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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者有意


为自己的小说集写一篇序文,本来就是一件不怎么困难的事,也是“礼”所当然。然而,对我而言,曾经很认真地写过一些小说,后来写写停停,有一段时间,一停就是十多年。现在又要为我的旧小说集,另写一篇序文,这好像已经失去新产品可以打广告的条件了,写什么好呢?
在各种不同的场合,经常有一些看来很陌生,但又很亲切的人,一遇见我的时候,亲和地没几分把握地问:“你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也笑着接着说:“我是看你的小说长大的。”我不知道他们以前有没有认错人过,我遇到的人,都是那么笑容可掬的,有些还找我拍一张照片。我已经是七十有五的老人了,看他们稍年轻一些的人,想想自己,如果他们当时看的是《锣》《看海的日子》《溺死一只老猫》,或是《莎哟娜啦•再见》《苹果的滋味》等之类,被人归类为乡土小说的那一些的话,那已是三四十年前了,算一算也差不多,我真的是老了。但是又有些不服气,我还一直在工作,只是在做一些和小说不一样的工作罢了。这突然让我想起幺儿国峻。他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我不知为什么事叹气,说自己老了。他听了之后,跟我开玩笑地问我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一句话用闽南语怎么讲?我想了一下,用很标准的闽南读音念了一遍。他说不对,他用闽南话的语音说了他的意思,他说:“老是老还有人比我更老。”他叫我不要叹老。现在想起来,这样的玩笑话,还可以拿来自我安慰一下。可是,我偏偏被罩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俗谚的魔咒里。
当读者纯粹地为了他的支持和鼓励说“我是读你的小说长大的”这句话,因为接受的是我,别人不会知道我的感受。高兴那是一定的,但是那种感觉是锥入心里而变化,特别是在我停笔不写小说已久的现在,听到这样的善意招呼,我除了难堪还是难堪。这在死爱面子的我,就像怕打针的人,针筒还在护士手里悬在半空,他就哀叫。那样的话,就变成我的自问:怎么不写小说了?江郎才尽?这我不承认,我确实还有上打以上的题材的好小说可以写。在四十年前就预告过一长篇《龙眼的季节》。每一年,朋友或是家人,当他们吃起龙眼的时候就糗我,更可恶的是国峻。有一次他告诉我,说我的“龙眼的季节”这个题目该改一改。我问他怎么改,他说改为“等待龙眼的季节”。你说可恶不可恶?另外还有一篇长篇,题目叫“夕阳卡在那山头”,这一篇也写四五十张稿纸,结果搁在书架上的档案夹,也有十多年了。国峻又笑我乱取题目:“看!卡住了吧。”要不是他人已经走了,真想打他几下屁股。
我被誉为老顽童是有原因的,我除喜欢小说,也爱画图,还有音乐,这一二十年来爱死了戏剧,特别把儿童剧的工作当作使命在搞。为什么不?我们目前台湾的儿童素养教材与活动在哪里?有的话质在哪里?小孩子的歌曲、戏剧、电影、读物在哪里?还有,有的话,有几个小孩子的家庭付得起欣赏的费用?我一直认为小孩子才是未来。因为看不出目前的环境,真正对小孩子成长关心,所以令我焦虑,我虽然只有绵薄之力,也只好全力以赴。这些年来,我在戏剧上,包括改良的歌仔戏和话剧,所留下来的文字,不下五六十万字,因而就将小说搁在一旁了。
非常感谢那一些看我小说长大的朋友,谢谢台湾联合文学的同仁,没有他们逼我将过去创作的小说整理再版,我再出书恐怕也遥遥无期。我已被逼回来面对小说创作了。

本文原载于二〇〇九年联合文学版《黄春明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