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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钥匙

阿 成

又十多年过去了。

重翻过去写的这几篇文章,而今我又要重新改写,重新修定,我想,如此或许能有一个清晰的轮廓,也更加顺畅一些的罢。然而,心里却是伤感的。

我很爱我的母亲。无论是清明节还是旧历的新年,我照例是要给母亲化些纸钱去的。我当然知道这是迷信——可是一个做儿子的,还能用什么方法寄托对母亲的挚爱与哀思呢?

在远离城市的郊野上,烧化的纸钱是有温度的,尤是在清明时节,东北大地,春寒料峭,我想,那纸火的温度一定是母亲奉献给儿子的爱罢……

 ——题记

 

与母亲同在

 

母亲是在她七十四岁的时候离世的,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写这篇小文,的确是为了排遣儿子对母亲的悼念与惜怀之意的。

那是在早春时节的一个星期六,这在西方是公休的日子。母亲原本是选在这一天出院的。当时,母亲因病困在医院已三个月有余了,当老人家的身子略感好些的时候,便萌发出了出院的欲望。母亲对我说,三儿,我出院后打算上你那儿住几天。

我的家在松花江的边上,紧临东去的江水。在母亲还未病重之前她曾独自去了一回江边。母亲年轻的时候经常在松花江边洗衣服。现在她老了,头发白了,她依然怀念那江、那水。也可能母亲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告个别吧,于是独自去了江边……归来时,毕竟是古稀之龄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家转了整整一天。

我想,母亲说出院后要到我家住,一是我的家在江边,还有做母亲的疼的自然是自己的小儿子了。我时常闭上眼睛想象母亲在我家住的情景,甚至还推想到老人家处处小心地顺着我们一家人的习惯,说话、做事的样子。但是,有些事是不可以预想的,即若是设想也如此,设想与推想之后,怎能不让儿子暗自神伤呢?

说来,儿子本可以在母亲瞑目之前见她老人家一面的。只是开往省医院的公共汽车为了赚钱,长时间地停在站台上等客不走,就这样耽误了。我到了省医院,是随着拿着强心剂的护士一道奔跑着去母亲病房的。

我仅仅晚了两分钟,两分钟之前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母亲在临终前没能见到她的小儿子,她或以为小儿子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来,如果她知道再挺两分钟就能见到儿子,她无论如何会再支撑着坚持两分钟的。是啊,时间太长了,她老人家已无力坚持了,像油碗里的灯苗,她生命的能量已经耗尽了。由于儿子耽误了两分钟,造成了终生的遗憾,犯下了一生都不可以饶恕的错误!

我和母亲就是这样在人世间分手的。

跑到病房里,先我而到的兄妹们正环立在母亲的遗体周围,一律垂首观察着。儿女们很难相信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母亲紧闭着双眼,大张着嘴。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母亲的躯体里正迸发着莫大的呼吸欲望,这个欲望在冥冥的天宇之中如雷如飚地涌动着——让儿子站立不稳了。

母亲辞世的时候,她的手上戴着两枚假的“金戒指”,都是黄铜的。这是一种极为普通的金属。母亲也是女人啊,她非常热爱生活。热爱生活的人自然也热爱美。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女性的生命质量。

先前,没心没肺的儿子并不知道母亲手上的戒指是铜的,母亲也从未告诉过我。母亲年事已高,大约是羞于启齿老人家爱美的心理罢。还记得在我的孩提时代,同母亲去合作社买发夹。依我看,所有的发夹都是一样的,仅有大小的不同而已。年轻的母亲在柜台上挑了许久,她总能从“一样”中挑出不一样来。那年母亲才三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母亲像全国大多数的母亲一样正经历着贫穷。其实,并没有人能对贫穷做出合理的解释。现在想来,穷人不过是生命的一种形态而已。母亲对饰物的选择是不可能引起富人们注意的,它只能在同样贫穷的妇女当中引起啧啧的赞美。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美的形式与饰物,其实也是穷女人们中的别一种沟通方式。

我的母亲是满族人,满族人死后是不戴帽子的。从母亲身上拔下所有的针头与氧气器械之后,穿好了“寿衣”,兄妹们便推着单架车送母亲去“太平间”。路上,兄妹们遭到了守尸房老人的喝斥:“怎么不给老人戴帽子呢?快去买!”震惊与羞愧之下,二哥飞速地跑出去买回了一顶。那是一顶汉人老太太常戴的那种帽子。

后来,读萧山先生的《清代通史》,我才知道,满族人死后是用白布缠头,不戴帽子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她从未告诉儿女们她是满族人。在她重病期间,她只说:“我死后,不要给我戴帽子。”

母亲,委屈您了。

一个人,当她是穷人的时候,自己属于哪一民族其实是无所谓的。抛开宗教及信仰的区别,人类世界上其实只有穷人与富人两种。穷人与富人的话语永远是不一样的,他们拥有各自的凝聚力,各自的文化,各自不同的心灵,各自的价值观,各自的力量。这一人类心灵的模式,纵然有回天之力也改变不了。

我的母亲还是一位基督的信徒。大约是基督的教义使她在晚年的生活变得平和,并充满了和煦的风。老人家阅读《新旧约全书》时,比我这个半吊子知识分子的儿子还要细致。一个灵魂从贫穷进入宗教,这是一个飞跃。圣父圣母的产生,使得人类中某些窒息的灵魂洒满了生命的阳光。在这本《圣经》的扉页上写着我母亲的名字。字写得很好,笔画都很到位,显然是毛笔字的功底。母亲小的时候念过私塾。我还听说,母亲念过旅顺的女子中学。旅顺是一个港口城市,与海外相衔,圣父的意志是否从那个时候就泊进了母亲的心灵呢?

母亲排行老二,她还有一个姐姐。她的姐姐已经先她而去了。母亲活着的时候,姐姐的死她并不知道,或许她不想知道,更不愿去面对,她和她的姐姐感情极深。母亲还有一个弟弟,在遥远的成都,想来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们感情就很好。母亲将这种血缘的亲情,动人地延至她生命的后一刻……母亲去世之后,我们并没有告诉他,就让他一直以为他的二姐还活着罢。

母亲咽气之后,脸上毫无痛苦之痕。大约母亲已经将生死看淡了罢。

自古以来,崇尚自然的满族人很喜欢鲜花。这还是好絮叨的老父亲告诉我的。前不久,我去大兴安岭的加格达奇,在去嘎仙洞途中的旷野上我采了不少健硕的、风姿绰约的野芍药。是夜,我乘火车将这束花带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哈尔滨,回到家,我将这一束丰硕的花插在注水的花瓶里。然后,从那本《圣经》里取出母亲的遗像,摆在这一大束野花之前。

我泡了一杯热茶,坐在母亲的面前。母亲正看着儿子,儿子的心极为平静。

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能使儿子的心平静下来。

由于母亲喜欢花,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在家里饲养了不少花。但是,这些花在母亲咽气的那一天,全都蔫了,败了。草木通情呵——

母亲是一位性格优雅的女人。她住医院期间,同病室的病友都很喜欢她。有的病友出院后还常回来看望她,帮她梳头,说一些女人们的话题。母亲也经常拾一些小笑话讲给她们听。

母亲的溘然长逝,病友们都落了眼泪。一位老妇人说:“我们得哭几声,给老姐姐送个行……”说着便放声痛哭起来。

那是怎样叫人心碎的哭号呵!

母亲总喜欢对别人说,她的儿女们如何的有出息。开始,我们总劝她不要说,世事险恶呀。母亲不高兴了,说:“好,好,我不说。”

现在我懂了。作为一个母亲,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儿女出息了一点点更值得老人家高兴的呢?我想,世上所有母亲的人生理想大抵都是如此的罢。

在芸芸众生的社会上,儿女们都活得很小心,以至于很机警,似乎是这个国度的千年文明决定了人们的事事谨慎,即便是偶一的自夸,或者来自母亲的赞誉,都可能给儿女们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难道这当真是一个没有母亲的民族么?

母亲一生度日节俭,“爱人敬物”是她的人生准则。

在母亲临终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儿女们纷纷给她买一些高档的菜肴,但她老人家只能吃一小口了,即便是这一小口,也如同做沉重不支的体力劳动一样。艰难地吃过了,母亲一定会说,好吃。

这里,我想劝劝做母亲的,趁着牙口好,人还硬朗,别舍不得吃呵,赶到人老了,牙不行了,再加上有病,就吃不下了。

有人提倡人生当有伟大的理想。这自然是不错的。但是,作为一个母亲,也无需把理想腾飞到怎样的巨大,为儿女,为自己,多吃一口人间的美味,未见不是一种优美的人生态度。

母亲走了多年了。夜里,我独自坐在自家那张老旧的写字台前,于万籁俱寂之中,窗外夜行的松花江水走得如诉如泣,我像一条可怜虫又呜咽流泪不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