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喜爱儿童文学的马景贤兄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说:“你要注意《天鹅的喇叭》(又译《吹小号的天鹅》)。”

我告诉他,我只读过《夏洛的网》,我只知道《小老鼠斯图亚特》(又译《精灵鼠小弟》),我一向没注意过这本《天鹅的喇叭》。

“你要注意!”他说,“尤其是书里那很白很白的英文。”

我们所讨论的,是美国儿童文学作家怀特(E. B. White)的三本书。

马景贤兄是一位出色的图书馆工作者,因为“生来”就喜爱儿童文学,所以特别留意像一条大河在他面前流过的西洋儿童读物。他常常抱着一大堆英语国家新出版的儿童读物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让我“摸摸”,若干时日以后,再抱回去。他跟张剑鸣兄,都是我的“儿童文学好朋友”。

张剑鸣兄专攻儿童文学翻译,他搜集英语国家的儿童读物像集邮。那些书在他家里堆积如山,在办公室里堆砌像一座城墙。他也常常抱着满怀的外国儿童读物来找我:“这些书你应该看看。”然后逐本跟我讨论。

儿童文学世界里本来就充满一片纯真,我们的交往也纯真得像童话。他们二位的热情亲切,使我在这几年里多“玩”了不少的书。

有一天,就是在我们讨论过《天鹅的喇叭》以后不久,马景贤兄来看我,从黄牛皮纸袋里掏出一本淡绿封面的书来,说:“你看看!”

那本书就是《天鹅的喇叭》。封面上画的,就是那只用小链子把一个喇叭挂在脖子上的天鹅。我翻了几页,用“速读法”读了几句那种“很白很白的英文”,觉得非常舒畅。我的印象是,怀特不是那种迷信“文学辞藻”类的作家。他有那种本领,就是能使平凡的语言忽然活跃起来,像有神灵附身,发出一种迷人的荧光。书中那种平凡语言忽然像具有魔力,轻轻撞歪了“文学辞藻论”的宝塔,使那宝塔变成“比萨斜塔”。

我对怀特的赞美是:“一个懂得运用语言的作家。”

引起我注意的是那本书的封底有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白发的老人。他的面前有一部英文打字机。打字机上有一张刚夹上去的稿纸。看样子,他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大概只“打”了两三句话。他那篇文章刚“开了个头儿”。

我端详那张照片,有很深的感受。这位长者,竟然能在白发像雪的年龄继续从事儿童文学创作,他得有多光辉的一颗童心!他多么像一位头顶上有光轮的现代圣人。

我拿笔,根据怀特这本书的出版年跟怀特自己的出生年,做了一次减法,算出他是在七十一岁的时候很愉快地用他的打字机为孩子“打”了一部“脖子上挂着一个喇叭的天鹅的故事”来。

我跟马景贤兄说:“白发诗人还不能算是天下纯真的人,白发儿童文学作家才是真正的天下纯真的人。”他说:“这本书我还没读完。过几天我读完了,就交给你去享受吧。”

我果然关心起《天鹅的喇叭》,也关心起怀特这个作家来了。

怀特是美国《纽约客》杂志的主笔跟论文作家。他的散文流畅自然,明白得像说话。这种风格,给他带来了名气。读者都相当爱读怀特的这种散文。他的散文当然也能使文学批评家佩服,不过也使他们“无用武之地”。风格是作家自己的成就,这里头并没有什么“艰难的东西”可以让批评家搬出来解释讨论。批评家点明风格,一向只有“一句话”,但是对作家自己来说,那是“要紧的东西”。

读者“读一个作家”所能获得的纯正文学趣味,大半就是那风格。批评家的工作是另外一类。他讨论作家写的是什么,怎么写。

怀特写过三部有名的儿童文学创作。这三部作品,写的都是动物。儿童文学批评家都十分赞赏,认为那是十分动人的“另一类动物故事”。怀特的特色,就像一个“怀着特技”的人,总是使那些“设法要使一切系统化”的批评家为难,使那些“科学的文学工作者”不能过“安定的日子”。

他写的动物,都非常奇怪,都是能说会想而且会做人的事情,跟人交往,生活在人的社会里。那些动物,除了身体是动物的以外,根本就是一个人。可是这种“动物人”有时候又忽然受到动物界的“生态学”的约束,并不地“超自然”。“把动物跟人扯在一起”,这种奇妙的混合,就是他的写作原则。

你读他的作品,有时候会觉得他说的是人,有时候又清醒地看出他写的是动物。儿童文学批评家读了,会有一种冲动,很愤慨地握起“春秋的大笔”,可是即刻又会迟疑一下,驯服地放下那支笔,不愿意使那支笔变成“焚琴煮鹤”的“杀生”的屠刀。

小孩子爱读他的作品。大人却在“那怎么可能?”的疑惑中入迷地阅读下去。

怀特在四十六岁的时候写成《小老鼠斯图亚特》。故事里那个“老鼠人”同时也是一个孩子。小读者爱读书中那个“老鼠孩子”的历险故事。怀特写斯图亚特出生的情形,简直就把它当作一个人类婴儿的出生来写。起头儿,你会以为写的是某一个家庭里降生了一个婴儿,然后,你忽然弄清楚他写的是一个“老鼠家庭”降生了一只小老鼠。

在五十三岁那一年,怀特写成他的第二部儿童文学创作《夏洛的网》。这本书使他得了美国“纽伯利儿童文学奖”,并且一直畅销到现在。怀特在儿童文学世界里成为知名的人物,主要的就是因为他写了这本书。

在这本书的开头,怀特写的是一个纯粹的“人的世界”,可是不久就转入了“人跟动物的混合世界”了。书中的那只蜘蛛不说话,可是它会用蛛丝在蛛网上“打”出英文字母,拼出它想说的话。他写得非常引人入胜,非常动人。许多成人世界里的文学杂志,都破例地加以评介。

一位五十三岁的作家还肯认真地写儿童文学创作,已经令人尊敬,没想到他在七十一岁的时候,又写成了《天鹅的喇叭》。这就使人不能不对他又敬又爱了。

在《天鹅的喇叭》里,那只天鹅还到大都市里去住大饭店,并且还付小费。这只天鹅跟真正的小孩子一起上学,长大以后还参加了管弦乐团的演奏。你看看!

一个作家的“正业”,是好好儿锻炼他那支笔,使它成为一支五彩笔。有了那支笔,他就能使“不可能”成为“可能”,拓宽文学的领域,使“文学法则”的量尺成为更有弹性的橡皮筋,使文学的世界更美丽,更多彩多姿。

倒过来说,怀特的法则也许可以被批评家接受而成为“怀特法则”,别人如果没有像怀特那样的一支笔,尽管一寸一寸地遵循那法则去写,也无法完成怀特在儿童文学里所完成的任务——拓宽文学领域的任务。

一种文学上的什么的什么的什么主义,并不能使一个作家有成就。那种什么的什么的主义,完全是文学批评家的事情。他们也有他们的许多事情要做。在文学创作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主义——“深刻动人主义”。但是,我们仍然要尊敬批评家。批评家除了忙着把“文学”弄出一个头绪来以外,往往能防止一个神通广大的作家变成魔鬼。

教育家对怀特的作品评价是很高的:“他的作品能帮助怯于幻想因而可能完全丧失创造力的孩子在云端翻跟头,扶那孩子一把,让他能循着彩虹爬上空中的楼阁。”

教育家都知道,没有想象力的孩子,将来不能从事创造性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