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
  1.何必见戴?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世说新语·任诞》

  不管是孔夫子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还是刘峻《广绝交论》中"势交""贿交""谈交""穷交""量交"等"五交",都是讲理性的算计而非朋友的交情。刘峻的"五交"本质上不是"交友"而只算"交易",是用金钱或权势来进行"情感投资",以便当下或将来获得更高的回报。即便是孔子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也仍然是通过与人交往让自己获益--或提高修养,或改正错误,或扩展见闻。"益三友"与"五交"的差别,只在于后者是得到世俗的利益,前者是得到精神的升华。二者表面上虽然在论"交"谈"友",实际上交友的目的全是为了自己的好处--对自己有好处的就算是"益友",对自己有害处的就划归"损友"。中国人很少那种"莫逆于心"的纯洁友情,大家交友不过是为了好在这个世上"混得开",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敌人多堵墙"。刘峻"五交"的势利一目了然,所以人们一直暗暗地这么干,但谁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这么说;而孔夫子交友之道隐含的世故有点转弯抹角,两千多年来没有被人识破,"益三友损三友"至今还是大家的处世格言。
  连交个朋友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是让自己受"损"还是获"益",一切都要放在利益的天平上称一称,所有行为都必须获得收益,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谋而后动",很少人懂得"兴之所致"。
  这种"活法"不累才怪!
  杜牧在《润州》诗中说:"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风流。"诗中的"旷达""风流"是互文,这两种特点共属南朝与东晋。东晋的"旷达"与"风流",包括东晋士人倜傥潇洒的仪表风度,卓异出众的智慧才华,任性而为的生活态度,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这篇小品以一个士人雪夜访友的细节,为后世生动地勾勒了东晋士人"旷达风流"的侧影--
  文中王子猷即王徽之,书圣王羲之第五子,他的门第既显赫高贵,个人才气又卓越不群。在"世胄蹑高位"的魏晋,王子猷无须钻营也可荣登高位,不必奋斗也能坐致富贵,《晋书》本传说他"不综府事",从不以世事萦心,为人洒脱不羁,放旷任性。《世说新语·任诞》篇载:"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对顶头上司关于府事的询问,仍是一副傲然不屑的神态,全然不在乎个人仕途的升降沉浮,这种迈往之气,这种简傲之仪,看上去酷似飘然远举的神仙。
  有一年冬天,王子猷辞官待在山阴的家里。山阴就是今天浙江绍兴,用他父亲《兰亭集序》中的话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王家的大庄园就建在这儿。夜里忽然大雪飞扬,他半夜一觉醒来,连忙开门赏雪,并命家童酌酒。只见夜空中雪花飘飘洒洒,四望一片晶莹皎然。皎洁的大地,清亮的美酒,澄明的心境,真个是"表里俱澄澈"。他情不自禁地起身,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吟起左思《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因眼前白雪联想到有"白雪停阴冈"的《隐士诗》,又因《隐士诗》想到了正隐居剡溪的画家戴安道。子猷忽地一时兴起,当即乘上小船前往访戴。剡县位于山阴东北面,剡溪在曹娥江上游,由山阴的曹娥江溯江而上,到戴安道隐居地有百来里行程。小船抵达戴安道门前时,已是第二天凌晨。叫人大感意外的是,冒着鹅毛大雪,顶着刺骨寒风,乘一夜小舟,好不容易才到戴的门前,他竟然没有叩门造访,马上又调转船头打道回府。有人大为不解地问他是何缘故,他只简简单单地回答说:"我原本是乘兴而行,现在则是兴尽而返,为什么非要见戴安道呢?"
  是呵,为什么非要见戴安道呢?
  "兴"是这篇小品之骨:王子猷见夜雪而起"兴",因"兴"而开门赏雪,因"兴"而命童酌酒,因"兴"而雪夜吟诗,因"兴"而连夜访戴,又因"兴尽""不前而返"。"兴"是这一系列行为的动因,没有"兴"就没有王子猷这一连串活动,当然也就没有这篇迷人的小品。
  那么,什么是王子猷所说的"兴"呢?
  "兴"是因特定情景而产生的一种飘忽的思绪,一种飘逸的兴致,它来无踪去无影,恰似"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用司空图的话来说,"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兴"近似于纯感性的意识流,即王勃所谓"逸兴遄飞",或李白所谓"俱怀逸兴壮思飞"。它可能忽然而起,也可能戛然而止,它全不着痕迹,因而不可事前逆料,也不可人为控制。
  今天我们不管干什么事情,都要经过周密的成本计算,和某人亲热不是因为情趣相投,而是此人对我有用;与某人关系疏远不是因为此人讨厌,而是由于特殊原因必须保持距离。哪怕是恋爱结婚也要斤斤计较,有的婚前还要搞财产公证,以免日后离婚产生财产纠纷--准备结婚的同时,又在准备离婚。今天开公司和开商店更近于欺诈,只要能掏空你口袋中的钞票,可以昧着良心不择手段。如今,"兴之所致"是任性的代名词,是一种非理性的冲动,是必须克服的"幼稚病"。幼儿园的儿童也变得非常"老练",从小就知道把目光盯着权和钱,因为这是衡量成功与失败的标准。几年前,广州某小学一年级一个女生"畅谈理想",她说自己的愿望就是做贪官,因为她妈妈告诉她贪官都既有权又有钱。人们起初是只用智而不用情,后来变成只有智而没有情,后对所有人都冷酷无情。我们没有任何兴致,没有任何激情,我们心灵的泉水越来越枯竭,我们的精神越来越荒芜,我们的人生越来越庸俗……
  王子猷雪夜乘舟访戴,事前并无任何安排,来时是"乘兴而行";到了戴的门前却不造访,回去是"兴尽而返"。无论是来还是返,他都无所利念无何目的。无利念而愉悦,无目的而合目的,这不正是一种审美的人生吗?"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王子猷摆脱了所有世俗的羁绊,"乘兴而行"不是求官,"兴尽而返"也不是逐利。他适性任情循兴而动,雪夜开室"四望皎然","兴"起便连夜乘舟前往,他使枯燥的日常生活充满美感,他给晦暗的人生带来诗情。在他"兴尽而返"的一刹那,王子猷的人生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戴建业精读老子》
  你不争就没人和你争:

  韩非子说上古之世人民少而财货多,大自然提供了丰富的野果和兽肉,丈夫不必下田耕种也不会挨饿,遍地都很容易找到又轻又暖的兽皮,妻子不用上机纺织也不至于受冻。不劳而食足,不争而愿从,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也就无从谈起。进入文明社会以后,人有五子不嫌多,其子又各生五子,祖父还健在的时候便有二十五孙。人民多则财货寡,耕作勤却供养薄,虽倍赏重罚仍不免于争夺。
  晚近生物学家达尔文的"进化论"风行后,妇孺都讲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经济学家马尔萨斯也认为地球上人口以几何级数增长,生活资料仅以算术级数增长,有限增加的生活资料,养不活无限膨胀的人口。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谁不希望自己富有?可社会财富又只允许少数人如愿以偿,大多数成员只得贫穷潦倒。强悍狡诈者因多占而富贵,势单力薄者因少得而贫穷。这样,残酷的竞争就在所难免:从暗中的勾心斗角到公开的明火执仗,从斗智的拉帮结派到斗力的战场厮杀,其目的不是争权,便是夺利,或者二者都是。
  如今我们日常生活中虽然很少见到明火执仗的厮杀,但激烈的竞争却无所不在:政客们忙着争权,商人们忙着争利,文人们忙着争名,连小学生也争着进快班或上名校,因而官场、商场、文坛和学校无一不变为战场。
  在这充满残酷竞争的时代,人要有竞争力才能在社会上和单位里领导别人而不被别人领导,商品要有竞争力才能占领市场而不被挤出市场,企业要有竞争力才能吃掉别人而不被别人吃掉--这似乎已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因而厂家都希望顾客相信自己的产品"价廉物美",让产品成为市场上的"抢手货";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强壮聪明,在学校里排名,在社会上没有对手,在工作中独领风骚。可是,世事并不总是天随人愿,商品"价廉物美"绝非像广告上胡吹的那样容易,要真的"价廉物美"势必要减少厂家和商家的利润,孩子更不是家家的都聪明能干。因此,狡猾的厂家和商家就用铺天盖地的广告夸大商品的"好处",聪明的父母都要自己的孩子学会"推销自己",不但要尽力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展露出来,甚至还要孩子学会为自己做虚假"广告"--让自己无知而显得有知,让自己无才而看似"天才"。
  然而,想征服天下的人必定要成为天下的公敌,终将为天下人所唾弃,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国纳粹和日本侵略者;想爬在众人头上的人必定为众人所憎恨,终将被众人踏在脚下,如我们司空见惯的那些可悲的奸猾之徒;想争赢天下的人就是天下人的对手,终将被天下人斗输,我们何曾见过永远称雄天下的拳王?何曾见过每次选美都夺冠的"花魁"?
  只要一心存争竞,友人马上就成了对手;只要一想逞强,满眼便都是敌人。
  委屈自己反而能使自身得以成全,枉屈自己反而能使自己得以伸展,谦让少取反而能使自己多得,贪婪多占必定要使自己困窘迷惑,这就像那些地势低洼的池塘反而雨水盈满,又像那些凋零的树木和敝旧的事物反而有可能重现生机。
  道德高尚的人处处委屈自己,时时戒贪而少取,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成为天下的楷模,一举一动都成为人伦的典范。
  有能力却不自我表现,反而更叫别人佩服;认识了真理却不自以为是,反而更能使自己出头;做了好事却不自我夸耀,反而更能显示你的功德;满腹才华却不恃才傲物,人家反而对你更加敬重,反而更要推你为首领。
  何苦要亟亟于求"全"求满?何苦要迫不及待地自夸自炫?何苦要处心积虑地争强抢先?不就是为了在单位里捞点蝇头微利,为了在社会上争那点蜗角虚名吗?有"好处"就想捞、见风头就想出的人,令人厌恶,招人忌恨,大家就得让他一辈子捞不到"好处",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得意出头。
  假如不天天想着争名争利,你在天下可能就没有对手;假如真的是与世无争,天下就没有人会和你相争。有道是:
  君若无心同人竞,天下谁与子争先?

  《你听懂了没有》
  爷们

  美国犹裔心理学家弗洛姆有一部名著《逃避自由》,大意是说,人们对自由的态度近似"叶公好龙",说起来大家都向往自由,骨子里人们却逃避自由,因为自由意味着自我选择,而自我选择就得自我担当--要想享受自由的快乐,就得承担自由的责任。
  同样,那些天天把"热爱生活"挂在嘴边的人,他们可能又更希望能逃避生活,因为官场过于阴险,商场极其狡诈,学界已成江湖,日子实在艰难。
  陶渊明临死前的绝笔《自祭文》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与今天说的"活得累"或"亚历山大"是一个调子,看来古人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轻松。古今都有人因不堪其苦而逃离,有的弃官归隐,有的远离商场,也有的淡出江湖……
  逃避外在的险恶易,摆脱内心的痛苦难。
  用叔本华的话来说,生命过程就是欲望、骚动、痛苦、满足,满足之后马上又有了更大的欲望,更强烈的骚动,更深沉的痛苦,更加难以满足的贪婪……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就是生命,它是生存意志自身的内在本性。可见活着就意味着欲望和痛苦,生命力越旺盛的人其痛苦也越深。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敢"与狼共舞",他们在与痛苦的搏杀中越战越勇敢,在与命运的较量中越来越刚强,这样的人生就是人们所仰慕的"彪悍人生",
  这样的人就是人们所敬重的"爷们"。
  "爷们"的本质是笑饮生命的苦酒,笑对人生的成败,生命因其"彪悍"而深广,人生因为"爷们"而坦荡。
  在中国古代诗人中,为"爷们"者非李白莫属。李白是唐代诗坛上横刀立马的英雄,他单枪匹马在心灵的王国中纵横驰骋。这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天才,不乐于也不屑于"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才是他的创作方式。清人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笔下的千军万马,强烈的激情就是他驱动的滚滚洪流。李白诗中常常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他像匹脱缰的烈马从情感的一极,突然跳跃到情感的另一极。他时而淹没在愤怒的大海,时而又被逼上绝望的悬崖,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峰顶,只有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诗人,才会在心灵深处形成这种凶猛的海啸。我们来看看他如何面对人生的《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会儿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苦闷和迷惘,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阻碍与绝望,一会儿又是"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的追求与希冀,刚露出一线前途光明的希望,马上又堕入了"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怒吼和彷徨,后又从迷茫彷徨中挣扎奋起,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高唱入云收场。这种相互对抗的意绪,这种紧张骚动的激情,使诗情诗境酷似大海的惊涛拍岸,给人以头晕目眩的震撼。
  李白极度亢奋的生命激扬,不可一世的傲兀狂放,出人意表的想象夸张,深刻地表现了我们民族处在鼎盛时期伟大的民族活力。再看看李白身边那些朋友兄弟,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开阔境界,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远大追求,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中目空一切的气概,还有那"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张狂荒唐,更有那"可怜锦瑟与琵琶,玉壶清酒就娼家"的轻狂放荡,使我们更深刻地理解那个时代的"爷们",更深切地感受恢宏、雄强与浪漫的时代精神。李白及身边那伙兄弟全是高声大气的"爷们",找不到一个今天这种嗲声嗲气的"娘炮"。这帮"爷们"逢山开道,遇水筑桥,迎敌冲锋,携友醉倒……他们孕育于民族血气方刚的盛年,闯荡于"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春天。
  到一个时代激情消尽而民气消沉的时候,"平安是福"就开始走俏,"知足常乐"就开始吃香,"难得糊涂"就开始时髦。
  为什么大家热衷于这些玩意儿呢?
  人们的生命力已经萎缩孱弱,没有半点"万里可横行"的豪情,没有丝毫"长风破浪会有时"的自信,一遇坎坷就胆战心惊,一见波澜就哆嗦退缩,于是就希望生活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才是人生的福惠。既不能纵横商场,又不敢承担风险,一生与成功、富贵、风光绝缘,于是便琢磨如何苟且偷生。"知足常乐"的意思是说,连吃狗屎也喷喷香,连住狗窝也睡得甜,连捡破烂也很有趣。我讨厌全民热捧的人生格言--"难得糊涂",它的潜台词是要告诫人们:遇事别分是非,见人别说真话,逢上只赔笑脸,受辱绝无怨言,总之,活得像猪那样平静,活得像狗那样开心,无知无欲、无是无非、无爱无恨……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