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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的锣

  走了半条北门街的店铺,总共才说了五次,背后却尾随一群好闲的人。他们想多听几次那么好笑的话语。憨钦仔回头看了看这些热心公益的人士,觉得什么都壮起来了,他想这样的声势,等一会儿打茄冬树经过的时候,看他们做何感想。他也几分知道,尾随他的人的动机,脑子又忙着思索一阵,他认为那些该说的话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说辞。噢!有了!从心里冒出惊喜,三声锣已那么熟练地敲响。该说的一字不漏地都说了。好像把房捐又说房间,管他房捐或是房间,就是那么一回事就对了。接着要说的才是重要。另起了三声锣响:

  “要是到期不缴的啊——
  这个官厅你们都知道——
  会像锯鸡那样地锯你们——”

  他听到群众喧哗而雷动的笑声,一本正经地警告着说:

  “大家没有锯过鸡,也见过别人锯过鸡,那不是好玩的事吧——
到时候要是我憨钦仔骗了你们——”

  当当当。又敲了三响锣。

  “我憨钦仔的头让你们砍下来当椅子坐——”

  他得意扬扬地拂去口角的泡沫,心里想这个赌咒下得重,掴嘴巴怎么能和砍头比?
  就这么说了。现在想起来,他以前多笨,只会一字不漏地照雇主的意思说了就算交差,如果早就能像今天这样,除了说出该说的话以外,自己能再动动脑筋想一些话加上去,也就不会落得到茄冬树下啃棺材板,还受那一群猪的气。扛在肩上的铁皮字板,神气是神气,但是比彩旗重多了。竹竿和肩骨逆在一块,实在难受。他换过来右肩,挡了右侧个脸。当他放眼望去,不远的左边的店铺,挂一面圆圆的烧漆板,写一个“酒”字。他即刻意识到那是石头的店,他想马上把字板换回左肩,然而,才恢复不久的信心,说服了自己,说有锣打了还怕什么?石头那里欠的又不多,他才不像仁寿不通人情。仁寿,看他现在又会怎么样?欠钱能还他,我们是客人呐!虽然胆子又壮起来,多少还是有点顾虑。两只眼睛一直望石头的店。没起几步已经到了石头的店铺的前面,他看到石头,先打了招呼:“石头,晚上和你清了。”说着装着很忙的样子,立刻别过头,其实心里害怕着,就在那里停下来,将锣敲了。该说的说了,赌咒也立了。路旁的笑声,一次比一次壮。他强扳自己的头看看石头。嗨!心里都宽起来了,石头到底不是仁寿,那长相就是好商量的人。他想着。与其说他在想,不如说是在计划,疯彩、歌仔戏、老米酒、露店、臭头他们……一进一出,脑子里实在忙不过来,汗水不断地流着,两边袖子交替地拂拭都湿了。他已经尽了力了,但是一点也不觉得累。又走了差不多二十多间店铺,正想停下来敲锣,一声极刺耳的“嘎吱”,拖了一点尾被斩得齐齐的,一道黑影闪过来,定神一看,一部脚踏车拦截他的去路,原来跨在车上的就是公所的那个人。

 “憨钦仔!你马上停止,马上回公所。”那个人的神色十分愤怒,话才说完用力一蹬,车子又回头走了。
 憨钦仔像触电似的,傻了瞬间,看他回头走的时候,才极力地呼叫,想让车上的人听到:
  “怎么回事?我打了,我打了,我不但打了,还打得很出色——”那声音尖得有些破裂。那人的影子消失在来路的人潮里。憨钦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他喃喃地向在他身边哈笑的人说:“我打了,我打得很出色是吧。你们,你们随便哪一个人都可以作证。我打了……”以后他再呢喃的是什么,围近他身边的人也听不清楚。憨钦仔就站在那里,头垂下来了,眼也垂下来,提锣的左手勾住字板的柄,和拿锣槌的右手,也像要坠下来的水滴,全都垂下来了。好奇的人,一层一层地围着他,肃然的气氛从里面向外围渲染出去。憨钦仔茫茫然地拖动沉重的脚步向前移动,前面的人马上让开去路。没走几步,憨钦仔突然停下来,叫人意外地提起锣,抡起锣槌,连连重重地敲了三下,一时失去斟酌,第三响的锣沉闷地噎了一声,一块三角形的铜片,跟着掉落在地上。憨钦仔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他疯狂地嘶喊着:

 “打锣打这儿来——
  通知叫大家明白——
  今年度的房间税和综合所得税啊——
  到月底全部要缴——”

  他的声音已变成哀号,他挣扎着要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但是他不能:

  “要是到期不,不……”

  他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听不清什么了。但是他的嘴巴还是像在讲话,用力地一张一闭,到后来连声音都没有了。只是讲话的口形,叫人从中可以猜出,他一直在说“我憨钦仔……我憨钦仔……”。
  原载一九七〇年二月《文学季刊》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