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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戏剧的起源(节选)
(希腊文和页下注从略)

关于西方戏剧(drama)的起源,古典诗学(poesis)普遍认同亚里士多德的论断:

肃剧是从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肃剧如此,谐剧亦然,前者是从酒神颂的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后者是从下等表演的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亚里士多德,《诗学》,章4,见罗锦鳞主编,《罗念生全集》卷一,页30)。

因此,理解上述的论断成为探究戏剧起源的关键,而这个著名论断的关键词是临时口占、酒神颂、下等表演、肃剧(希腊文原意为“山羊之歌”)和谐剧(希腊文原意为“狂欢游行之歌”)。
那么,什么是“临时口占”?字面意思显而易见:“临时”意指“即兴”,具有“不是固定的”和“事前没有安排”的含义;“口占”意指“口头创作”和“口头表演”,具有“没有脚本”的含义。合起来看,“临时口占”就是指“即兴创作和表演”。由此可见,“临时口占”还有个重要的特点:作者和表演者同一。这方面的证据是《诗学》的译者罗念生的注释:“临时口占”的原文意思是“带头者”,指酒神颂的“回答者”,由酒神颂的作者扮演,负责回答歌队长提出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个“回答者”实际上既是酒神颂的创作者,又是酒神颂的演员。
酒神颂的“临时口占”与护送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相当于古罗马神话里的巴科斯(Baccus)]的侍从有关。在希腊神话中,伯罗奔尼撒人(Peloponnese)称酒神的男侍为satyros(satyr),通译“萨提洛斯”,而雅典人称之为silenoi(silens),即古罗马神话里的Silenus,通译“西伦努斯”。在萨提洛斯剧中,两个名称交叉使用。譬如,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称羊人为“塞勒诺斯”(Seilenos或Silenos,与父亲一起称作Pappasilenos,意为“父亲西伦努斯”,指酒神巴科斯或狄俄尼索斯的养父、老师),而这些兽自称satyroi[《圆目巨人》(Kyklops或Cyclops),行100]。从考古证据来看,萨提洛斯出现在公元前6世纪前30年的花瓶上,并且从那个世纪的中期开始很受欢迎。依据出自古典时期的花瓶,起初古希腊酒神的男侍(即萨提洛斯)的形象是半人半马,有毛发浓密的尾巴,尖耳朵,狮子鼻,高额,有胡须,常常还有小而坚挺的阳具(phalloi),后来在古罗马神话中酒神的男侍西伦努斯像小号的潘神(Pa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神),像山羊。可见,年轻的萨提洛斯和中、老年的西伦努斯生活在神、人和动物的王国。
萨提洛斯或西伦努斯也是欲望的造物。他们的主要欲望是喝酒、贪吃、性和金钱。他们的主要活动就是唱歌跳舞,打趣和开玩笑,吃吃喝喝和追求女人(索福克勒斯,《追迹者》,残段1190)。他们追求酒神的女侍,但是往往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由此产生幽默(参《古希腊戏剧指南》,前揭,页157)。从希腊文的词义来看,satyr意为“好色之徒”。
萨提洛斯或西伦努斯也代表自由的精神。他们的生活带着野性,狂放不羁。羊人们在社会本质方面是反社会的。作为酒神的侍从,萨提洛斯们或者西伦努斯们喝醉酒以后,一边护送度过寒假的酒神乘船回到城市,一边无礼地大声辱骂沿路的城市居民,以至于当时希腊词“游行(pomperein)”获得了“辱骂”的含义。假如亚里士多德说得对,那么肃剧可能产生于这种“情节短小、言词可笑”的文学形式(《诗学》,1449a19-21)。需要指出的是,亚里士多德并没有说肃剧产生“于萨提洛斯剧(ekton satyrikon)”,而是产生“于像萨提洛斯的东西(ek satyrikou)”(参《古希腊戏剧指南》,前揭,页159),即引文中的“酒神颂”。亚里士多德试图把这种不严肃的形式同酒神的狂放不羁、喜欢醉酒和猥亵的随从联系起来。
酒神颂属于颂神诗。这种颂神诗是一种原生态的抒情诗,其语境关涉宗教、音乐和舞蹈。依据波卢克斯(Julius Pollux),酒神颂是一种尊敬狄俄尼索斯的颂歌,起初是在护送狄俄尼索斯去参加酒神节的游行队伍中演唱的:护送者的队伍载歌载舞[参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Baccae)]。酒神颂的格律是抑抑扬扬或短短长长,伴奏乐器是弗律基亚[亚里士多德,《政治学》(Politics)1342b]的鼓和小管。
后来,酒神颂的歌舞表演——依据波卢克斯,酒神颂的舞蹈名叫提尔巴西亚(tyrbasia)[波卢克斯,《词类汇编》(Onomasticon),4.104],这个词暗含“欢腾、喧闹”的意思——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表演,表演者是一个环形的合唱歌队(circular chorus)。这种表演虽然业已失去游行的特征,但是其语境仍然与酒神狄俄尼索斯息息相关,明显的就是公元前5世纪在雅典的城市狄俄尼西亚(Dionysia)表演的酒神颂。此后,酒神颂的表演逐渐与酒神的语境脱节。譬如,由古希腊抒情诗人、诗人西蒙尼德之侄巴克基利德斯(Bacchylides)保存下来的一首酒神颂讲述的就是关于希波吕托斯的父亲忒修斯(Theseus)的故事。由此观之,酒神颂的作用可能就是召唤酒神和纯粹的神话叙述。叙述的神话既可以与酒神有关,如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合唱歌[酒神的母亲是塞墨勒(Semele),参《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中),前揭,页737]、菲洛达摩斯(Philodamos)的《酒神颂》(Paian an Dionysos)和对伊阿科斯(Iaccus)的赞歌[见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蛙》(Frog),行324以下,参罗锦鳞主编,《罗念生全集》卷四,页418以下],也可以与酒神无关。
在古代时期,酒神颂和婚歌、赞歌、凯歌等一起构成功能歌,它们都伴有集体舞蹈。至少在古代和古典时期,大多数希腊诗都被表演。但是没人提供表演意义的暗示。由于失去舞蹈和音乐,幸存的文字(litterae)也限制了解基本情况。1960年戴尔(A.M.Dale)虽然强调希腊戏剧里舞蹈的重要性,但是宣布舞蹈只是向观众提供歌曲的画面感。这暗指,是文字包含合唱诗歌的基本意思——舞蹈只不过是提供画面感或美化的意思。至少在希腊合唱诗歌的早期历史中,诗人集文字(littera)、音乐(mūsica)和舞蹈(saltātiō)一身,甚至还参与表演。三个证据有助于有限还原舞蹈的元素。个证据是迄今幸存的类似综合体,如巴厘岛(Bali)的舞蹈和现代日本舞踏(Butoh)。舞者与音乐人有更多的合作关系。第二个证据是存留在著作和直观艺术(如绘画和雕塑)中的舞蹈。它们非常有趣,但是对于还原特殊歌曲的舞蹈而言价值有限。第三个证据是合唱歌曲的文字的格律。它提供音乐和舞蹈的节奏的抽象模型,并组成了文字、音乐和舞蹈三合一(trias)的统一痕迹。但是这种迹象很模糊。在古典时期,格律不同于节奏。格律几乎无助于了解身体运动的许多方面,如手势、力度、情绪、步法、强烈程度、音乐风格和音量的变化。后,由于肃剧合唱歌曲包含与传统功能脱节的体裁类型因素,肃剧合唱歌具有多样性。所以作为意义的载体,文字、音乐和舞蹈三合一有可能唤起各种各样的体裁类型和传统的语境。诗人能创造三合一,是因为他继承了传统诗歌的三合一。
戏剧是体裁混合体(Mélange)。市民合唱歌舞得到宗教支持。与统治家族个体的自我毁灭相比,歌队得以幸存。歌队的舞曲将预示着舞曲永远都在肃剧结尾部分的市民崇拜中表演。固定于肃剧歌词中的韵律模式是基于长短音节的组合。韵律模式复杂多样,一般在一个节(stantia或strophê)和对节(antistrophê)之间相同地重复。复杂性和纪律性的组合体现在舞蹈上,在舞蹈中,歌队的转向(strophê)的复杂舞蹈运动之后是折转(antistrophê)的同样运动。两面运动之后是古代抒情颂诗第三节或尾节(epode)。斯特西科罗斯(Stesichorus)和品达(Pindar)等抒情诗人的舞蹈合唱歌曲中也出现三重结构。韵律单位(一个韵律单位有几个音节)总体也与非戏剧合唱歌曲分享。源于前戏剧的舞曲是体裁的混合体,但是在肃剧中不同。因为肃剧的戏剧化神话与特定的语境脱节,肃剧的歌队可以从一种体裁转向另一种体裁,常常在一首歌曲中。表现或唤起体裁(以及相关的语境,如结婚)靠典型的传统题材和言语形式,如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在合唱歌(行525-564)中有“厄洛斯(Erôs)颂(情欲颂,行525-544)”和“婚歌”(行545-554)的节,也有“酒神颂”(行555-564)的对应节[参《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中),前揭,页736及下]。因此,因为古代作家一致认为合唱队的舞蹈是摹仿,值得想象的是肃剧歌曲的表演,填补真空的是继续存在身体运动的传统体系。
古希腊的萨提洛斯或古罗马的西伦努斯不仅是酒神的侍从,而且还是林神。这位林神同酒神一样,也受到人们的尊崇。由此产生萨提洛斯颂歌。萨提洛斯颂歌的歌队有11名成员(不过在萨提洛斯剧《圆目巨人》里歌队有15个成员,是羊人的儿子们),大多数都戴面具。从萨提洛斯颂歌中又产生出萨提洛斯剧或羊人剧(satyrus),如欧里庇得斯的《圆目巨人》和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的《追迹者》(Ikhneutai)。在欧里庇得斯的《圆目巨人》里,羊人(塞勒诺斯)沦为罪恶圆目巨人的奴隶,照料羊(《圆目巨人》,行25-26和99)。在索福克勒斯的《追迹者》里,库勒尼(Kyllene)感到困惑:为什么羊人们不当酒神的侍从,反而去狩猎(文明人的工作)?随着萨提洛斯剧的发明,表演者的形象开始从神话传说的兽变化成人的模样,物证就是公元前6世纪60年代的花瓶。在古希腊,萨提洛斯剧和拟剧、哑剧一样,是个小剧种。公元前5世纪,一般在演出3部肃剧以后,就要演出萨提洛斯剧(Satyrs)。后来,古罗马戏剧理论家贺拉斯在《诗艺》中提出古罗马戏剧的改革方案,即引进萨提洛斯剧。此外,与萨提洛斯剧有关的可能还有古罗马引自埃特鲁里亚的satura(杂戏),因为古罗马的杂戏(satura)是一种舞蹈娱乐,伴随有用粗俗诗歌表达的玩笑和较为下流的手势(李维,《建城以来史》卷七,章2,节513)[德纳尔德(HughDenard):失落的希腊和意大利戏剧与表演传统(Lost Theatre and Performance Traditions in Greecce and Italy),参《剑桥指南:希腊罗马戏剧》,前揭,页141及下和146及下;《古希腊戏剧指南》,前揭,页156以下]。
谈及“下等表演”,让人想起古希腊的法罗斯歌(phallos)和古罗马的菲斯克尼歌(versus fescennini)。这种“歌”或“曲”的格调比较低下,粗俗、下流和色情。首先,与此有关的舞蹈是公元前7世纪晚期斯巴达的Bryllicha(一种戴面具的与生殖有关的舞蹈)。这种舞蹈已经失落,其表演者都带着面具,既有男人,也有或许带着阳具(phallus)的女人。有一种舞蹈甚至名叫phallophroi,意即“阳具搬运者”。第二,与此有关的戏剧有古希腊的菲力雅士剧(phlyax)。公元前400至前365年希腊的菲力雅士剧传入意大利南部的阿普利亚(Apulia)地区,演员穿旧谐剧的紧身衣,带着面具和阳具。主题全是雅典旧谐剧的典型,如阿里斯托芬的谐剧(德纳尔德:失落的希腊和意大利戏剧与表演传统,参《剑桥指南:希腊罗马戏剧》,前揭,页141和146)。此外,具有色情意味的戏剧还有拟剧、阿特拉笑剧和哑剧。这些“下等表演”有个显著的特点:虽然粗俗、下流,但是十分可笑,充满逗乐的气氛,具有强烈的喜剧色彩。由此观之,亚里士多德认为谐剧源于“下等表演”的观点是有道理的。
综上所述,戏剧源于“临时口占”。只不过从这种“临时口占”到产生真正的戏剧有个十分漫长的历程,如在古希腊。依据格里菲思(Mark Griffith),古希腊的表演传统始于公元前两千纪中期米诺人(Minoan,非希腊的)的克里特文明。壁画证实,当时存在宫廷舞蹈表演。另一个证据是后来的荷马叙事诗《伊利亚特》(Iliad)卷十六,行617;卷十八,行590-592(参罗锦鳞主编,《罗念生全集》卷五,页419和482)。后来,希腊的迈锡尼人(Mycenaean)的文明(大约公元前1500前1200年)取代克里特文明,不过,迈锡尼人不如克里特人那么对和平的戏剧和表演感兴趣。所幸,迈锡尼与埃及人、腓尼基人、叙利亚人、迦南人(Canaanites)、赫梯人(Hittites)、讲卢威语(Lvian)的人[或许包括阿纳托利亚(Anatolia)西北部的维路萨(Wilusa)/伊利翁(Ilion)即特洛伊]有接触,并从他们那里吸收了大量的近东故事和艺术形式。而这些故事后来成为叙事诗和戏剧的重要题材,如戏剧类型(古希腊语genê,古拉丁语genera,法语/英语genres)中的神话剧。尽管在公元前12世纪青铜时代,无论是克里特和希腊大陆还是近东的文明都衰落,可是口头传统仍然得以继续维系,物证就是公元前9世纪晚期和公元前8世纪铁器时代的考古发现。古代时期(公元前750前500年),由于希腊的社会与政治具有多样性,起初维系希腊共同体的就是文化产品,包括叙事诗、颂歌、天体论和其他广泛传播的诗、寺庙建筑和祭祀典礼、体育和音乐节日,其中包括各种各样广泛传播的表演。这些表演后来发展成为雅典肃剧和谐剧(参《剑桥指南:希腊罗马戏剧》,前揭,页13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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