉的家伙,还未进死亡沼泽,已经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真是冤枉。
闲话少提,这一日,鬼厉和野狗也来到了大王村,站在村口,只见村里面人来人往,居然颇为热闹,一反往日死气沉沉的景象。
走到村子里,野狗东张西望,皱着眉头嘀咕着什么。
猴子小灰这几日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有些兴奋,趴在鬼厉肩头“吱吱”叫着。鬼厉拍了拍小灰,看了野狗一眼,道:“你干什么?”
野狗道人没好气地道:“我在找客栈,走了这么久还不找个地方好生休息一下?真是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连个客栈都这么难找!”
鬼厉淡淡道:“怎么,你以为这里有客栈吗?”
野狗吃了一惊,道:“什么?”
鬼厉转过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见这些人多半衣着光鲜,明显不是大王村里辛苦生活的人,道:“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野狗“呸”了一声,道:“谁吃饱了撑的来这个鬼地方!”
鬼厉看了他一眼,道:“不错,这里既无外人前来,本地村民又一穷二白,要客栈何用?”
野狗哑然,一张狗脸上神色又苦了几分。
正在此时,忽听到前方大街上传来一阵吆喝声,有人大声道:“预知五十年前程,能断三百年运势,铁口神相,笔判阴阳,欲知后来运势,且来看上一相!”
鬼厉与野狗都怔了一下,一齐向那声音处看去。只见大街边上,摆着一张破旧木桌,旁边插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块帆布,写着“仙人指路”四字。竹竿之侧,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朗声喊话,刚才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而在他旁边,有个昏昏欲睡的年轻女子,容貌生得颇为俏丽,此刻趴在桌子边上,一脸无奈的表情。
不用说,这两人便是周一仙和小环了。周一仙带着小环浪迹天涯,本事不高,却偏偏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去。前一段时间他听到死亡沼泽的传闻,不顾小环的反对,拉着她就来到了这大王村。
此刻用周一仙的话来说,就是盘缠用尽,英雄末路,不得已只好当街看相。只不过他口中吆喝的,到后面却渐渐变了样子:“……诸位过往客官,本仙人得祖师真传,能克制天下剧毒。今死沼之内,沼气剧毒,只要诸位佩上了我所卖的这个香囊,必定百毒不侵、金刚不坏……”
小环在旁边低声叹了口气,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爷爷叫得起劲,但实际上一个香囊也没卖出去。当地人买不起(周一仙开了黑心的高价),外地人偏偏都是修真道上之人,个个见多识广,拿眼睛瞄过去就能发现“骗子”二字。也还好诸位正道大侠忙于夺宝,不与这相士计较,否则要是平日哪个高人弟子热血突然沸腾,要为民除害,只怕他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眼看着周一仙还在精力充沛地叫着,小环有些不耐烦,站起身来,正要叫住爷爷,忽然间面前一花,却是木桌前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淡蓝衣衫,眉目清秀,只是面色不知怎的看去有些苍白。
“小姐,我想看相。”那个年轻人嘴角边有淡淡的微笑,平和地道。
小环皱了皱眉,向他打量了一番。这时周一仙也发现了这位客官,连忙走了回来,满脸堆笑,道:“客官,你想看什么,财运还是姻缘?要怎么看,看面相、手相还是测字?”
那年轻人微一沉吟,道:“我要进这死沼中去,你就帮我看看这运势如何吧。”
周一仙呵呵笑道:“没问题没问题,来,客官请坐。不过,事先声明,我们是祖师真传,相术无双,所以看一次要十两银子……”
那年轻人一怔,道:“这么贵?”
周一仙笑而不答。
那年轻人随即眼光转了转,又看了看小环,微笑道:“那好吧,十两就十两。这样吧,你先帮我测个字。”
小环望了他一眼,从旁边拿过一张白纸,递过毛笔,道:“请客官先写一个字在……”
不料那年轻人接过笔,却笑道:“不必,我就写下我的名字,你倒是帮我测测,我这名字运势如何?”
说着,在这白纸之上,写下了三个字,递给小环。
小环怔了一下,接了过来,看向白纸之上,耳边听到那年轻人微微笑道:
“我叫秦无炎。”
第八十九章
三公子

小环微微皱眉,一双眼睛却渐渐明亮了起来,仔细看着手中白纸,上面“秦无炎”这三个字,写得工工整整,笔画端正圆润,连接拐角处内敛而圆滑,相当漂亮的一手字。
小环眼睛眨了眨,忽地一笑,道:“这位客官,你名中有‘炎’,本是双火至阳之势,但中间以‘无’字镇压,峰回路转,则为阴柔;又‘秦’字寓西,主你往西方阴寒之地大利!”
她把白纸往桌子上轻轻一放,看着秦无炎道:“西方死泽,正是阴湿之地,你此番前去,运道必定不差。”
秦无炎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年轻却苍白的脸庞似乎也有了几分血色。他点头道:“多谢姑娘,这是十两银子,请你收好。”说着从怀中拿出十两纹银,放在桌上。
小环看了看,没有动手,旁边的周一仙却伸手过来,将那银子收到怀里,呵呵笑道:“多谢客官。”
秦无炎笑了笑,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又从怀里拿出了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周一仙一怔,道:“客官,你这是……”
秦无炎从容道:“在下还有一位朋友,也要到那死泽之中,麻烦姑娘也为他测上一字。”
小环一怔,秦无炎已经拿过纸笔,在上面写上两个字,递给小环,微笑道:“他叫鬼厉!”
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周围的声音,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有人悄悄退去,有人悄悄靠近,街角屋顶,人影隐约。这里虽是白日,却突然变得有几分阴寒。
在场中人自然也感觉到了这莫名的变化,周一仙微微皱眉,向四周张望一眼,还未说什么,小环却已经将白纸推了过去,淡淡道:“对不住,客官,测字一道,必定要本人亲书,方可测算。”
秦无炎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道:“是吗?”
看他样子,却没有罢休的意思,还是站在桌子前面,小环脸色一变。正在这时,忽然从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在纸上写下“鬼厉”二字,然后有人淡淡地道:“姑娘,请看看我这二字。”
小环转过眼,向他望去。
一转眼,仿佛就是十年光阴!
小灰在他肩头趴着,灵动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他的眉宇之间,依稀有当年的模样。
大街之上,如死一般寂静。暗处明处里,围绕着这两个年轻人,仿佛有两团势力,彼此监视,对峙着……
小环怔了半晌,接过了那张纸。
“鬼厉!”
她轻轻念道。
这两个字,远远没有秦无炎写的字漂亮,下笔凝重,拙而不工,但一笔一画都极是清楚,行笔间力道似欲收敛,却偏偏在每一笔收尾处压抑不住一般,都露出些许锋芒,一股自傲之气,扑面而来。
小环的眼睛此刻也仿佛越加明亮,片刻后她放下白纸,停顿了一下,才道:“这位客官,你要问什么?”
小灰在鬼厉的肩膀上突然跳了下来,落在桌子上,拿起了那支毛笔,颇为好奇地玩弄起来。鬼厉看了小灰一眼,道:“我也要到这死亡沼泽中去一趟,便请姑娘看看我的运势如何。”
小环望着他,忽地一笑,道:“人皆有魂魄,死后魂魄不散者,多为阴灵鬼体,为世人所惧。客官取这等凄厉名字,分明未信鬼神,何必问我?”
鬼厉默然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旁边的秦无炎却突然笑了一声,开口道:“错了,错了,姑娘错了。”
小环倒是被他说得怔了一下,道:“我什么错了?”
秦无炎眼里有淡淡光华,对着小环,眼角目光却是扫着鬼厉,微笑道:“上古时候,天煞明王开天辟地,幽明圣母创万物生灵,乃是恒久确实之事,如何能够不信?”
魔教之中,向来尊崇二圣,也就是天煞明王和幽明圣母,普通教众从来都是信仰无比的,不过在正道中人看来,自然是歪门邪道。只是这秦无炎淡淡说来,却仿佛质问一般。
在他身后,大街之上无形的压力,随着他转首之间,忽而高涨。
鬼厉缓缓转身,面对着他,秦无炎也同时转过身来。
两个年轻人,在这简陋的大街之上,冷冷对视。
四周一片寂静,周一仙突然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一阵晕眩,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起来。他偷偷向四周张望,片刻后便发现许多看去与这里毫无关系的人,或倾听,或偷瞄,有些则干脆直接注目此处,而手中更是拿住了法宝,一副随时要放手大杀一场的架势。
鬼厉的瞳孔微微收缩,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道:“毒公子?”
秦无炎此刻面上的微笑也渐渐消失,有凝重之色,但声音依然平稳,道:“血公子!”
“啪!”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场中突然响起,大街之上两股暗中紧张对峙的人群,陡然惊悚。原本紧绷的场面如闻棒喝一般,打破了险险就要爆发的一场恶斗。
就连鬼厉和秦无炎仍保持平静的面容之上,他们的眼角也仿佛微微抽搐了一下。
一个微带惊慌、尴尬的声音,在场中响了起来:“没……没事,我……我不是故意的……”
众人望去,却是周一仙紧张之下,失手把刚才收的银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小环额头见汗,怒目瞪了他一眼,周一仙面上一红,讪讪然说不出话来,但在他心里,却是一阵震动。
这十年之间,魔教势力大盛,年轻一代亦出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出色的三人,有好事者将之并称为“三公子”,即万毒门秦无炎,称为“毒公子”;鬼王宗鬼厉,称为“血公子”;剩下的一个是合欢派的金瓶儿,人称“妙公子”。
魔教四大门派之中,只有长生堂年轻一代,没有人名列其上,后继乏人。
这些年来,这三个年轻人在魔教之中可谓呼风唤雨,年纪轻轻便已经手握本派重权,踪迹所至,便是腥风血雨,争伐血战在所难免,但彼此之间,却从未碰过面。故有人曾道,待到有一日这三人终于面对面,只怕也就是魔教四大门派真正的大厮杀开始之时。
而此刻,魔教里势力庞大的两大门派,万毒门与鬼王宗,就在这两个年轻人彼此凝视的目光中,对峙着。
场中的气氛异常宁静而紧张,周一仙只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来了,有心想偷偷收拾东西拉上小环溜走,此刻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妄动一下。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凶名满天下的煞星,自己可是万万惹不起他们的。
但在这个时候,秦无炎忽地一笑,道:“鬼厉兄,小弟早就仰慕你的大名,今日终于有幸见上一面,真是三生有幸!”
他这一笑,立刻就把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许多。周一仙几乎立刻感觉出来,原本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涌过来的无形压力,随着他的一笑,也开始慢慢退却。
鬼厉虽然没有笑,但面上神色也缓和下来。在他们二人心间,也许都知道,现在毕竟不是他们争斗的时候。
“秦兄过奖了。”
仿佛刚才那一阵对峙根本不存在一般,秦无炎微笑道:“有鬼厉兄大驾到此,想必死泽之内那份异宝,必定逃不出兄之手心了。”
鬼厉深深望了他一眼,忽然道:“天下之大,鬼厉乃末流之人。这事物若是毒神前辈想要,只要他老人家开口,必定无人敢抢的。”
秦无炎脸色微变,立刻道:“家师早已不问世事,再说若有所属,也该是经营此地的长生堂玉阳子前辈才是。”
鬼厉望着他,缓缓点头,道:“秦兄说得甚是。”
二人对望一眼,忽然都笑了一下。秦无炎双手一拱,转过身子,负手而去。看他身影飘然潇洒,若不知他身份的,只怕多以为是个俗世翩翩公子。
随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原本热闹的大街之上,刚才还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间走的走,散的散,片刻间已消失了一半。
鬼厉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落到了站在一旁的小环身上,小环明亮的眼眸却丝毫没有畏惧神色,迎视着他。
鬼厉看了她半晌,又看了看周一仙,后他的目光回到了小环身上,忽然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低声道:“你长大了。”
那久违的笑容,突然出现,仿佛一缕春风融化了些许冰雪。不过,却只是一拂即过,待小环回过神来的时候,鬼厉已经抱起猴子小灰,向西而去。周围的人或远随或近跟,渐渐也消散了大半。
不知怎么,小环心头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惘然,默然向那个年轻人的背影望去。只见远远地仿佛有人群簇拥着他,但并无一人敢接近,除了在他肩膀上的那只猴子。
便是那身影,仿佛也有几分萧索。
她默默看着,怔怔出神。
“喂,小姑娘!”突然一声大喝,在她旁边响起。
小环与正在收拾的周一仙都吃了一惊,转眼一看,却是个相貌奇异、脸形如狗的道人站在面前,道:“小姑娘,看你很会算命的样子,也替你家野狗道爷算个命吧。”
小环看了他一眼,道:“哦,客官想算什么,看相还是测字?”
野狗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众人一呆,却是猴子小灰。不知怎么,它居然跑了回来,三步两步蹿到算命摊子边上,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在这三人身上看来看去。
野狗瞪了小灰一眼,恶声道:“催什么催,你家道爷难道会把这个小姑娘吃了不成?”
说着转过头来,对小环道:“我不识字,你就给我看看面相吧。”
小环微微一笑,道:“客官,你想问什么?”
野狗怔了一下,皱眉想了想,道:“我……我身负重担,你看看我将来会不会做出一番大功业来?”
小环凝视他的脸半晌,道:“你面容奇特,万中无一,却非能成大功立大业的异相。你额头三纹较深,却将功德纹挤到一旁,且功德纹从中断绝,后续无力。”她微微笑道,“若无贵人相助,你这一生便难有成就。”
这一番话小环说得轻轻松松,野狗道人却听得面如土色,面色难看至极。偏偏这时周一仙凑了上来,伸手呵呵笑道:“客官,多谢,十两银子!”
野狗道人狗眼一瞪,大怒道:“呸,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你家野狗道爷向来福大命大,什么难有成就,还敢向我要银子,找死啊!”
周一仙吓了一跳,小环倒是神色不变。野狗正想转身走人赖账的时候,忽然一直蹲在旁边的猴子小灰“吱吱”叫了两声,跳了起来,蹦到野狗身上。
野狗道人顿时吓了一跳,手舞足蹈,怒道:“死猴子,你干什么……”
话未说完,小灰却已经趁着他挥舞手臂时又跳了开去,落到了小环面前的桌上,对着小环咧着嘴,呵呵而笑。
小环看着猴子极是可爱,脸上忍不住就露出笑容,道:“小猴子,你干什么?”
小灰左手伸到脑袋上抓了抓,眼珠子转了一圈,便把放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摊开到小环面前。
小环看了一眼,不由得怔了一下,只见猴手之中,却是一锭纹银,看着大小只怕有三十两不止。背后野狗道人也是一惊,伸手到怀中一摸,登时大怒:“畜生,居然偷你家道爷的钱,反了反了!”
随即手上灰光一闪,獠牙法宝亮了出来,手一抬,就要向小灰当头打下。
小环脸色一变,左手缩到了袖子里头,正待救援小灰,小灰却向野狗吱吱尖叫,在桌子上蹦蹦跳跳,张牙舞爪,看它那气势,仿佛比野狗道人还要嚣张。
野狗道人手到半空,像是想起什么,几番不情愿,后却还是把法宝放了下来,恶声恶气道:“好,算你狠,将来总有一天,叫你这只畜生和那个臭小子一道来求我!”
说罢,恨恨地转身,走了开去。
猴子小灰一蹦老高,回过头来,向着小环张嘴呵呵而笑。小环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了摸小灰的脑袋,轻声笑道:“谢谢你啊,小猴子。”
小灰眉开眼笑,用猴爪不停地摸着脑袋,就连尾巴也时而伸直摇晃,时而蜷曲起来。
周一仙把掉在桌上的银子收好,心中也大是高兴,走过来伸手想摸小灰猴头,嘴里道:“呵呵,好猴子,好猴子……”
“吱!”不料小灰突然尖叫一声,张口一咬,若不是周一仙手缩得快,险些便被它咬了一口。周一仙呆了一下,却见小环一脸欢笑,摸着小灰脑袋,一人一猴融洽至极,不知为何这猴却对自己如此,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小环越看越觉得小灰可爱,不由得伸手把小灰抱在怀里,逗弄小灰玩耍。周一仙在旁边开始收拾东西,嘴里却老大不服气,摇头晃脑叹息道:“唉,如今这是个什么世道,连猴子也这么好色……”
小环脸上一红,瞪了爷爷一眼,怒道:“爷爷,你说什么?”
周一仙尴尬一笑,不敢再说,但转过头去,却依然做圣人忧心状:“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小环懒得再去理他,转过头想了想,走到一旁,从自己包裹中拿出一个用纸包住的小包,轻轻打开,只见里面却是两串晶莹鲜艳的冰糖葫芦,一缕甜香,丝丝入鼻。
小环拿起一串,递给怀里的小灰,小灰接过,离开了小环的身子,跳回桌子上,眼珠子滴溜溜打着转,看着手中的冰糖葫芦,末了,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
小环趴在桌子边上,笑嘻嘻地看着它,道:“甜吧,很好吃的哦!”
小灰猴眼眨了眨,顿时点头,手里拿着冰糖葫芦,兴高采烈地在桌子上跳来跳去。片刻后跳下桌子,用拿着冰糖葫芦的手向小环挥了挥,随即向大街远处跑了去,很快就消失了。
小环看着它的身影渐渐消失,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很是喜欢这只机灵至极的猴子,可惜不是自己的,心中多少有些遗憾。转过头来,却发现周一仙也望着猴子小灰的去向,怔怔出神,嘴里似乎在念叨什么,不由得道:“爷爷,人家不过是一只小猴子,你一大把年纪,居然还记恨着,也不怕被别人笑话!”
周一仙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我是刚才突然想到,这猴子好生厉害,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野狗道人这等修真人身上偷了银子出来。要是我也养一只这样的猴子,那还不是想偷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
小环气结,怒道:“爷爷!”
周一仙回过神来,尴尬一笑,不敢接话,埋头收拾东西。
小环瞪了他一眼,转过身来,收拾包袱,把那剩下的一串冰糖葫芦包好,忽听得旁边一声清脆笑声,有人道:“怎么三年不见,你居然还是这么爱吃冰糖葫芦?”
小环一怔,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身着鹅黄衣裳,瓜子脸,眉目如画,双目含媚,眼清丽无方,第二眼便风情万种、倾倒世人。
小环惊喜,笑了出来,立刻放下手中之物,拉住那女子的手,笑道:“姐姐,怎么是你?”
那女子显然和小环极是熟悉,伸出手捏了一把小环白生生的脸,笑道:“三年不见,妹妹你越来越漂亮了,连我一看都忍不住动心了呀!”
小环脸上一红,嗔骂一句:“不正经!你怎么来了这里?”
那女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却向西方,也就是刚才秦无炎和鬼厉所往之处,望了一眼。
小环怔了一下,道:“你也要去死泽里面?”
那女子眼睛眨了眨,片刻间又是动人心魄的俏丽笑颜,道:“妹妹,你想不想进去看热闹啊?”
小环微微皱眉,道:“可是那里面实在是……”
那女子轻笑一声,道:“你怕什么,有我在呢,难道还能让人欺负你不成?就算你不在意,我也会心疼呢。”
小环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也好,反正我们许久不曾见面,我也想和姐姐多说说话儿。”
说着,她转头向周一仙道:“爷爷,你去不去?”
周一仙显然也是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料得有此人在,必定无碍,当下笑道:“去,当然要去。”
那女子微微一笑,对小环道:“妹妹,那我们走吧。”
说着搂着小环肩头,在她耳边不知悄声说了些什么,小环哧哧笑了出来。二人慢慢走去,却是把一大摊子什物,都丢给了周一仙收拾。
周一仙怔了一下,摇头叹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苦叹世风日下,人不敬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