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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1、
    像煎荷包蛋,某日一个政策“嚓”地叩开蛋壳,城市就在热气腾腾的油锅里越摊越大。当然,中心部位总是的,那里是蛋黄,包藏着传宗接代的遗传密码。
    凤码头就在这个城市的蛋黄位置上,也正是这个原因,这几年它被一哄而起的高楼包围成了城市峡谷。城市峡谷里的老居民坐在狭窄的巷子里聊天,用本地话仰头轻视高楼里的外来新贵,外来新贵则趴在悬于半空的阳台上,对这些老房子老居民投来怜悯或是嫌弃的一瞥。
    怜悯或是嫌弃凤码头的,不只是高楼里的新型城市居民,梅一朵也持有此种心情。她是凤码头的第二代居民,还不到四十岁,却经历了凤码头的三个时代——生于粪码头时代,长于凤码头小吃一条街时代,以及现在被唤作棚户区的时代。梅一朵知道,棚户区的称号,对于老城街道来说,就像后人给老者准备的寿衣,一旦制成,就意味着去日不多。
    也因为去日不多,梅一朵心里积压多年的怜悯和嫌弃,现在却都变成了留恋。她借来地方志阅读,忽然发现历史上的好多名人名事都与此地有关联。别的不说,单是晚唐时候,这个码头就向海外转运了许多瓷器,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一个重要的起点,中国被世界人民称为“China”,这个英文单词也是瓷器的意思呀,就凭这一点,凤码头就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拆了。
    梅一朵有些兴奋,她跑到巷子对面告诉她一直信赖的三爹,三爹那瞎眼珠子在厚窗帘一样的眼皮下骨碌碌转了一圈,说:读书人,读书人,只信书呀,我弹词里唱了那么多的掌故,你何不拿来用呢?
    梅一朵却说,空口无凭,这是跟拆迁指挥部的人理论,黑纸白字不好些?

    在凤码头棚户区漫天的拆迁灰尘里,梅一朵捧着揭示她出生地遗传密码的地方志,坐在她出生的那张老床上,边读边等拆迁工作人员上门来,这之前,她的妈妈是看到这些人一来便要关门的。梅一朵还在北京的影视公司里埋头写剧本的时候,她妈妈一时冲动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还拿了三分之一的安置款,但后来听说别人签了更高的价,又要反悔,怕自己势单力薄,还把她叫了回来。
梅一朵回来后得知详情,拖着行李箱又喊走,她对妈妈说,拆迁是国计民生的大事呢,你怎么当个儿戏?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住到有小区的高楼上去么?早拆早住啊!
    她母亲可没有梅一朵那样的国计民生的情怀,很不理解的样子质问梅一朵,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多拆些钱不好吗?我老了我用得了几个钱?还不是为你争的!这房子你从没出过力,现在它就要拆了,你还不出力你都没有出力的机会了!
    梅一朵了解母亲,知道再说也说不通,就将就着住下来,想着见机行事,但觉得自己终归是理亏的一方。

    第二天傍晚,夕阳照例被江滨的高楼幕墙反射,被老房子青灰的瓦屋顶吸纳,三个拆迁人员红彤彤汗油油地上门来了,但他们听着老灰尘弥漫的老房子里穿得一尘不染的梅一朵说出这个理由,却是齐刷刷都笑了,为首的一个说,我们的大老板和管拆迁的秘书长正好在外面的车里,要不你出去和他们说?
    梅一朵那时穿着吊带绛红色棉布睡裙,也顾不得换下,就随工作人员来到他们老板的越野车边。
    越野车贴着高档膜,梅一朵看不到里面,她在车窗外说:我是凤码头一号的拆迁户梅一朵,想给领导看看地方志,我们这里不但不应该拆除,简直要当成文物单位保护起来……
她把地方志翻到折好的那一页,敲了敲车窗,想要递进去的时候,越野车却轰地一声,喷出一股尾气飚出好远。
    梅一朵晾在灼热的夕阳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阳台外面的那方天幕上,红墨水变成了蓝墨水,刘冬明副秘书长却浑然不觉,他捏着手里红枣味道的酸奶塑料杯子,一直想着刚才夕阳中向他跑来的梅一朵。十年来,他任由她音讯全无,却是时刻惦念,他设想过许多巧遇的场合,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见。
路灯亮起,广场舞大妈们放的音乐声终于将他唤醒,他记起了手中的酸奶,吸一口,进来的都是空气,他将塑料小杯子捏得嘎嘎响,再吸,酸奶还是没有吸上来,他只得去了灰尘沉积的厨房,拉开散发出霉味的橱柜,翻出一把小勺子,在水龙头下冲冲,再撕开小杯子的封皮,将封皮底下,杯子四壁粘着的酸奶一点点地舀出来吃掉,才做出一个他认为重要的决定——给拆迁指挥部易藻远指挥长发短信:
    凤码头一号梅家的拆除暂缓,有关背景资料,再查查,送一份详细的给我。
    他嗅到了机会的气味,上帝终于给了他一个偿还灵魂债的机会,他一定得抓住。

    正在与新一届弯江小姐总冠军对饮的伍海洋也嗅到了机会的气味。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好色的伍总泡妞有两板斧:一是带到自家的别墅,让那些他认为每个毛孔都闪烁着拜金光芒的妞儿,欣赏自己的地下酒庄和品酒的雅致;二是带到高尔夫球场,欣赏他挥杆时的那份潇洒——他对妞儿的付出仅止于炫耀自己的品味与身家,从不主动示爱,更不赠礼讨好,暧昧是他行走江湖的保护色。
    当又一个弯江小姐总冠军来到他低调奢华的别墅,自然,他照旧驾轻就熟地表演,他在枝形水晶吊灯下摇晃着高脚酒杯,说:快看看它的挂杯,82年拉菲!
    伍海洋是蔚蓝海洋地产公司的老总,他旗下的拆除公司,前年得到上一任主管城建的副市长与副秘书长的支持,后中了凤码头棚户区拆除工程的标。去年反腐力度加大,这二位同时被查去职,城建拆迁这一条线的职位,就贴上了高危的标签,人人躲避。而前市教育局长刘冬明,在历经情感家庭巨变之后,落魄潦倒,清心寡欲,随运漂泊,转调到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这个岗位,城建拆迁这个烫手山芋,自然也就落在了他的手里。这对伍海洋来说,不算是好消息,也不算是坏消息。尽管刘冬明号称是油盐不进,可毕竟是熟人,话还是好说的,事能不能办,那要看自己怎么办了。比较麻烦的是,新任主管这块工作的副市长,却是从另一个城市空降而来的,他的性格嗜好,他是谁队伍里的人,伍海洋都摸不到风。而且,虽然没有证据显示他被牵涉到上一任被查的那两位腐官的案子里,但瓜田李下的,总不免惹人侧目。因此他想终拿下凤码头这块地的开发建设权,恐怕不那么容易。
    红色琼浆在透明的高脚酒杯里旋转,又薄薄地挂在杯壁徐徐淌下,妙曼的身段,跳跃的红色,又让他想起了她。十年前,那个叫梅一朵的女人总是一袭红裙出现在人前,十年后,也就是刚才傍晚时分,在凤码头拆除现场,他和已经成为市政府副秘书长的刘冬明隔着越野车的玻璃窗,又看到了她。她提着红色长裙的裙裾从暗处跑出来,跑到夕阳里,红,那种光和裙色交织变幻出来一种暧昧的红,极像82年拉菲的挂杯。
坐在越野车里的伍海洋看见旁边的刘冬明副秘书长脸色起了变化,来检查拆除工作进展的他,呆呆地望着拿着一本地方志隔着车窗膜喋喋不休的梅一朵好一会儿,忽然对司机说:开车,快走!

    伍海洋叹了口气,微卷着舌头抿了一口杯里的酒。
    十年前京城的会所里,梅一朵浑然天成的娇躯与毫无违和感的五官,甚至是脱下衣服时的娇羞、无奈与委屈等种种情绪混在一起酿造出的神情状态,都是那么动人,他奇怪自己十年来怎么一度将其忘却,现在这些却在心里风起云涌。
当他的味蕾被葡萄酒的酸甜包裹的时候,他想,梅一朵一定能帮他打动刘冬明副秘书长现在这颗颓丧与决绝的心,这是老天在对他暗示命运的转机,不是吗?刘冬明副秘书长从不过问具体的拆迁地块,拆迁住户,他约他吃饭喝酒他也从不答应,这次随他在凤码头拆除地块逗留了不到一刻钟,就上演了这样的一出戏,这不是天赐的转机又是什么?
    他觉出了拉菲的味道有点儿不对劲,肯定是假酒!不过是假得比较高端一点罢了,真拉菲的那种醇厚回甘的余味,假的永远学不来,那是大自然的恩赐以及岁月的累积才能形成的东西。他妈的,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伍海洋看了看眼前这个五官如3D打印出来般精致,形态故作骄矜优雅的冠军小姐,忽然心生厌烦。她和自己这十年来眼睛和身体接触过的女人们没什么差别,那胸,屁股,那鼻子,眼睛,还有那表情,感觉都如他刚刚下咽的拉菲一样。
    十年的自欺欺人。
    他放下酒杯,皱着眉头对冠军小姐说:你走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冠军小姐愣了愣,问:你是说现在?要我自己回去吗?这么远的郊外!
    伍海洋说:对不起了,我忽然记起有个重要的客户半小时之内要到,你见了不合适,你走吧。
    冠军小姐气得花容失色,抬手指着伍海洋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然后抓起包冲出门外。
    伍海洋看到愤怒这种原本明显的面部情绪变化也没有在她的脸上扯出天然的表情纹,心里冷哼一声,果然是假的。
    冠军小姐走后,伍海洋拨通了拆除分公司龙经理的电话,要他马上喊凤码头指挥部的易藻远指挥长到他的地下酒庄来品酒,临挂电话的时候,又装作随意提及:凤码头一号,姓梅的那户,她家的档案资料,你复印一份过来,就找主谈梅家的一线工作人员复印就是,不要麻烦老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