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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白与崔颢的竞技

 

首先来读一下李白(701—762)的《登金陵凤凰台》这首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有不同的说法。通常认为是作于李白的晚年,即761 年,也就是他过世的前一年。那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政局依旧动荡。所以后一联的浮云蔽日,长安不见,从这个角度来看,就不只是一个眼前看到的风景,还是一个隐喻,暗含了对时局的忧虑,也表达了故国长安之思。另一个说法是这首诗写于李白744 年遭谗言,被赐金还山之后,具体的写作时间大致是747 年。在这个语境里,浮云蔽日的政治寓意,也不难理解,甚至更为恰当,因为它出自汉代陆贾的《新语》:“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看起来还是747 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首诗关注的核心,在于名与物,或名与实的关系。体现在诗人的视觉观照当中,就变成了见与不见、有与空、今与昔之间的一系列对照。

 

提起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大家马上就会想到崔颢的《黄鹤楼》,并且把它们对照起来读。以下就是《黄鹤楼》诗后世通行的一个版本: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 约704—754) 这首诗大致作于开元十一年(723)及第前后,一说作于晚年,但因为收录在截止于天宝三载(744)的《国秀集》中,其早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自是毋庸置辩的。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相似,崔颢的这首《黄鹤楼》也正是在名与实、见与不见之间展开的,尤其是开头的两联凸显了当下“此地空余黄鹤楼”和“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空”的状态。一个“空”字重复使用了两次,后一次写昔人乘黄鹤而去,唯见白云留下一片空白,仿佛千载不变,绵延至今;前一次写黄鹤楼一旦失去了黄鹤,便徒有其名。这两个“空”字,都暗示着阙失,目中所见,唯有黄鹤楼被黄鹤遗留在身后,永远见证它的离去和缺席。而眼前的白云跨越时空,绵延今古,也反衬出名与物、当下与过去之间难以克服的距离。

 

从诗中营造的氛围和内在的情感气质来看,《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相比,有明显的差别。李白没有接着发挥《黄鹤楼》的日暮乡愁和人生归宿的主题,而是把长安变成了向往的所在,以浮云蔽日的象喻改写日暮思乡的联想,从而暗示了对政治与时局的关切和隐忧。这与诗的第二联“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引入人世变迁与朝代陵替的历史维度,也是前后一贯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李白在《登金陵凤凰台》中对崔颢《黄鹤楼》所做的这些改变无论多么显而易见,却又都是替换性的,也就是在一个现成的模板中,对其中的一些意象做了延伸性的替代——“白云”变成了“浮云”,“长安”替代了“乡关”,更不用说在“黄鹤”的位置上我们看到了“凤凰”。同样不难看到的是,李白也在有意回应《黄鹤楼》的母题和句式:他像崔颢那样,在名实、有无,以及见与不见之间,大做文章。而从“黄鹤”到“凤凰”,名称虽然变了,诗歌语言的基本模式却仍在重复,就连《黄鹤楼》的韵脚也保留不变。

 

的确,尽管《登金陵凤凰台》用凤凰替换了黄鹤,但却搬用了《黄鹤楼》的韵脚和句式结构——名实之别不只构成了这两首诗的共同主题,也在《登金陵凤凰台》的写作实践中,获得了一次新的演绎。但李白不仅仅在模仿崔颢,还要与他竞争。所以,他没有亦步亦趋地去复制原作的格式,而是对它加以变奏和改写,仿佛是为了证明,即便是同一个写法,他也能有所改进,甚至可以把原作比下去。《黄鹤楼》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头两联中,三次重复黄鹤,已堪称绝唱。李白写的是同样的意思,但只用了一联两句就做到了。他首先把主语位置上的“昔人”给取消掉了。凤凰原本逍遥自在,无论来去,皆与人无关。这样便有了“凤凰台上凤凰游”这一句。第二句的“凤去台空江自流”,等于是《黄鹤楼》的头两联四句叠加在一起,压缩改写成一句。但压缩归压缩,却一点儿不妨碍李白在这一联的两句中,连续重复了三遍“凤凰”(包括一次简称为“凤”)。这是一个竞技斗巧的高难度动作,但听上去却如此轻松,仿佛脱口而出,得来全不费工夫。令人在错愕之余,不由得击掌称快!

 

 

 

二、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关于李白的这首《登金陵凤凰台》,还有一些传闻,在现存的文献中,早见于北宋的记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该闻录》云:唐崔颢《题武昌黄鹤楼》诗……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凰台》诗。

 

李白明知黄鹤楼上已经署上了崔颢的大名,在此攻城拔寨,已近于徒劳,于是就换了一处战场,到金陵凤凰台上接着上演这场竞争的游戏。《苕溪渔隐丛话》约作于南宋高宗年间(1127—1162),李、崔竞争说,自此大炽,被反复援引转述。无论此类“本事”叙述是否可靠,有一点无可否认:对于后世的诗人来说,李白黄鹤楼搁笔的确成了文坛的一段逸事佳话,也变成了他们题写黄鹤楼的起因和动机之一。

 

李白与崔颢去竞争,绝不是什么无可理喻的奇思异想,更不是屈尊俯就,降格以求。恰恰相反,他在挑战当时诗坛上一位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而《黄鹤楼》又正是崔颢为人公认的代表作——它被收进了唐、五代的四种唐诗选本,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为崔颢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堪称诗歌史上的一个奇迹。李白的《蜀道难》在当时也颇受欢迎,但还是没法儿跟《黄鹤楼》比。他的《登金陵凤凰台》更是不见于任何一种现存的唐人当代诗选。

 

这场以诗角逐的竞赛,是围绕名胜书写而展开的。而这正是我们讨论的中心问题。所谓名胜之地,通常由历史遗迹或纪念性的地标建筑构成,是可以在地理空间中确定下来的一个地点(topos),但它同时又是一个供人书写和议论的题目或话题(topic)。中国历史上的名胜之地,既是物质的存在,又是书写的产物——书写赋予它以意义,也规定了观照和呈现它的方式。它被文本化了,而且通过历代的文字题咏和评论,形成了自身的历史。这一文本化的名胜建构与名胜之地的历史平行交叉,并且从根本上塑造了人们心目中的名胜形象,但并不依赖于名胜古迹的物质实体而存在。访寻或登览一处名胜古迹,就是接受一次题写的邀请,而题写又意味着加入前人的同题书写的文字系列,与他们进行想象中的对话。名胜的话题因此具有了自我衍生和自我再生产的能力。

 

诗人通过诗文的写作,打造了一个文本化的诗国胜地。他因此超越历史,将此处风景名胜和历史胜迹一劳永逸地归在了自己名下:一旦说到黄鹤楼,崔颢根本不需要像买山者那样,“消前人之姓氏,而代以己名”。他以诗歌题写的方式,顺理成章地将它“占”了下来,“据”为己有。黄鹤楼因此被称作“崔氏楼”,而凤凰台则非李白莫属了。

 

于是,每一处名胜和有可能成为名胜的所在,都变成了诗人竞技角逐的战场,争取在上面永久性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名胜的版图又同时构成了诗坛的版图:占据了名胜的诗人被写进了当代文学的景观,从而在诗坛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在他们的身后,后来者以诗的形式向他们致意,或者感慨自己的迟到或“余生也晚矣”,在这个地点和题目上,“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