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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灵隐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她长得很白,姑娘媳妇偷偷向她的跟妈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也不大容易见到她,只听见她在小楼上跟师傅学吹箫,拍曲子,念诗。

 

瑞云过了十四,进十五了,按照院里的规矩,该接客了。养母蔡妈妈上楼来找瑞云。

 

“姑娘,你大了。是花,都得开。该找一个人梳拢了。”

 

瑞云在行院中长大,哪有不明白的。她脸上微红了一阵,倒没有怎么太扭捏,爽爽快快地说:

 

“妈妈说的是。但求妈妈依我一件:钱,由妈妈定;人,要由我自己选。”

“你要选一个什么样的?”

 

“要一个有情的。”

 

“有钱的、有势的,好找。有情的,没有。”

 

“这是我一辈子头一回。哪怕跟这个人过一夜,也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就顾不了许多了。”

 

蔡妈妈看看这棵摇钱树,寻思了一会,说:

 

“好,钱由我定,人由你选,不过得有个期限:一年,一年之内,由你,过了一年,由我!今天是三月十四。”

 

于是瑞云开门见客。

 

蔡妈妈定例,上楼小坐,十五两,见面贽礼不限。

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纷纷登门求见。瑞云一一接待。贽礼厚的,陪着下一局棋,或当场画一个小条幅、一把扇面。贽礼薄的,敬一杯香茶而已。这些狎客对瑞云各有品评。有的说是清水芙蓉,有的说是未放梨蕊,有的说是一块羊脂玉,一传十,十传百,瑞云身价渐高,成了杭州红极一时的名妓。

 

余杭贺生,素负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闲步,见一画舫,飘然而来。中有美人,低头吹箫。岸上游人,纷纷指点:“瑞云!瑞云!”贺生不觉注目,画舫已经远去,贺生还在痴立。回到寓所,茶饭无心。想了一夜,备了一份薄薄的贽礼,往瑞云院中求见。

 

原来以为瑞云阅人已多,一定不把他这寒酸当一回事,不想一见之后,瑞云款待得很殷勤。亲自涤器烹茶,问长问短。问余杭有什么山水,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问他二十岁了为什么还不娶妻……语声柔细,眉目含情。有时默坐,若有所思。贺生觉得坐得太久了,应该知趣,起身将欲告辞。瑞云拉住他的手,说:“我送你一首诗。”诗曰:

 

何事求浆者,

蓝桥叩晓关。

有心寻玉杵,

端只在人间。

 

贺生得诗狂喜,还想再说点什么,小丫头来报:“客到!”贺生只好仓促别去。

 

贺生回寓,把诗展读了无数遍,才夹到一本书里,过一会,又抽出来看看。瑞云分明属意于我,可是玉杵向哪里去寻?

 

过一二日,实在忍不住,备了一份贽礼,又去看瑞云。听见他的声音,瑞云揭开门帘,把他让进去,说:

“我以为你不来了。”

 

“想不来,还是来了!”

 

瑞云很高兴。虽然只见了两面,已经好像很熟了。山南海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瑞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贺生也很少说话说得这样聪明。不知不觉,炉内香灰堆积,帘外落花渐多。瑞云把座位移近贺生,悄悄地说:

 

“你能不能想一点办法,在我这里住一夜?”

 

贺生说:“看你两回,于愿已足。肌肤之亲,何敢梦想!”

 

他知道瑞云和蔡妈妈有成约:人由自选,价由母定。

 

瑞云说:“娶我,我知道你没这个能力。我只是想把女儿身子交给你。以后你再也不来了,山南海北,我老想着你,这也不行么?”

 

贺生摇头。

 

两个再没有话了,眼对眼看着。

 

楼下蔡妈妈大声喊:

 

“瑞云!”

 

瑞云站起来,执着贺生的两只手,一双眼泪滴在贺生手背上。

 

贺生回去,辗转反侧。想要回去变卖家产,以博一宵之欢;又想到更尽分别,各自东西,两下牵挂,更何以堪。想到这里,热念都消。咬咬牙,再不到瑞云院里去。

蔡妈妈催着瑞云择婿。接连几个月,没有中意的。眼看花朝已过,离三月十四没有几天了。

 

这天,来了一个秀才,坐了一会,站起身来,用一个指头在瑞云额头上按了一按,说:“可惜,可惜!”说完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发现额头有一个黑黑的指印。越洗越真。

 

而且这块黑斑逐渐扩大,几天的工夫,左眼的上下眼皮都黑了。

 

瑞云不能再见客。蔡妈妈拔了她的簪环首饰,剥了上下衣裙,把她推下楼来,和老妈子丫头一块干粗活。瑞云娇养惯了,身子又弱,怎么受得了这个!

 

贺生听说瑞云遭了奇祸,特地去看看。瑞云蓬着头,正在院里拔草。贺生远远喊了一声:“瑞云!”瑞云听出是贺生的声音,急忙躲到一边,脸对着墙壁。贺生连喊了几声,瑞云就是不回头。贺生一头去找到蔡妈妈,说是愿意把瑞云赎出来。瑞云已经是这样,蔡妈妈没有多要身价银子。贺生回余杭,变卖了几亩田产,向蔡妈妈交付了身价,一乘花轿把瑞云抬走了。

 

到了余杭,拜堂成礼。入了洞房后,瑞云乘贺生关房门的工夫,自己揭了盖头,一口气,噗,噗,把两枝花烛吹灭了。贺生知道瑞云的心思,并不嗔怪。轻轻走拢,挨着瑞云在床沿坐下。

 

瑞云问:“你为什么娶我?”

 

“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现在能把你娶回来了,不好么?”

 

“我脸上有一块黑。”

 

“我知道。”

 

“难看么?”

 

“难看。”

 

“你说了实话。”

 

“看看就会看惯的。”

 

“你是可怜我么?”

 

“我疼你。”

 

“伸开你的手。”

 

瑞云把手放在贺生的手里。贺生想起那天在院里瑞云和他执手相看,就轻轻抚摸瑞云的手。

瑞云说:“你说的是真话。”接着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是我了。”

 

贺生轻轻咬了一下瑞云的手指:“你还是你。”

 

“总不那么齐全了!”

 

“你不是说过,愿意把身子给我吗?”

 

“你现在还要吗?”

 

“要!”

 

两口儿日子过得很甜。不过瑞云每晚临睡,总把所有灯烛吹灭了。好在贺生已经逐渐对她的全身读得很熟,没灯胜似有灯。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一窗细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鱼如水。

 

贺生真的对瑞云脸上那块黑看惯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似乎瑞云脸上本来就有,应该有。

 

瑞云还是一直觉得歉然。她有时晨妆照镜,会回头对贺生说:

 

“我对不起你!”

 

“不许说这样的话!”

 

贺生因事到苏州,在虎丘吃茶。隔座是一个秀才,自称姓和,彼此攀谈起来。秀才听出贺生是浙江口音,便问:

 

“你们杭州,有个名妓瑞云,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嫁人了。”

 

“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真能类似阁下,可谓得人!——?不过,会有人娶她么?”

 

“为什么没有?”

 

“她脸上——?”

 

“有一块黑,是一个什么人用指头在她额头一按,留下的。这个人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肠!——?你怎么知道的?”

 

“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个人,就是在下。”

“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昔在杭州,也曾一觐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个有情人。”

 

“你能点上,也能去掉么?”

 

“怎么不能?”

 

“我也不瞒你,娶瑞云的,便是小生。”

 

“好!你别具一双眼睛,能超出世俗媸妍,是个有情人!我这就同你到余杭,还君一个十全的佳妇。”

 

到了余杭,秀才叫贺生用铜盆打一盆水,伸出中指,在水面写写画画,说:“洗一洗就会好的。好了,须亲自出来一谢医人。”

贺生笑说:“那当然!”贺生捧盆入内室,瑞云掬水洗面,面上黑斑随手消失,晶莹洁白,一如当年,瑞云照照镜子,不敢相信,反复照视,大叫一声:“这是我!这是我!”

 

夫妻二人,出来道谢,一看,秀才没有了。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

 

“你怎么了?”

一九八七年八月一日 北京

原载《人民文学》一九八八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