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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缘起泉涌
己亥年(1839)四月,我,龚自珍,奔波在路上。忽忽已近四十九岁矣,早过不惑,将临天命。先哲以为,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确实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是一个特殊的年龄。己者,自己也。亥者,地支之终也。我的思绪涌动,不可抑止。
我戒诗多年,沉默得太久。人也许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才能开口说话。近五十之年,我已经是少年眼中可憎的中老年了。是啊,我不能免俗,在朝中多年,依然不得上司喜欢,不得时人认可,更为爱者、期待者叹息。去年,我的薪俸居然被停发,这个官场于我实在是再乏可恋的了。家父在杭州家乡,日渐老迈,需要我的侍奉陪伴。巧的是,叔父成了我的部级领导,我正好依官场惯例避嫌辞官回乡。
我的辞官离京返乡是一件大事,京城的朋友为我饯行了一次又一次,同年、同僚、同乡,各种名义的宴请让人应接不暇。哎,也许我沉默得太久,在朋友们的热情面前,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半年的时间,让我在京城如客,如今我从容地离开,正如瓜熟蒂落,适得其所。
我一生著书有百卷之多,但为文字所苦者又何尝不知,写书不如回到内心更真实诚正。只是心中琐碎之言思在如夜的幽冥之地像泉水涌动,它们不断地翻动着我,以让它们现身。就像现在,我雇了两辆车,自己乘坐一辆,另一辆装着我的著作文稿,看着它们,我的人生似乎没有白白地来过,没有白白地流失。这一次,在我付出过、战斗过,南渡回家的岁月,可能是出我作品续篇并编年的时候了。
临近黄昏,马已经疲劳不堪。《诗经》有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据说马的毛色一旦玄黄就意味着其劳累了,想必它也盼望着夜色降临能够将歇。但我们还得赶路,我们每个人不也不得不走着自己的路。
一路畅通无阻,我形单影只,居然无人阻拦留客。当年汉代的名将李广罢职闲居,曾有一次夜出,回经霸陵亭,守亭的亭尉喝令他止步。李广的从人说:这是故李将军。亭尉说:“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这样的历史画面涌上心头,让我想象古今不同的意味。我像无人羁縻的过客,不能在亭边留宿一夜,那么我就继续前行吧。
我生平激昂的心思如今趋于平淡,即使像屈原、贾谊那样被迫离开国门,我也不写像《惜誓》一类的文章了。屈、贾都曾经为人嫉恨,过人的才华和高尚的品格都让小人们不舒服。《惜誓》中说,仙人乘坐的黄鹄一旦落到地面上,连猫头鹰那种凡鸟都会群起而攻之;神龙失水而到了泥土里,那些蚂蚁们也会欺负它;黄鹄、神龙都有如此境遇,贤者遇到乱世的命运又会好到哪里去呢?……这些想法,我也曾经热烈地拥有过,但现在的心情多少已经淡然了。
我看着天空。
古人说,四十里高的高空,名叫太清,太清之中的气息非常刚烈,能胜人伤人。范成大就写诗说,“身轻亦仙去,罡风与之俱。”是的,越高的地方,风力越强,如春魂一样让人魂牵梦萦的花朵是多么娇嫩啊,却要受到高天的风波摇荡。官场的中心地带何尝不是霸道的罡风,我也因此不得不离开。
《楚辞•招魂》说得对,“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有些如虎豹一样的大臣,盘踞要津,把持朝廷要路,使人难以安其位尽其职。那么,像我这样的失意者如落花一样,但即使是落花身份,我还是怀抱着好的心情,人身难得,人生难得,我平生是默默地感念着造化的恩惠的。
先哲说,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我们有谁能够例外呢?这次出京,我没有携带眷属仆从,只雇两车,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出都。我是要归隐吗?前面的路既有谢安曾隐居的东山,又有周颙先隐、得名就出而为官的北山。我呢?我是什么样的人呢?照照镜子吧。
镜中的人半枯半荣,似乎还有不少青春的气息。田园将芜胡不归?正因为荒废多时,需要我先行一步,回家料理得像个样子了再接家眷,让他们回的是家而不是废园。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也应该就是无心出岫、独往独来的白云 吧。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动了我的情丝,望着辽远的原野,大好河山,一如我广阔无边的离愁别恨。离开京城,是离开人鬼聚集的兽都,离开我自小就投奔来读书、稍长就科考入仕的地方,离开我几十年来欲实现理想的地方。
哎,回过神来,我的离京意象怎么是在下午的时光,而非意气风发、阳光明媚的早晨?“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的愁绪是矫情的吗?马鞭东挥,那是远在天涯的家乡杭州。从此以后,我大概很难再回京城了啊。
落花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韩翃的诗说,“春城无处不飞花。”孟浩然的诗说,“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古往今来,写落花的诗篇无数,多是惆怅了。凋谢飘零的落红,似乎只是引起叹息和伤感的死物。陆游倒是说出了新奇,“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在我看来,花心在枝离枝都非无情,即使化作春泥,也能呵护加持将来的花朵。我相信,未来的人们看到花开花谢,一定能看到其中的泪水、悲意,也一定能够看到其中的从容和梦想。落花如泪盘旋在风中,那么晶莹剔透,她的心中一定还有梦。
二  辞官出京
官场的秘书小吏,经常拿着书袋纸笔,侍立于大臣帝王左右,以便随时记事。我也曾做过持笔伴人的辛苦小吏,曾经在半夜的宫门中加班工作。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虽然沉默,它络头上的玉珂铃铛却常常因风而响起清脆的声音。在做书记官(内阁中书)时,我这样的秘书或书记常到乾清门外的军机处领受机宜,早晨入朝,衣上往往会沾染露水。现在弃官归去,要把衣服洗干净,还是有些可惜。
“宫娥白首出宫门,却入闲房亦是恩。欲浣故衣还袖手,为怜中有御香存。”李荫《浆洗房》里所写的这位宫女不洗衣服,那是因为衣服上留有“御香”。“流苏空系合欢床,夫婿长征妾断肠。留得当时离别泪,经年不忍浣衣裳。”董以宁《闺怨》中所写的妻子不洗衣裳,是因为衣服上还留有当年的“离别泪”。我不舍得浣洗春衣,是衣服上有曾经的岁月啊。外人会不会猜测我感念皇恩雨露呢?
真的有人以为我感念皇恩浩荡吗?以为我是没有棱角的只会说空话套话官话的人吗?
前人感叹过“无复廉锷”的状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义吐光芒,辞成廉锷,才是伟大的状态。我的文字之所以词锋凌厉,不同寻常,并不是上帝给予的才华。其中有我家族百年来的家学,经几代人的沉潜打磨才显耀光芒。
是的,宝剑需要经受无数次的淬炼。没有千锤百炼,我们怎么能穿越岁月的风霜?没有世代的风尘,我们怎么能够真正做到世载其美?据说曹丕做太子时曾造百辟宝剑,长四尺二寸,淬以清漳,厉以礛诸。晋代的张协说历史上有名的太阿剑,“淬以清波,砺以越砥”,“光如散电,质如耀雪”。
《晋书•张华传》记载说,吴国没有灭国时,它对应的天上斗宿牛宿之间经常有紫气出现。吴国被统一后,斗牛之间的紫气更加明显。张华听说豫章人雷焕上识天文下懂地理,要雷焕跟自己一起登楼夜观天象。看到斗牛之间的紫气,张华问雷焕,这是什么现象。雷焕说,这是宝剑的精气,上达于天。张华就让雷焕做了豫章丰城的县令。雷焕到丰城挖掘一所房子的地基,发现了一个石头盒子,里面有两把剑,还有题名,一把叫龙泉,一把叫太阿。
我曾经到过京西翠微山。在那里,松之下,泉之上,有僧人建造房子,取名为龙泉寺。有人说我做官后变得谨小慎微了,在龙泉寺的时候,想到龙泉的“光曜炜晔,焕若电发”,我不禁私下祝祷自己和岁月相成不厌。是的,我的梦从没幻灭,如今的我庶几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我还曾多次到西山去,这一次南下也经过西山。太行山脉走到这里,由西北向东南逐级下降,形成了东灵山、笔架山、百花山、妙峰山、九龙山、猫耳山等西山大大小小的山地。上方山、香山、八大处、潭柘寺、戒台寺等,一时浮现在我心头,让我感觉山势龙脉曲折起伏起来。西山又像是精气逼人的猛虎,蹲守在莽莽苍苍的京西要地。我曾经多次在其间流连,独白、对话,但这次西山送我东行,看我的马鞭扬起,居然一语不发,它给予我的只是沉默,沉默地望着中原大地。
老北京们常说,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在潭柘寺侧边有翠微山,又称平坡山,登临可极目远望。我对此山有感情,曾为它写过专文《说京师翠微山》:翠微山,在官方有记载,在上层有声誉,人们很容易发现其山势规模不大而喜欢亲近它,也往往感慨其高峻而仰慕它,它是隐士宜居之地。我评价说,翠微山像是京城的一把伞、一顶车盖,不像枕头和屏障那么重要。距离阜成门三十五里,如此可有遮盖作用,故不敢离京师过远。
我的文章还说过,翠微山上草木蓊郁,有长江以东的玉兰,有苹婆,有高大的松柏,各种鲜花随风摇曳,芳香四溢。山上的石头黝黑光润,遍布花纹。山名唤作翠微,既典雅又合乎世俗口味,不以偏僻俭朴而名一生志向。
我现在要跟翠微山告别,真有些情惨难舍。在那附近还有义士的忠魂啊,当年北方的瓦剌族进犯北京,朝廷惊慌失措,是民众们自发起来抗敌,数千人战死在阜成门外,他们的尸骨都埋在翠微山附近。现在我耳朵里就有风吹过薜荔等灌木丛的声音,如同忠义之士的号叫。当然,在翠微山附近,还有前朝后妃、公主的葬地,那些红如胭脂的泥土早已经把美人的尸骨侵蚀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