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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 朱元璋、奢香与川滇黔驿道

贵州行省系永乐十一年(1413)建立,在明代十三布政司中设置晚,在此之前,只有都司卫所而没有流官行政机构。从财政的角度看,贵州微薄的赋税远远不够维持基本的行政运作,要靠川、湖、滇三省的协济,“官戎岁给,全仰他省”。协济数量甚至超过了黔省各种赋役税课收入之总和,尽管如此,依然“岁出浮于岁入”,“官军俸粮历一二年不支,无从措处”,许多典目、仓丞等小官吏“饿死不得返”。因此,明代开辟黔省的初衷不在于对贵州本地的重视,而在于维护入滇驿路的畅通。早在洪武十五年(1382),朱元璋便指示黔西北境内的卫所必须“排在路上”,“如此分布守定,往来云南便益”。明人郑大郁表达了一种普遍的观点:

愚按:贵州古无封域,皆罗施鬼国之地,界在川湖云广之交,地理蛮夷并同滇境,汉民间处其中,地纯夷俗,非可以中国之治治之也。永乐十一年,田酋逆命,削夺其地,开设郡县,山多菁穴,地瘠民贫,官戍岁给,全仰邻省。实不当中土一县,以其取道云南,皆所必由……无贵则无南矣。

传统上,中原通滇的驿路有三条:一由黔,据说辟于战国、秦代;一由蜀,途经金沙江;一由广西,经“粤之田州抵滇之广南”。但由于“蜀道险危,粤江瘴疠,行者视为畏途”,并且“由粤抵滇,取道未免纡远,由蜀抵滇,设邮不无繁费”,所以自元、明以来,“取道于滇者,必指黔中为首途,而粤蜀因之荒茀”,以致“黔有梗,则入滇者无途之从矣!”

滇黔驿路又可分为两条,一条由湖广进入黔东平溪卫(今玉屏县平溪镇),然后沿镇远府(今镇远县)、贵阳、普定卫(今普定县)、安南卫(今晴隆县)、普安州(今盘州)等地入滇,此为贵州东路,行人多。西路由四川泸州、永宁进入黔西北的毕节卫、贵州宣慰司、乌撒府等地,抵达云南沾益。西路完全处于水西、乌撒的控制中,又因为阿哲君长奄有水外六目地,直抵贵阳,所以东路也在其控扼之下。史称:“水西僻处黔壤中,实蜀滇三省要害也。”天启、崇祯间水西、乌撒、永宁三土司联手起事,云南与中原立即“声息断绝”。贵州驿道,至少在元代已大体定型,明军征滇路线,即与此基本一致。1 然而自明代中叶迄今,官员、文人、学者们分析明代贵州驿路的开辟时,莫不提及当时执政水西的女君长奢香,她与贵州都指挥同知马烨围绕着修驿的恩怨故事,长期为学界、地方官员与贵州民间所强调与传扬。1950 年代以后,奢香故事又被赋予维护国家统一与各民族团结的时代意义,备受各级党政部门、学术界、民间社会的高度推崇,其故事被谱成诗歌,搬上舞台,其子虚乌有的墓地被确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修建了“奢香博物馆”,声名之隆远远超过了助武侯南征从而奠定水西基业的济火。

细究源流,奢香故事大致本于明嘉靖(1522-1566)进士田汝成的《炎徼纪闻》,兹不惮烦琐,摘引其文如下:

洪武四年,(霭翠)与其同知宋钦归附。高皇帝嘉之,以霭翠为贵州宣慰使,钦为宣慰同知,得各统所部。……霭翠死,奢香代立。煜欲尽灭诸罗,郡县之。会奢香有小罪,当勘。煜械致奢香,裸挞之,欲以激怒诸罗为兵衅,诸罗果勃勃欲反。时宋钦亦死,其妻刘氏多智,谓奢香部罗曰:“无哗,吾为汝诉天子,天子不听,反未晚也。”诸罗乃已。刘氏遂飙驰见太祖白事,太祖诏讯之。刘氏对曰:“罗夷服义,贡马七八年,非有罪。马都督无故骚屑,恐一旦糜沸,反谓夷等不戢,敢昧死以闻。”太祖然之。还宫以语高后,且曰:“朕固知马煜忠洁无他肠,第何惜一人以安一隅也。”命后召刘氏宫中,讯之曰:“汝能为我召奢香乎?”刘氏曰:“能。”即折简奢香,令速入见。奢香遂与其子妇奢助,飙驰见太祖,自陈世家守土功及马煜罪状。太祖曰:“汝等诚苦马都督乎!吾将为汝除之,然汝何以报我?”奢香叩头曰:“若蒙圣恩,当令子孙世世戢罗夷,不敢生事。”太祖曰:“此汝常职,何言报也?”奢香曰:“贵州东北间道可入蜀,梗塞久矣。愿为陛下刊山,开驿传以通往来。”太祖许之。乃召煜入朝议事。煜初不知所以,既出境乃知之,大恨曰:“孰为马阎王乃为二妮子坑耶!悔不根薙,赭为血海也。”既入见,太祖数其罪状,煜一无所答,第曰:“臣自分枭首久矣!”太祖怒,立斩之。以其头示奢香曰:“吾为汝忍心除害矣。”奢香叩头谢恩。乃封奢香顺德夫人,刘氏明德夫人。高后赐宴谨身殿,遣归,赏赐甚厚。命所过有司皆陈兵耀之。奢香既归,以威德宣喻罗夷、岗夷,皆贴然慑服。奢香乃开赤水、乌撒道以通乌蒙,立龙场九驿,马匹廪铠,世世办也。

值得注意的是,在田汝成之前,成化年间已有国子监祭酒周洪谟所撰《安氏家传序》提到奢、马冲突,但其情节远没有《炎徼纪闻》那样波澜起伏,且没有涉及修驿之事,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的影响都极为有限。田汝成的叙述细节丰富,戏剧色彩强烈,他甚至坦承,“马煜功勋,史不既见,贵州人独能谈之”,可见他有可能将传说当信史。但除了明万历年间的学者王士贞指出其个别地方与史实未合外,各种地方志、正史(如《明史》)、私家著述、学术著作、通俗读物、宣传材料皆大致沿袭其说,几百年间长盛不衰,俨然信史。1980 年代,台湾学者黄彰健撰就《明史贵州土司传记载霭翠奢香事失实辨》,利用详实的史料,对《炎徼纪闻》等各种版本的奢香故事进行了有说服力的考证,惜未被学界充分关注。直到近年,许多关于奢香的论文,仍然相信《炎徼纪闻》所述,一些论文试图去质疑鞭笞奢香事件,但却连基本的史实都弄错。

黄彰健论文涉及奢、马恩怨与驿路的观点主要有:(1)明太祖参加香军时,他的父母已去世。及即帝位,宫中自然没有太后,而高皇后死于洪武十五年八月,因此奢香无论是见太后或高后都不可能。(2)驿桥道路之毕工是在洪武二十五年正月十五日,其时贵州都指挥同知马烨应还在任上,水西境内的驿路绝不是马烨死后由奢香创设的。(3)毛奇龄《蛮司合志》等版本的奢香故事称奢香开辟偏桥、水东之驿路以达乌蒙、乌撒及容山草堂诸境,水东系宋氏土司所辖,偏桥为思南宣慰司地,均与奢香无关,容山草堂属播州宣慰司地,由播州宣慰司至贵州宣慰司驿路,系曹震委播州宣慰使杨铿等人“提调军民以开之”。

奢香故事的诸多漏洞有的已为后来的文人学者所意识到,并设法修补。如清道光时期的著名学者邹汉勋在撰《大定府志》时,将马烨由都督改为都指挥,高皇后则变成了淑妃,定故事发生的时间为洪武十六、十七年,在时间上符合刘淑贞、奢香先后入朝的记载,并把“霭翠死”改为“霭翠已老”,以便与《明实录》相统一。但百密一疏,邹汉勋在不知觉间还是留下了破绽。按其所述,至少在洪武十六年(1383)马煜已担任贵州都指挥使,但据《明实录》, 洪武十五年正月开设贵州都司,令平凉侯费聚、汝南侯梅思祖署都司事,同月调陕西都指挥使陈暹为贵州都指挥使,直到二十九年,陈暹尚以贵州都指挥使的身份讨平都匀狄把的叛乱,马烨绝无在洪武十六年任指挥使的可能。

细究史料,奢香与驿路之关系,虽并未如《炎徼纪闻》《明史》诸书所载,亦非全然无中生有之创造。奢香是彝族恒系扯勒部君长的女儿,其生年史不见载。近五百年后,清道光年间的黔西知州吴嵩梁作诗称她14岁嫁给水西君长霭翠,疑系采自民间传闻,不足引以为信。奢香虽系一女流,但即使在其夫霭翠生前,她已在水西享有极大的威望,甚至连朝廷都有所耳闻。洪武十五年,征滇之役取得决定性胜利之际,朱元璋谕令征南将军傅友德宣各土酋入朝,特意提到奢香:

自云南捷报至,朕念将军久劳在外,但乌撒、乌蒙、东川、芒部土酋当悉送入朝,盖虑大军既回,诸蛮仍复啸聚,符到之日,不限岁月,一一送来,霭翠夫妇亦如之。

与此同时,朱元璋又谕令水西、乌撒、乌蒙、东川、芒部、沾益诸酋长参与修筑通滇驿路:

今遣人置邮驿通云南,宜率土人,随其疆界远迩,开筑道路,其广十丈。准古法以六十里为一驿。符至,奉行!

(洪武)十三年,大将征讨云南,师至沅州……霭翠备马一万匹,米一万石,毡一万领,刀弩牛羊各一万,以助军资。蓝、傅二总兵官甚喜,度本司(应即贵州宣慰司)地方道路,开设十一驿、四巡检司而去。十七年霭翠及陇约赴京朝见,赏赐甚厚。十九年,霭翠殁,其事亦略见《大明一统志》。

洪武十七年之前贵州宣慰司开设了十一驿,此或与上述朱元璋的修驿谕令不无关系。而奢香系在水西握有较大实权之人,参与其事应在情理之中。洪武十七年奢香入贡,朝廷赐给文锦、绮、帛、珠翠、如意冠、金环、文绮袭衣,赏赐之厚、恩遇之隆在诸土官中并不多见——同期入朝的普定土知府者额仅被赐予绮、帛、钞。2 此或许与修驿效忠有关。这一猜测似乎亦可从洪武十六、十七年前后朝廷对水西的态度变化中得到印证。经营西南之初,出于猜疑,朱元璋对水西的态度极为强硬。洪武五年,霭翠以垅居部落拒官府为由,请求朝廷出兵镇压,朱元璋称:“蛮夷多诈不足信也。中国之兵,岂外夷报怨之具耶?宜遣使谕蛮中守将慎守边境,霭翠所请不从,将启边衅,宜预防之。”征滇之役中,他对水西的向背尤为担心,甚至到洪武十五年正月攻克云南后,他在给征南将军傅友德等的上谕中仍然称:

比得报,知云南已克。……至如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也。

由于对水西首领霭翠的不信任,他一度认为:“其水西霭翠地方,必会十万之上军数踏尽了,然后方是平定。”但自洪武十七年之后,朱元璋的态度似乎有了戏剧性的逆转,除当年对奢香厚加赏赐外,三年后,霭翠之弟安的贡马,朱元璋公开称赞:“安的居水西,为诚恪。”又四年,平羌将军何福讨平越州、毕节叛乱,请求乘势进讨水西奢香,立即被朝廷拒绝。洪武二十九年奢香去世,朝廷不远万里,“遣使祭之”。史称:“自是(水西)每岁贡献不绝,报施之隆,亦非他土司所敢望也。”这一系列变化或许应与水西开设驿传联系起来。

后人强调并相信奢香与贵州驿路的关系可能亦与明代贵州的赋役制度有关,本书第二章提到水西独立承办贵州北部、西北部由川经黔入滇的共十多个驿站的徭役,可能就是自明初定下来的。其中札佐驿、底寨驿、养龙驿、渭河四驿正好位于播州宣慰司境,这或许是后人认为奢香开驿直至播州宣慰司境内容山、草塘等地的理由之一。

奢香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贵州驿路的修筑,抑或仅仅是开设了十多个驿站,其真相或许已难以得知。但不管怎样,修整驿路对黔西北的意义是极为深远的。贵州西路上的驿站龙场、陆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毕节等,史称“龙场九驿”。开道设驿之前,由贵阳经达水西之路只有间道一条,但梗塞未治。龙场九驿加上入播四驿,沟通了川黔、川滇驿道,极大地改变了水西交通闭塞的状况,为经营云南创造了条件,同时亦促进了中央王朝文化、制度等在黔西北的渗透以及移民的进入,明人吴国伦已经指出开驿与改变风气的关系:

我闻水西奢香氏,奉诏曾谒高皇宫。承恩一诺九驿通,凿山刊木穿蒙茸。至今承平二百载,牂牁僰道犹同风。

清人田雯更对奢香开驿之事做过精辟的分析:

乌罗之君长西土,非一日矣!一旦折而归我,岂其愿哉!终必为患,夫人而知之。即马晔之忠,明太祖亦谅之矣。乃不乘此而剪灭之,反自坏其长城,仅令置驿以为报者,计之非不审也。盖以诸蛮之强梗,由于山川之险阻,财力之富饶,则莫若置驿以通之且困之,通之而险失矣,困之而志驯矣,然后为我所制而无难,此胜算亦远猷也。故除马晔以为生事戒,而又以安远人之心也。

黔西北的统治者们并非没有认识到朱元璋的深谋远虑,在他们看来,驿道的开通改变了整个秩序,乌撒彝书《彝地通驿道》云:

壬辰(疑为壬申之误——引者注)年间,彝地被占领,到了癸巳(疑为癸酉之误——引者注)年,开通了驿道。正因为如此,君长失宝座,虎豹戴铁链,鹤鹃被捕捉。这样一来后,汉皇帝家,使破铜烂铁,随意提去白银,此情不堪言。西边那替城,东边纪替谷,在这片范围,重徭厚赋,征如海租税。

犹耐人寻味的是,水西君长驻地并非在驿路附近。《大定府志》称:

奢香置九驿,不欲道出于所居,故自黔西南门绕出大方之南而辏阁鸦。

奢香的无奈与远见,在选择驿路与居所关系的苦心中表露无遗。到了正德年间,贵州宣慰使安贵荣又要求削减驿站数目,贬谪贵州任龙场驿驿丞的王阳明闻讯连忙致书晓以利害,威胁其不可擅改定制,减驿风波遂告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