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楔 子

熙宁五年,十二月。

急景凋年。虽然没有下雪,杭州街上也行人稀少。枯柳摇风,更添萧瑟。一个老婆婆,携着两个幼女,冒着寒风,瑟缩向前。老婆婆一脸饱经世故的风尘之色。两个小女孩,大些的,约莫十岁,沉静的目光中,带着早熟的忧郁。瘦伶伶的脸庞,倒也眉清目秀,透着伶俐聪明。小的,一只手,紧握着姐姐,孩子气地东张西望,看来年龄只差两岁,却显得烂漫天真多了。

“看!那就是苏府的大门了。都说苏学士极仁厚,夫人也慈善。子霞呀,你若是中了苏夫人的意,可是上辈子修来的!”

原来,这老婆婆是个牙婆。因苏家要买个婢女使唤,如今,她正送人来相看。

子霞脸上未见喜色,只把愁郁的目光,投向妹妹……

苏夫人问了年纪姓名,便回头问奶娘任嬷嬷道:

“奶娘,依你看,这孩子怎样?”

“我看,倒也干净伶俐。娘子要中意,就是她吧。”

牙婆笑逐颜开:

“夫人,不是我胡婆卖瓜。这孩子,又聪明,又勤快,百里也挑不出一个!夫人挑了她,绝不会淘神的。”

回头把子霞推向前:

“子霞,还不快叩谢夫人!”

子霞向前磕了头,却含泪道:

“夫人,子霞有下情回禀……”

她一顿,见苏夫人没有不悦之色,反露出关切。

“子霞的爹娘,双双亡故。只剩我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子霞蒙夫人收留,妹妹她年纪小,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方受苦。夫人是慈善人,求夫人一并收留妹妹。子霞今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夫人大恩的。”

苏夫人面露为难之色。牙婆何等精明,忙道:

“子霞!你好不晓事,夫人又不开善堂,养恁多闲人做什么……”苏夫人不理她,又跟任嬷嬷商量。任嬷嬷道:

“难为这孩子有心。只是,官人只说要一个婢女,帮娘子分劳,如何能一下弄两个呢?这事,总得等官人从湖州回来,跟他商量。”

苏夫人和颜悦色:

“子霞!我们官人往湖州公干去了。如今,我也没法一下就答应你……”子霞脸上在失望中带着凄楚坚毅之色:

“那……求夫人就留下妹妹吧。”

任嬷嬷答道:

“娘子要个人帮着带两位小公子:两位公子,一个未满三岁,一个才几个月。她,如何使得。”

子霞哀恳:

“夫人,妹妹只比子霞小两岁,不会教夫人多费心的。若不是知道夫人慈善,子霞也不敢求恳。就求夫人成全了子霞这一片心吧,如此,子霞也好向死去的爹娘交代了……”

说着,泪落如雨。苏夫人倒被她情辞哀楚,感动得不禁落泪。连看似冷淡的任嬷嬷,也心中不忍,道:

“我看,娘子,就成全了她吧。”

“子霞,就依你吧。只是……你自己呢?”

子霞凄然而笑:

“妹妹能在此服侍夫人,我就放心了。我……就听天由命吧!”

苏夫人心中惨恻:

“等我家官人回来,我跟他商量。也许……希望我们有缘……”

子霞心中不由一阵温暖。回头再三叮嘱妹妹:

“子云!夫人是慈善人,一定会善待你。你可要知道好歹,回报夫人恩德。要勤快,乖巧,听夫人教导……也许,上苍保佑……”

“哎,季章!这样一个难得的好孩子,你该留下!”

杭州通判苏轼回家。见到子云,又听说了经过,不禁感动。苏夫人心中喜悦,忙道:

“你答应了?我是怕……”

苏轼心中明白:她是怕自己俸禄有限,平白多出这一大注花费,会捉襟见肘。笑道:

“我知道。‘千金散尽还复来’,能救拔一个人,比什么功德都大!”

派人再去唤那牙婆,牙婆却道,子霞已有了买主,又支支吾吾,不肯说是哪家。苏轼心下明白,便挥手叫她退去。对苏夫人叹道:

“只怕,是落入青楼了!可惜,那么个好孩子……”原先一团兴奋的苏夫人,不由黯然:

“这孩子,我一见便喜欢;还跟我同姓呢,原以为,会和她有缘……”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素笺上,潇洒脱尘的行草,在柳瑾惊叹中,落下了后一个字。苏轼濡墨,另行写下《过七里濑》、调寄《行香子》才放下笔,抬起头来。

柳瑾捋着髭须,笑道:

“都道你文章好,诗好,不意作歌词,也出色当行!我本有心难你,没想到……我还是甘拜下风,藏拙了吧;珠玉在前,也不必献丑了。”

指着“君臣一梦,今古空名”八字,叹道:

“子瞻正当盛年,何以透彻至此?这该是如我辈老朽,才有的感慨。”

苏轼想起当日过“严子陵钓台”时的感触,道:

“当日,光武中兴,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功成后,再三诏请,严子陵却宁隐于富春山垂钓,不愿立身廊庙。其人志行之高洁淡泊,令人忻慕向往;古来君臣恩义,似此能几?然而,而今安在?”

他缓缓道:

“如果,严子陵生当此际,目睹天灾人祸……是否还能动心忍性,高蹈避世,独善其身?”

他忍不住把满腔忧世忧民之情,向辈分比他高一辈,却堪称忘年知己的柳瑾发泄。

柳瑾,是他堂妹小二娘的公公。与王安石同年及第,却半生偃蹇,在贬谪中寄情诗酒,消磨了壮志豪情。眼见昔日同年,如今飞黄腾达,位列公卿,自己却不遇如此,又哪能没有感慨?

这一回,他往杭州访苏轼,苏轼热诚接待,陪他遍游西湖胜景。眼见苏轼的焕发、秀杰,他喜慰之余,又不禁担心:子瞻锋芒太露,忧民济世之心又太切,而这二端,却正是官场大忌!想当年自己,何尝不以经国济世之才自许?

如今,一纸任命“监灵仙观”1。既然任命他“监灵仙观”,看来,也就是这一生的仕途终点了……一念及此,不禁唏嘘。

苏轼这一回,是奉命往常州、润州赈济。因柳瑾家居京口,正好顺路送他回家,所以附载同行。对这位老世伯的怀才不遇之情,他是了解的,也充满了同情。但,更令他萦怀的,却不是个人的际遇,而是天下苍生。

风不调,雨不顺,旱蝗为灾,五谷不登……他,一个小小的通判,除了禀一念之诚,灵隐祷雨,更能为百姓做什么?天灾如此,还加上种种人为因素,饥年乏食,尚有可说,丰年,百姓又何曾因而受惠?

他想起家中的小丫鬟子云。子云初到他家,瘦伶伶的,面有菜色。对“做官”的他,惊畏如虎。后来,他才慢慢知道,子云家中,原本小康。只因不堪青苗贷款,胥吏逼迫,才落得走投无路,家破人亡。在她父母亡故之后,牙婆上门,怂恿叔叔卖侄自救……

子云道:

“姐姐说:不能怪叔叔。要怪,只怪‘青苗法’。要不是为了还青苗欠款,我爹娘不会死,叔叔也不会卖我们的。”

相处渐熟,子云天真地对他说:

“若我早些卖到官人家,就好了!官人是做官的,必肯发善心,免了我爹娘的欠款,爹娘就不会死了。”

他哑然苦笑。他通判杭州,前后两任太守沈立、陈襄,都堪称是好官了,犹不免有百姓迫于逋欠,家破人亡的事。若换了一心巴结执政,努力推行新法的官守,那百姓的悲惨,更当百十倍于他所见所闻。

“爱民如子!”官吏每以此阿谀自我陶醉,实则如何?天下岂有为父母者,眼见儿女饥馑,还忍雪上加霜的?这几年,他看多了这一类的惨剧:五谷丰登,而农夫乏食;蚕桑鼎盛,而织妇乏衣。年年“良法美意”,逼民青苗贷款;只令债上滚债,永无清偿之日!

他,身为“民之父母”,竟也匡救无力。甚至,在朝廷法令下,还不能不扮演助纣为虐的角色!

他努力尽责,做一个好官:春日劝农,蝗灾捕蝗,干旱求雨。汤村开运盐河,他陪着百姓淋雨督役……他以此求心安。他能心安吗?他家中,现搁着一个朝廷“德政”的受害人,他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因此,他再三以病为由,推却太守陈襄邀宴招饮。独自一人到孤山,访高僧惠勤。惠勤,是他的恩师欧阳修的方外知交,欧阳修去世后,他不免把惠勤视如师友,以寄孺慕。

惠勤见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把他迎进禅房,烹茶相待。在茶烟袅袅,苦后回甘中,他知道,已跳出红尘的惠勤,对于世事,跟他一样有心无力。甚至,便算欧阳公在世,又何力抗命朝廷,挽狂澜于既倒?

严子陵早已作古,苏轼和柳瑾却各怀心事地沉默着。那迤逦如山水横幅,清幽绝俗的富春江,诚然是红尘中的人间仙境。奈何,他们都没有坐视民间疾苦,而不动心的修为。

“二哥!”

柳仲远夫妇双双出堂,迎接远游归来的老父,和同舟而来的苏轼。

柳夫人尤其欢喜。苏轼见到堂房中仅存的小堂妹,也欣喜莫名。他本行二,长兄景先早卒,出道之时,便只与弟弟苏辙子由,并称“大苏”“小苏”了。

“小二娘,可有好多年不见了!”

小二娘笑着唤两个孩子:

“闳儿、辟儿,快来拜见二舅舅!”

两个男孩,大的不过十岁。带着弟弟,中规中矩向他磕了头。直喜得苏轼一手一个连忙拉起来。笑向柳仲远道:

“子文!这可是一门双璧!”

柳仲远笑道:

“柳家双璧,只要能及苏家双璧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苏轼笑指小二娘:

“有我这位贤妹督教,还怕他们不青出于蓝?”

回头唤僮仆:

“把娘子预备的礼物取来!”

原来,苏夫人知他要到京口,早打点了礼物馈赠:送小二娘的,是丝绸锦缎,送外甥的是文房四宝。

“季章说,外甥都启蒙上学了。我们这样人家,别的用不着,文房四宝,必不可少;日后赴试中举,也全仗佳笔佳墨,所以,以此表祝福之意。”

小二娘命两个孩子拜谢,道:

“多谢嫂嫂金口。二哥,子安哥正好有信来,你此番不来,我还要托人捎去。二哥先看信,我去看看酒饭好了没有,待会儿再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