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史记》中,三代本纪之后,是《秦本纪》《秦始皇本纪》,与此紧相关联的是《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和诸篇世家与列传。史迁的目的是要追究帝国政制究竟是怎么来的,应该说,这也是他“一家之言”的重要内涵。
史迁在写作上述诸篇时,总要提到一个人——孔子。《史记》的撰著参照了《秦史》和《春秋》,在交代史料来源时要提到孔子。更重要的理由是,孔子是君子之言、圣人之言的重要的代表,孔子成了洞察、评判从三代礼乐文明秩序到帝国政制建构的标准和尺度。实际上,史迁是要告诉人们,孔子并不像董仲舒、公孙弘这些当朝儒生那样,高唱什么王道政治,他要把孔子从王道政治的合唱队中抽离出来。在《孔子世家》里,史迁把布衣孔子写得很清楚,这位至圣不仅是儒家之宗,更是百家之宗。也就是说,当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很可能是对孔子的扭曲。
《史记》至少有两大主题:一是战争与变法推动经验历史的演进;一是诸子百家的思想脉络。前者是物质的,后者是精神的;前者涉及帝国肉身,后者涉及帝国心灵。因此,在《史记》中有两个大立法者,作为这两大主题的象征与代表:一个是诸子百家之宗的孔子;一个是帝国政制的立法者秦始皇。
在写作技术上,《秦本纪》与《秦始皇本纪》完全可以压缩成一篇,用几句话交代嬴氏族的源起,重点记叙穆公、孝公与秦始皇,但史迁没有这样安排,可谓匠心独运。《秦始皇本纪》记述了一件大事,就是所谓的“焚书坑儒”,史迁只是详尽记叙了事件的起因和经过,不加评说。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面临着一个抉择:究竟是推行郡县制还是恢复分封制?在这个关键时刻,心灵的立法者与肉身的立法者相遇了,在象征意义上,孔子与始皇的纠结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心灵史特别强调记忆,必定回首过去;现实政制则需要遗忘,强调向前看,否则怎么变法改制?这是一场记忆与遗忘的冲突。就现下来看,遗忘一定要战胜记忆;就未来而言,记忆又常常超越遗忘。也就是说,孔子很可能是永恒的,秦始皇则可能昙花一现。
史迁不尚空言,他记叙历史,与当朝儒生显然异样。
秦始皇刻石立碑,说为了天下和平,一定要铲除战争的祸根;而人们凭借史书牢固记忆的那个东西,正是数百年战乱的根源。因此,遗忘一定要战胜记忆,哪怕消灭肉身。秦始皇当时有些无奈,先是收书,企图把记忆封存在国家图书馆里,可上缴图书的法定期限已过,仍有人私藏图书,他只好痛下杀手了。灭掉记忆这件事不容易做成,秦始皇很紧张——那时六国的残余势力都在暗中涌动,他能不紧张吗?杀人肯定是不对的,是残暴的。史迁憎恨残暴,不可能为秦始皇辩护,但史家必须实录事实——记忆与遗忘的对抗。现实政制一般都不允许回忆,它所允许的记忆是选择性的,史迁要告诉人们的正是这个事实。
公子扶苏和儒生素有交谊。他有与父皇不一样的看法:父亲让人不要记忆,而要遗忘;儿子却说,人们的记忆扎得太深了,一下子抠掉恐怕不好办,要慢慢来。这让父皇很生气,勃然大怒。秦始皇非常残暴,又是战争中过来的,没少杀人,再说儿子也多,可秦始皇没杀扶苏,只是将其贬出咸阳,派到北边蒙恬军里做监军。蒙恬此时正率领三十万大军重修长城。这哪里是处罚呀!扶苏的人缘可好了,与蒙恬的关系向来不错。看来,秦始皇太聪明了,他或许没想对儒生那么狠,只希望他们暂时装一下糊涂,稍微给自己一点时间,别逼得太紧了。史迁告诉我们,凡事不要一来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唱高调,要先弄清历史原委。这当然不是说秦始皇杀人就对,杀人永远都不对,就连在战争中杀人也不可谓对,可这个世界毕竟不是天堂。
一个肉身的立法者,一个心灵的立法者,很可能要打架的:肉身与心灵冲撞,欲望与理性对抗。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可能达到灵肉合一、内外和谐的生命状态。到了史迁的当代,情形又如何呢?他为什么要立“一家之言”呢?他看得很清楚,肉身与心灵的对抗到了他的当朝,结果是更为糟糕的焚书坑儒,只不过换了一批“儒”士而已。通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来达到灵肉一体、遗忘与记忆的平衡,不正是被儒生们骂得狗血喷头的秦始皇的招数吗?这又有什么高明之处呢?不也是要灭掉记忆或者有选择地强迫记忆吗?这两大主题,史迁写得很充实,其当朝所谓的平衡,仍然是偏执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