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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唤醒梅花9

 

 男人醒来的时候,只感到下身黏糊糊的。他慌乱地抓了把裤裆,把手举到眼前闻了闻,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惶然地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湖边。

我怎么会在这里?男人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恍然记起有个红衣女子对他说:你醒来的时候,一切便过去了,一切便又开始了!

那个红衣女子是谁?是什么过去了?又是什么开始了?男人迷惑地甩了甩脑袋,用力去回想那些记忆的碎片,可是回忆却像光影一样,一触碰就全不见了。这时候男人突然发现身边有个旧挎包,他一把抓过来,把包里的东西抖落到地上:一副扑克牌从包里滑落,梅花9 和红桃3 赫然翻在上边;与扑克牌同时掉出来的还有一封写在淡黄草纸上的介绍信:“兹介绍和西同志前往你处担任小学老师,请接洽。”

介绍信没有抬头和落款,也没有日期,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掉出来的。

和西是我吗?我从哪里来?我以前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 

“你的疑问,需要你用一生去解答。”恍惚中,男人又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声音。是的,那是一个梦。男人依稀记得梦里那姑娘睫毛很长,眼睛清亮,眼睛下方有一粒浅浅的雀斑,像一朵金色的桂花。男人突然觉得这个人很熟,可她是谁呢? 

“你是梅花9,我是红桃3。”梦里的那个女孩说,她的声音很细,像丝线盘绕一样,紧紧地拥缠着他。男人的心触电一般,遥远的地方某种东西一点点被唤醒,他突然嗅到一种破空而来的青草的气味,这种奇异而熟悉的香,磁石般吸引着他,让他产生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红桃3 ?梅花9 ?男人看了一眼身边的潭水,他觉得这水绿得有些异样。

“这是啃月泉,也是一块巨大的魔镜。”姑娘说,“那一年,上国的货郎在泉边小睡,他手上的扑克全跑了出来,扑克们种下了成片的稻谷,还有星星点点的桂花树。他们以为日子日复一日, 将会永远这样延续下去,不料货郎却突然醒来。货郎伸手惊动了泉水,魔镜的镜面遽然收起,跑到镜子背面的梅花9 和红桃3,从此再也无法回去。”

“我们就这样滞留在下国,并开始满世界地寻找货郎,因为只有找到他,我们才能踏上归途。”红桃3 有些伤感。“因为寻找, 你独自去了远方,然后一点点把自己弄丢,直到命运促使你重回啃月泉边;然后你又再次出发寻找,再次把自己弄丢。在这样的轮回里,你重复着你的一生又一生,我也在等待与唤醒你之间, 一次次地轮回着我的宿命。”

“你是红桃3。我是梅花9。对吗?”梅花9 走过来,捏了捏红桃3 的小手。就在他们的手指交接处,一股热流电光火石般裹挟住两人,红桃3 的衣裳瞬间幻化成天边的彩霞,他们就在那霞光之中,来到了下国…… 

男人在潭边又待了几天,渴了他喝潭里的水,饿了他吃树上的野果,无聊了他跟自己玩扑克牌,可是梦里那个叫红桃3 的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这几天里,男人慢慢想起一些货郎的故事。

小镇一角,年轻的货郎有个糖果商店。商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糖果罐子,花花绿绿,形状各异,那些奇异的香,使整个小店生机盎然。孩子们喜欢在橱窗外的空地上玩耍,他们一边打闹, 一边偷看橱窗里的糖果,每看一眼,就咽下一泡口水。但是他们很少买,“糖有什么好吃的?那又吃不饱。”大人们总喜欢这么说, 孩子们也跟着这么说,但他们还是忍不住看,他们也看货郎的眼睛,货郎眼睛亮闪闪的时候,就会把一两颗将要溶化的糖果分给孩子们。

“上国的人不喜欢吃糖。”男人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不由得笑了。

有一天,货郎突然想出去走走,于是他在糖果店前放了个钱箱,镇上的人想要什么,就自己进店里去取,而他自己,则开始挑起货担走村串寨。

货郎走过的地方,飘荡起一股甜腻的桂花香味。下国的姑娘们都喜欢货郎,每当货郎的叫卖声飘来,她们就跑出家门,到货郎跟前买点针头线脑,然后痴痴地看着货郎。但是货郎从来没有为谁心动过,他从村野走过,看着姑娘们野鹿似的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货郎的心,如同啃月泉的水一般平静。

货郎不仅带来了糖果,还带来了上国的信息,人们都盼着他来,盼着他留,盼着他再来。可是有一天,货郎却带走了下国傻的姑娘,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

那天傻姑娘背着一背篓干柴,正从山坳上走过,两个放牛娃仔使了个坏,他们把一条花蛇扔到傻姑娘面前,傻姑娘吓得嗷嗷直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屁股被石头硌得生痛,手臂也被碰出了血,鼻涕眼泪糊成了一把。那一刻货郎正好从村庄经过,他感觉头顶的太阳颤抖了一下,他循着哭声远远赶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傻姑娘—看见傻姑娘的时候,货郎才明白,其实他走村串寨,就是来找他的傻姑娘的。

“是的,上国有个魔术师,魔术师有一副扑克牌,据说他可以通过这副牌,看到一个人的未来。而货郎的未来,早在魔术师的掌握之中。”那个轻柔的声音在男人的耳边说。

“好吧,那我就叫和西吧。”男人离开啃月泉的时候,决定叫自己“和西”。

和西来到山口的一棵桂花树下,那是一棵看不出年龄的桂花树,不大,也不高,甚至没有多少树叶,树干上满是皱褶,一枝枝新绿从皱褶中伸出来,虽然年轻,却带着沧桑。树的枝条上, 细小的花朵金鸡独立似的,用脚勾连着树枝,满脸微笑地与他打招呼,那绵长浓郁的香味,沿着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身体,汇聚到他的心里。

“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和西对自己说。

他摸了摸树下打磨得光滑的石头,用屁股在上面试了试。和西心想,这石头一定被很多人坐过,这些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一些人把灰尘带到石头上,一些人拂去了灰尘,他们共同让这个石头有了磨损,他们因为这个石头发生了关系,可是他们却不知道。

和西从石头上站起来,又看了看旁边的桂花树。他抚摸着树上的一个节疤,依稀记得当年他来的时候,树还只有小孩那么高。这么多年,这树每往天上长一点,就得往地下挣一下,树揣摩着自己可以生长的方向,揣摩着伸展哪一根枝丫,哪几片叶子,一旦想好,就“噌”地长出一把树叶。树认识每一个过往的人,每一个过往的人都让它有些变化;十几年来,树既长高了一些,也损耗了一些,但总的是长高了,并且长成了今天的样子。

这时候几粒桂花飘落下来,落到了和西的衣服上,和西把那几朵桂花摘下来,目光转向了山下的田野。

和西看见的,是一片铺天盖地、隐隐喧嚣的金黄。正是稻子将熟的季节,金黄的稻禾从东山铺到西山,从南山漫到北山,像一个规模浩大的合声乐团,在风里轻轻地细声歌唱。风把稻浪吹向北岸,几十间白墙黑瓦的房子从山脚浮出来,高低错落地排开在山脚下;村庄往南几百米,一条小河从西向东,把金色的田野蜿蜒地浅浅剖开,比人还高的芭芒和芦苇,时不时地侧身一旁, 河中的鹅卵石也从水里探出头来,大度地把路让给远方赶来的水流,然后再微笑着把河水从东山脚下送走。

循着河水流动的脉络,和西意识到这条河叫青河,这个村庄叫青河村。看着南山脚下孤零零的几间平房,和西知道这里就是青河小学了。

青河小学是方圆十几个山谷的两所小学之一。学校有三个年级,共35 名学生。因为教室只有一间,所以三个班级都必须挤在一起上课。升到四年级,孩子们就得翻两座山,去山那边更完善的红源小学…… 

和西从山坳中走下来,沿着小路来到了青河村村口。一群狗吠叫着涌过来迎他,和西数了数,总共18 条。是的,这个村庄共18 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一条狗,和西认识那条叫得特别欢实的老狗,那是白庆国家的。

这天是白庆国的新婚大喜之日,白庆国的结婚对象,是刚满18 周岁的兰继芬,也就是那个被货郎带走的傻子姑娘的妹妹。

在村民的眼里,一个不肯本分务农的人,算不得正经人, 白庆国就是这样一个游手好闲之辈。白庆国初中毕业后,就没正经干过农活,他今天从东山出去,明天从西山回来,后天又沿着南山的路往外走,没有人知道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大家只认定一条,这样的男人没有哪家的姑娘会嫁。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四六不靠的男人,在他混成38 岁老光棍的时候,却拐上了兰伯春的二女儿兰继芬,一时之间,方圆几个山谷都为之瞠目。

听说白庆国是修赶圩路的时候,把兰继芬弄到手的。东山延伸出去的这条路,是村庄通向镇子的道路。到了春天,草长得猛,早晚的露珠不仅会打湿裤腿,还容易藏着蛇虫,因此季节一到,村民就要集中起来修一次赶圩路。这一年割草时节, 白庆国碰巧回村,碰巧跟兰继芬挨着割草。那天天气有点热,兰继芬穿得有点少,兰继芬的体香激发了白庆国蓬勃的欲望,白庆国开始变得滔滔不绝,他口若悬河的故事,一不留神就把没见过世面的兰继芬迷住。于是这两个人离人群越来越远,在确信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白庆国一翻身就把兰继芬压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睡了兰继芬后,白庆国才意识到,他花了二十多年万水千山没有找到的女人,原来竟在他的眼皮底下。

没有多久,兰继芬的肚子就大了。事情很快败露,兰继芬的父亲兰伯春和兰继芬的几个叔伯,把白庆国堵在一块背阴的玉米地里,按着就是一顿暴打,据说那被当成凶器的玉米棒子,飞溅起的金黄色的颗粒,很快便铺了满满一地—直到兰继芬疯了一样赶来,哭叫着扑在她男人的身上,这场暴力才终于收场。而殴打白庆国,终则成为一种仪式,宣告了这对年龄悬殊的男女关系的合法化…… 

—此刻,这个叫青河的村庄,正被白庆国和兰继芬的婚礼簇拥着。几百人涌在村子里,他们杀鸡宰鸭、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他们在大声的喧哗中,等待着新娘出门的高潮时刻,他们黑压压一片,把村庄缝隙里的道路和坪子填得满满的。

白庆国家在村庄靠里的一排,他家的猪圈和厕所,就修在北山脚的坡地上。即使这样,兰白两家相隔也不到200 米,为了彰显婚礼的浩大和热闹,迎亲的队伍在村里村外转了好几圈,才挑着彩礼终于来到兰家的门前。

和西跟白庆国家的狗打了个招呼,沿着一条小路绕到了南山这边。北山下的那几排房子变得低矮起来,远处鼎沸的人声和鸡鸣狗叫也变得微弱,一阵清风拂来,糊在身上的汗水被吹开了一些,一阵轻微的啜泣声也送到和西的耳中。

这个哭泣的少年叫兰志远。

兰伯春老婆共生了七胎,活下来的有三个,老大是傻子兰志芬,老二是兰继芬,小的这个兰志远,是他家的独生子。上小学的时候,兰志远和二姐兰继芬,总带着傻子一起去学校,有同学欺负傻子,兰志远就跟人打架,兰继芬就在一边哭,傻子则在旁边笑。到红源上学后,兰志远没法带着傻子同往,傻子就留在了村里。货郎把傻子带走,兰志远觉得是他爸妈的过错,他开始恨他爸和他妈;兰继芬跟白庆国好上后,他开始是恨白庆国,后来他把他二姐也恨上了,家里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感到生气, 感到耻辱,感到无处发泄,以至于兰继芬的新婚之日,他也不肯对自己妥协。

此刻兰伯春家里,兰继芬已经披挂停当:身上换了艳红的衣服,头发抹了油,溜光水滑,眉毛和脸也用丝线开过了,白嫩嫩光溜溜的。村庄有哭嫁的风俗,姑娘出嫁时哭得越凶,将来的日子就越红火。但兰继芬却死活哭不出来,兰继芬的妈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见她女儿压抑着欢喜的情状,一点哭的意思都没有, 气得直骂。骂得狠了,兰继芬实在忍不住,嘴巴一咧,暴出一串大笑,笑到后,终于笑出了眼泪,也笑出一身的热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