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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从文学研究的角度着眼衡量,李贺毕竟是个擅长想入非非的天才,他纵然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自己的人生祈愿,但决不会放弃通过艺术创造来寻求某种对现存缺陷的补偿。今按其《高轩过》诗所云之“笔补造化天无功” 一句,原是对韩愈驾驭诗文宏壮才力的赞扬,唯移之于观察他本人的写诗特征则更具针对性。李贺有惊人的创造象征物的才能,他极善借助幻想和丰富多彩的直觉,把自身对于缺失的感受灵敏地置换到它的相反方向,由之使这些“笔补”概以想象性的愿望形态出现。譬如他经常憾恨自己的身体多病萎弱,就偏爱镂刻坚固强硬的物象,乃至在表现一般自然界的物候景观之际,也屡取金属玉石一类坚硬的事物来作比喻。又缘于他对时光流注及世间万有之不断生灭变化怀有恐惧心理,故尤喜绘写凝固状态的意象,并且在动词的应用方面亦不惜放量多著“凝”字。比以上二事更加有趣的,是诗人长时期受到鬓发斑白和凋落的困扰,这一早衰病象引起的烦恼,竟驱使他特别倾心于摹状青年女子稠密沉腻的头发。姑拈举其《美人梳头歌》为例,此中即以倩艳笔调尽意叙写一位少女的长发之美,用词浓缛而描摹弥富逼真感,通篇洋溢着微妙生机和青春气息,信是一首宣示此类逆反心理趋向的典型作品。
    诗人久厌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遂特好作打破时空界限的奇思异想,俾力求将愿望和冲动的纵情表露放在他营造的幻觉世界里。鉴于如此,故《李长吉歌诗》所涉的形形色色意中乐土,大率均被渲染为各种人生期欲得以自由舒展的地方。洵如《大堤曲》、《湖中曲》、《江南弄》、《石城晓》等篇,作者从南朝乐府的叙述中激起兴奋,心神腾飞宛若置身吴声西曲的故乡。是处风土湿润,水浪萧骚,天际云影差池,湖面上的一顷白色菱花竞相开敷,在这里聆听楚吟吴歈,备尝鲜鱼美酒,适足洗涤其枯燥现实生活带来的烦闷。而当地女子表达感情之大胆直率,也恰好迎合了他渴慕异性垂青眷爱的精神需求。再如《贵公子夜阑曲》、《夜饮朝眠曲》、《将进酒》数阕,俱专意摹画五光十色的贵胄宴饮游乐生活,着力突出在场的当事者多方面的感官体验,其间之夸饰和形容堪称淋漓尽致,真让读者觉得诗歌所烘托的主人公就是长吉自己。此外如《宫娃歌》、《荣华乐》、《梁台古意》、《秦宫诗》、《贾公闾贵婿曲》等,则大事铺陈前代宫闱及豪贵之家的行乐图景,在诗人艳羡的笔触下有时还夹杂几分嘲诮的语调,他深恨这样的奢侈生活方式尽属他人却与己无关。《宫娃歌》、《荣华乐》诸篇牵涉到的古代宫嫔姬妾颇多,李贺对她们任人摆布的遭遇不无同情之辞,但隐蔽在其心底的潜意识,是想使那些为他钟爱的灵魂撇开障碍完美地归属于他。至于说到《天上谣》和《梦天》,又进而把这种欲望的升华汇总抬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两首诗都是写诗人超尘陟天,逍遥于神仙境界,挣脱阨塞环境与自然规律的束缚,不啻在生命问题上掌握的自由,而且还有遇合仙姝等一类倾炫心魄的乐事,他俨然已进入一个圆满地体现着其人生憧憬的理想家园。诗人在实际生活里碰到的种种矛盾和苦恼,至此似乎亦得到了片刻的调和。
    长吉的诗又多表现鬼魅世界,这类特殊的艺术创造,来源于他心灵苦闷至极而生起的幻影,又标志着诗人的精神冲突已逐渐接近坼裂阶段。不管李贺何等偏执沉迷梦幻,诸如此类全凭主观意念臆造出来的虚拟乐土,固难长时间地起到慰安与维系人心的作用。一旦他从杂乱缤纷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准会骤然感到失魂落魄,而死亡作为一个严酷的存在,对人生的价值问题终提出了否定的答案。《李长吉歌诗》之内有多首作品写到坟墓,它或在荒草田垅的包围之中,或在冷雨凄风的侵袭之下,或笼罩在纵情声色、及时行乐的尽头,非常形象地显示出诗人绝望和幻灭的心境。但这样的归宿并不是李贺所乐于接受的,他至为珍惜依附自己生命的活力与才华,不甘心大暮永恒的沦灭,譬如《秋来》诗的终篇两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就是从他幽郁情怀里迸发出来的抗议和绝响。李贺咏叹死亡这一主题辄觉惊心动魄,并过多地依靠心神颠倒来触发灵感,老是让不自然的精力消耗招致恶劣的后果。他为了增加生命的密度不停地饮酒,也在痛饮生命之酒的过程中加速毁坏自己。诗人仅仅活了二十七岁,便匆匆离开了他挚爱和怅恨的人间世界。《李贺小传》记其弥留片刻,谓有一神人前来召他到天帝新成的白玉楼中去当书记。这乍听起来好像是个杜撰的故事,实则纯为濒临死亡的人谵妄和神志迷瞀的幻觉,就中不但泄露出长吉久藏在心坎的潜愿,还刻下了他儿时语言的记忆。寓托在这个白日梦里的错乱意识,多么有力地反衬出诗人一生遭遇的不幸和悲惨。
    “天上玉楼终恍惚,人间遗事已成尘。”李贺这位奇特的天才逝世已达一千多年,这段漫长的岁月销铄了许多历史陈迹,而他苦心营造的诗歌艺术迷宫却依旧矗
立在人间,并以其诡情幻彩与高度的独创性赢得后代无数读者的惊叹,这一点足以使长吉留名千古而不朽。李贺的诗从整体上讲,属畸零者扭曲精神状态下的产物,其中透现出来的是一个古代没落贵族诗人疲惫的背影,本身就带有诸多病态和缺陷,当然不可能从正面给人以生活的启示。但话又说回来,昌谷集中众多瑰丽卓异的精粹杰作之所以能在文学史上独树一格,在很大程度上还要归因于李贺对诗歌的病态执着。在李长吉的身上,可谓体现着生命与诗艺的同构合一。他毕生忘我耽爱苦吟,犹如铸剑的良工舍身投入烈火喷涌的炼炉,独自担荷痛苦而让世人饱赏他所陶熔锻造的艺术美。这一创作过程,无异是上述二者颤栗人心的交响。李贺创撰的诗篇通常摈弃对客观事物的形似摹写,注重援用作者本人的意向去润饰和美化自然,大凡都展现出极强烈的主观色彩,经由他超常艰苦的酝酿构思,遂而成就了其笔补造化的绝世奇功。李长吉歌诗毋庸置疑是我国古典诗歌优秀遗产的一部分,理应受到后人的珍视和认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